僧敲月下门 推 「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的区别真的那么大吗?

谢邀。看了各种答案,不免哭笑不得。情怀和段子,是探求真知的两大阻碍。

先说两点——
其一,韩愈贾岛的推敲故事,是段子,是假的。
其二,本诗句此处只能用敲,推字说不通,自然也引发不了所谓「推敲」之事。


1,「僧敲月下门」,此处,僧是谁?

如果是贾岛看到路边有僧在门外,那确实可能是推门,也可能是敲门。但是——此处僧是贾岛本人。

《新唐书》载:

岛,字阆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

贾岛与韩愈孟郊结识交往时,仍然是出家的身份,韩愈有赠诗《送无本师归范阳》,孟郊亦有《戏赠无本》。

此诗中,僧无本(贾岛)访李凝幽居,自然是月下敲门,而不是推门而入。

2,为何此处不能是贾岛看见了另一个僧推自己的门?

因为诗意已经很清晰了——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来到李凝住处)
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环境幽寂,举手敲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访友未应,转回原路)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

「暂去还来此」,皆是因为前面发生了访友敲门不应之事。

「僧敲门」本来就是古诗中常用的一个画面,像刘禹锡写「穷巷唯秋草,高僧独扣门」,魏野写「闲闻啄木鸟,疑是打门僧」,等等。但此处,看见另一个和尚敲门、或者和尚推自己的门,这都讲不通,不可能没头没脑地看见一个没有关系的和尚敲门不应就返身离去。

3,等等,这里是「池中树」,而不是「池边树」?

对,原文就是池中树。正因为是幽居,才会水波不兴,池中静静的倒影看得一清二楚。

明以前历代抄本中多为「池中树」,少量的「池边树」也会标注为:「边,一做中」。可知「中」为本字,「边」乃误入。后世「池边树」的流传广泛倒也不算新鲜,缪种流传之事本就不在少数。

(怎么样?诸位,有闲心讨论「推敲」,还不如探寻下「边中」的正误更有意义吧?)

贾岛经常写「独行潭底影」、「秋池照远山」这样描写水中之影的句子,「池中树」是他一向的视角。后人改「池中树」为「池边树」,想来或是误记,或是不能理解水中倒影的含义。这种事情,明清人做得多了,越是出名,越有好事者帮助「改正」:

杜诗即不无误字,然本无误,而后人以意妄改者亦有之。宋蔡兴宗者为杜诗正异,颇以意改定其字。朱晦庵嫌其未尽,欲改「风吹沧江树」树字为去,「鼓角满天东」满字为漏。以漏天对上句烧栈犹可也,「风吹沧江树,雨洒石壁来」,正谓风吹树雨随来耳,若第云吹江去岂复成句哉?亦恐天下无此逆风。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
近代杨升庵更好改杜诗,如「航」为「艇」、「照」为「点」不一而足。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
没学问的人自以为是,糟改经典,弄巧成拙,并不罕见。

4,推敲的段子是瞎编的

结合诗意来看,「推」字根本说不通,所以推敲之辨是不能存在的问题。这且不去计较。

就说它的来历——「推敲」的段子来源于后蜀何光远《鉴诫录》:

岛初赴名场日,常轻于先辈,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傍若无人,或闹市高吟,或长衢啸傲。忽一日于驴上吟得「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初欲著「推」字,或欲著「敲」字。炼之未定,遂于驴上作推字手势,又作敲字手势,不觉行半坊,观者讶之,岛似不见。时韩吏部权京尹,意气清严,威振紫陌,经第三对呵唱,岛但手势未已,俄为宦者推下驴,拥至尹前,岛方觉悟。顾问欲责之,岛具对:「偶得一联,吟安一字未定,神游诗府,致冲大官。非敢取尤,希垂至鉴。」韩立马良久思之,谓岛曰:「作敲字佳矣。」遂与岛并辔语笑,同入府署。

看似有鼻子有眼睛,但是,这本《鉴诫录》里面还记录了全景晖妻子生产大蛇九头一尾的故事,也记录了文大剑丢失贡品被獠鬼杖责十五的故事,还记录了前蜀太祖王建遇墓鬼而得其进奉御饭的故事,似这类笔记小说,内容的真实性就不必多说了吧?

但贾岛冲撞官驾的事情,大致是有原型的。《新唐书》载:

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謼诘之,久乃得释。

唐末安锜也有诗云,「骑驴冲大尹,夺卷忤宣宗」,可见此事流传之广。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亦有如下记载:

尝跨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帚。岛忽吟曰:「落叶满长安」,志重其冲口直致,求之一联,杳不可得,不身之所従也。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而释之。

虽然《唐摭言》的靠谱程度要强于《鉴诫录》,但此事仍然是疑点重重——贾岛亦有《寄刘栖楚》一诗,其中言道「友生去更远,来书绝如焚」,既然是友,又怎会「系一夕而释之」?不过,若说两人从此结识,结为好友,倒也能勉强说得通。

但无论如何,贾岛撞驾的主角,是不可能由韩愈来担任的——

其一,韩愈在元和六年(公元811年)与贾岛相识,此时任洛阳令,可不是什么「大尹」。韩愈任京兆尹已是长庆三年(公元823年),此时两人早已交往。

其二,韩愈曾在赠诗《送无本师归范阳》中写道,

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
来寻吾何能,无殊嗜昌歜。
始见洛阳春,桃枝缀红糁。
遂来长安里,时卦转习坎。
此中明确写出贾岛原在幽都(范阳),知晓并主动去洛阳结识韩愈,后又随韩愈前往长安。所以怎会有偶遇之事?

5,这么说,流传甚广的韩愈贾岛的基情是假的吗?好可怕。

不止如此,好事者总是喜欢编排各种段子的,《鉴诫录》还收录了另外一个段子,提到韩愈送给贾岛一首诗,也是广为流播:

共论诗道,数日不厌,因与岛为布衣之交。故愈有赠二十八字,岛因此名出寰海。诗曰:「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声断绝,再生贾岛向人间。」

这首诗也是假的。

孟郊、贾岛、韩愈,三个人都是彼此相识的,怎么可能在孟郊死后,韩愈拿他来褒奖贾岛?想想看,西川会拿海子来称赞西渡吗?这段子真是够了。

孟郊和贾岛彼此偶有赠诗,数量不是很多。而且我们知道,韩愈对孟郊的评价是「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对贾岛的评价是「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澹」,此二人风格严重不同,在当时并未有并称之誉。

孟郊专于五古,引领了中唐元和一代诗风,有「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之誉;贾岛则精于五律,影响了晚唐的诗歌走向,闻一多先生曾称晚唐为「贾岛时代」,直至有宋一代,尊奉贾岛姚合的晚唐体也蔚为壮观,影响了王安石、梅尧臣等诸多大家。

总之,二人所红非在一时,也非因一事,比起李杜、高岑、元白、韩孟,所可比类之处并不多。宋以降常有好事者将两人并称,恐怕大多受到苏轼「郊寒岛瘦」这一批语的影响。此四字来源于《祭刘子玉文》:

猗欤子玉,南国之秀。甚敏而文,声发自幼。从横武库,炳蔚文囿。独以诗呜,天锡雄咮。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嘹然一吟,众作卑陋。
但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苏轼这篇给叔翁刘子玉写得祭文,不过是常例的客气,所谓郊寒岛瘦,仅是随意并举,并非是针对性的概括。

贾岛并不是第二个孟郊,两人风格差别很大,孟郊死后,韩愈身边尚有张籍、卢仝、刘叉,不可能像发现宝贝一样把贾岛猛吹一通。这首孟郊贾岛的诗,简直编造得没有任何道理。

所以说,推敲的故事是假的,韩愈送贾岛的诗也是假的,很多人认认真真所讨论的情怀,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但我深深地知道,即使说了这些也没有什么卵用,有些人啊,你们心中只有属于你们自己的诗歌和历史。

6,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可我们讨论的是推敲的意境啊?

既然有全诗,诗句就不能脱离整体而存在,不能脱离基本的逻辑而存在。

情怀和段子,是探求真知的两大阻碍。

非要讨论意境,你咋不直接讨论推、敲两个字的意境呢?你咋不直接讨论上、天两个字的意境呢?你咋不买一本新华字典、讨论每一个字的意境呢?   1/2    1 2 下一页 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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