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搬运工,本尊在楼上~~~~~~~~~
北大研究生:在伊拉克,我被当成了恐怖分子
作者:刘拓
刊于:南方周末
微信号:nanfangzhoumo
刘拓在乌尔古城。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2015年7月,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硕士研究生刘拓只身赴伊拉克旅行,途中被伊拉克军人扣押14天,惊动中国驻伊使馆,随后被释放,回国后一度在社交网络销声匿迹。时隔4个月后,刘拓首次讲述了他的经历。这是一篇很长的文章,但其中每个节点都有着不一样的惊心动魄。刘拓说,在伊拉克,每个人就好像风中飘零的叶子,被无数种不可控的力量支配着,而那种对命运的无力感,随着旅行的进程越发浓重。”
曾站在土耳其马尔丁的老城里向南眺望,延伸开去,美索不达米亚、幼发拉底、底格里斯,这些因为拗口而透露着神秘但伟大的名字,将伴随着镜面般的两河平原直到1500公里以外的波斯湾——它们和伊拉克这个充斥着战乱的国家联系在一起。身在马尔丁的我,和两河文明咫尺之遥,却可望而不可即。
随着突然崛起的“伊斯兰国”,更让人丧失了等待局势好转的希望。尼姆鲁德、尼尼微、哈特拉,这些拟定游览名单时还完好的古迹,在一段段由IS发布的视频中化为齑粉,这对学习考古的学生来讲,都是让人肝肠寸断的煎熬。幸而伊拉克南部地区虽然时常遭受恐怖袭击,毕竟未陷入叙利亚那样的内战状态;而且,伊拉克政府为了宣示对抗“伊斯兰国”的决心,还毅然重开了关闭12年之久的国家博物馆。借着这个契机,我在做了半年的准备之后,选择比较安全的夏季斋月向巴格达进发了。
1. 巴格达:曲折开端
前往巴格达,我选择从德黑兰转机。夏日的中东,万里无云。由东向西,扎格罗斯山的峰峦从机翼下消失,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铺展开来。飞机持续下降,一条曲折的河流从天边缓缓移动到眼前。我不由得惊叫起来——这就是底格里斯!飞机平稳降落在河西的巴格达机场,机舱内响起热烈的掌声,人们齐声念起赞颂安拉的经文——这一场景在之后乘坐汽车、火车时出现了很多次。
走出机场大门,一股热浪几乎将人掀翻。虽然之前有过心理准备,但是巴格达夏季50摄氏度的高温,不身处其中很难想象,好像三米之外燃起熊熊大火,风还从着火处往人身上吹。
已经是下午五点,我找了一辆的士进城。路途的艰难远远出乎我和出租车司机的想象——巴格达路边检查点实在太多。在城郊,大概三四公里就有一个;进了城区,不到一公里就有一个。本以为拿着人畜无害的中国护照就可以轻松通过,却带来不少意想不到的麻烦。因为参与“伊斯兰国”的人员有大量来自中亚地区,外貌特征和中国人区别不大。于是每一个检查点都要对护照和签证页的真伪反复查验,有的甚至要把我关进小黑屋,等待上级的指示。这种怀疑虽然靠我持续不断的解释,一次又一次化敌为友,甚至我在沿途遇到的最慷慨无私的帮助,都是来自被我出行目的所感动的伊拉克军人;然而它始终如定时炸弹一般,还是在行程的最末引爆了。
2. 卡尔巴拉:什叶圣地
只想尽快逃离巴格达的我,在晚上十点多到达什叶派圣城卡尔巴拉。斋月的圣城,深夜依然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密集的人流在拥挤的小摊位中喧闹地穿行——气氛一下子变得放松下来,我甚至可以放心大胆地拍照。事实上,在卡尔巴拉、纳杰夫和巴士拉的三天,是我在伊拉克仅有的不被军队和警察骚扰的日子。
卡尔巴拉有伊玛目侯赛因的圣墓。一年前,我曾在伊朗马什哈德的伊玛目礼萨圣墓中和神职人员聊天,他们谈起卡尔巴拉,都是眼含热泪。公元680年伊玛目侯赛因的殉难,是什叶派产生的根源。什叶派和逊尼派的分离本以纯粹的世俗政治争斗为开始,却最终发展为两派在宗教、哲学等各方面的分歧。而这些主要因为殉难而引发的崇拜,使得什叶派的圣墓场所总是流露着浓浓的悲戚气氛。
进入圣墓,已经是晚上11点,然而里面的人口密度,还是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圣墓外墙和内部建筑之间,原本是个广场,现在全部用大棚盖上,成为室内空间,供应着充足的冷气,数不清的信众坐在地上阅读古兰经,或者面向麦加跪拜。进入中心建筑,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几乎脚不沾地,就被人流涌向圣棺扑去。满墙满顶的镜子装饰和一个又一个繁复的水晶吊灯,摄人双目,但这些都不如那震耳的哭声与叫喊声惹人注意——上百人围绕圣棺转圈,激动而又秩序井然地对其触摸、亲吻。有人嘴里叫着侯赛因的名字,声嘶力竭地哭喊;有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垂泪;大多数人以那种悲戚中带着幸福的面容在祷告,这已足以震撼我的心灵。
晚上12点,才从圣墓出来。很快就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得到“中国人”的答复以后,我沿路收获了大量免费的红茶、点心、干果、各种合影——这是我未来数天旅行的常态。常态的事情还发生在白天,不管是任何一个城市,走在巷子里,每隔一两分钟就会有人在路边的窗子问“守斋吗”,回答“不守”,就问“要喝水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刻从屋里端出一大杯冰水,愉悦地看着我喝下去,整个过程是那么自然。
3.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一片坦荡荡
当我第一次白天坐车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奔驰时,总是兴奋地不停按快门,然而过了三天,基本就不拍了,因为伊拉克南部的景色太单一。两河平原之平,从巴格达到巴士拉五百多公里,海拔只下降了二十余米,不论在郊外的什么地方远望,天际线都像尺子画的一样平;天与地的交合处,是疏落的椰枣树林剪影。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伊拉克早期城市形成的土丘遗址能找到那么多——因为在这样平坦的大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哪怕只有5米高的土包,10公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与我之前想象的不同,伊拉克南部的公共交通非常发达,这种发达主要由合拼出租车完成。进入任何一个汽车站,满眼望去都是黄色的出租车,司机们在车前叫喊着要去的地方,凑够四个人就能发车。
坐上去希拉的车,下午的时间,准备都留给巴比伦。希拉在卡尔巴拉东部,不到一小时就可到达。我吸取了前日被检查点折磨的教训,远远看到检查点,就用头巾缠住脑袋,倒下做睡着状。大部分检查点只是远远扫视车内有没有可疑人员,看不到我的脸,自然就畅行无阻。然而,每个城市的边缘,都会有一个强制下车查身份证的站点,这是逃不掉的。这个下午虽然侥幸过关,却在之后连栽跟头。
4. 巴比伦:体会两河文明
巴比伦遗址在希拉城北五六公里,进去第一眼望见的,却是萨达姆在山顶修建的行宫。正是下午三点最热的光景,一个人在五十多度的骄阳下,四望寂然,只能听到热气从地面蒸腾的声音;伴随着这种萧条,是景区精致的树木花草,宽阔整洁的柏油马路——这里曾经游人如织。
巴比伦可能是大多数国人对伊拉克古迹的唯一认知,从地理上讲,两河文明的区域向南至波斯湾入海口,溯源则沿底格里斯河至尼尼微城一带,向西延伸到叙利亚的埃布拉城。在地理和文化上,大体以今天的巴格达-萨迈拉分界,南部称为巴比伦尼亚,北部称为亚述。巴比伦尼亚又以圣城尼普尔为界,分南北两个部分,南部称为苏美尔,北部称为阿卡德,巴比伦城位于北部的阿卡德地区。
现在看到的巴比伦,是在汉谟拉比的古巴比伦废墟上重新建立的。古巴比伦历尽磨难,最终在公元前689年被亚述夷平之后,开始缓慢的重建工作。其后,迦勒底人入主巴比伦,城邦实力逐渐增强,终于在公元前612年,联合伊朗的米底军队攻陷亚述首都尼尼微。及至两河流域最后一位伟大君主尼布甲尼撒二世即位,对巴比伦城进行了规模空前的建设,使这里成为西亚乃至全世界同一时期最为伟大、富庶的城市。
巴比伦城大体为长方形,跨幼发拉底河东西两岸;内城东西约三公里,南北两公里;在河东内城之外,还有更大的一圈外城。然而现在可以看到地面遗迹的面积很小,主要集中在东城最北侧,包括南宫、北宫、伊什塔尔门等。南宫以南1公里,曾经是城里最高的塔庙建筑,被很多人认为是巴别塔的原型,然而现在只有一个方形的略高于地面的土台。
我沿着大路向北走去,很快就看见了尼布甲尼撒南宫那堵雄伟的复建城墙——这是萨达姆时期重建巴比伦城的一大“功绩”,其实却是破坏了遗址;继续往前走,见到一堆破砖烂墙的北宫,我内心难掩翻滚的激动,钻过铁丝网跑到遗址上——这是巴比伦的泥砖墙!踏上两河文明的第一步,就从这堆泥砖开始!当时是下午四点,我连出租车司机送我的两瓶水都喝完了,此时却全然忘却了高温和口渴,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孩,兴奋地在残墙间爬高窜低,寻找合适的角度查看遗址结构。平坦的大地上,刮着能把一切植物燃烧起来的风,那风回旋在这天地间只有我一人的泥砖遗址上,仿佛能让人听到2600年前的回响。
两河下游是全世界最缺乏石头的地区之一,在巴比伦尼亚三千年的文明史上,直到这最后的辉煌,也没奢侈到使用石头建造宫殿;所以泥砖是两河建筑的特色。有些砖上刻有楔形文字,通常包含着国王的名字,成为两河建筑断代的有力证据。常常有人讨论两河文明和埃及文明谁更牛逼的问题,不能不说,从建筑上讲,两河的观赏性比埃及差得不是一点半点。泥砖建筑的外立面装饰非常单一,基本只能靠砖的叠落形成凸棱凹槽,砖雕的运用,发现的实例也并不多。然而例外总是有的,巴比伦的伊什塔尔门,就是泥砖建筑的杰作。
在德国柏林的西亚博物馆,有座以蓝色为基色的装饰着一行行公牛和角龙浮雕图案的大门,就是从巴比伦遗址运到德国组装的伊什塔尔门的上部——这是尼布甲尼撒二世统治后期,在原泥砖城门的基础上向上加垒而成的。20世纪初德国考古学家科尔德威除了收集所有散落的釉砖,完成拼图,也将下部城门完全发掘出来,至今留在原地,成为巴比伦尼亚地区最为壮观的两河时期古迹。我沿着台阶缓步向下,走到那两堵布满浮雕的砖墙中间,西斜的太阳,将角龙和公牛的轮廓,勾勒得层次分明。仍然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走在2600年前的地面上,走在2600年前的城门洞中,这一刻最让我有穿越感。
离开遗址后,我又上山去看萨达姆行宫。这座行宫位于人工垒成的假山丘上。本来以为会戒备森严,谁知大门四敞,随意进出。建筑内部嶙峋幽深,落满灰尘,每走一步,都传来极为空旷的回响;一切富丽堂皇的细节装饰和可以移动的物品都在2003年萨达姆倒台后被哄抢一空,但仅仅是剩下的木质吊顶和屋顶画,足以让人感到昔日的奢华。在这数千平米有着十几个巨大厅堂的建筑中穿行,一个拐角,突然看见一个拿着冲锋枪的士兵坐在那里,吓得我魂都没了。士兵问了我是哪里人后,让我别动,飞快跑到里屋,我害怕他会拿出一副手铐来。然而他却拿出一大杯漂着冰块的水,50℃高温下两小时没喝水的我,感动得眼眶都湿了。
日已西斜,到了离开巴比伦的时候,我往大门口走去,没有出租车了。正在这时,一辆轿车从景区内开出,二话没说把我拉上车,绕路送到希拉汽车站。找了合拼出租车去迪瓦尼耶,准备明天去圣城尼普尔。
5. 迪瓦尼耶:六小时拉锯战
夜幕降临,心里暗喜又可以像昨天从卡尔巴拉到希拉那样蒙混过关。谁知到了必须下车的检查站,士兵看了我的护照,脸色十分凝重,我暗觉不妙,就这么在屋外僵持了一个小时。然而司机和其他三个乘客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就那样静静地等待——在后面的行程中,我遇到了很多次类似这样的事。事后想起来未免惭愧,因为我的冒失前往,不管是给平民百姓还是警察军人,都造成了莫大的麻烦。
士兵让出租车先开走了。接下来,我不断解释自己的来意,但他们不会说英语,一点用也没有,我懊恼极了——没有想到之后这样的懊恼会成为麻木。在伊拉克,每个人就好像风中飘零的叶子,被无数种不可控的力量支配着,个人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那种对命运的无力感,随着旅行的进程越发浓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念诵后来在监狱学的一句话——银沙安拉乎(大意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就这么耗了三个小时,他们的上级领导才过来。看了看签证,很洒脱地就把我放走了。士兵们一下子变得对我非常友好,让我在检查点吃了顿免费晚饭,然后在路边拦车把我带去迪瓦尼耶。
已经是晚上11点,身上的汗早已结成盐壳,我劳累得说不出话。然而迪瓦尼耶的旅馆可不如卡尔巴拉那么好找,出租车始终在城外徘徊,停了好几个看起来非常高档的酒店,一晚的价格都在150美元以上,实在远超我的心理价位。我不停地跟司机说去老城、去老城,但是司机始终不明所以,急得我几乎敲破了膝盖。司机大约觉得我的神智有些不对,竟然又把我送回检查点。
这下子又加重了军人对我的猜疑,又审问了一个小时,终于知道我是要找便宜旅馆,于是又拦了一辆车。这回当车子开到一个局促而繁华的地方,我就狂喊停车。然后拖着行李箱,在满大街黑袍女白袍男的目光中,毅然冲进一条看着顺眼的巷子——这里果然有个旅馆,只要人民币40元!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看房,两个便衣警察就尾随而至,要跟我谈话!
又是一次从头开始的解释,晚上整整六个小时的拉锯战,让我彻底崩溃。凌晨两点,我在警官面前号啕大哭,说我的护照是真的,我的签证是真的,我的来意是真的,我给他们翻看巴比伦的照片、卡尔巴拉的照片,看用来问路的一包景点图片。我知道现在来伊拉克并不正常、的确让人怀疑,但我并不知道,证明自己不是恐怖分子有这么困难。两个警官看到我哭,言语也渐渐软下来,最后竟紧紧抱着我,让我原谅他们的苦衷。后来我到了监狱,才真正理解了他们。在伊拉克,极端分子很可能伪装在一副人畜无害的外表之下,真实的护照、真实的签证,并不能说明你到底是谁。
6. 纳西里耶:前方有枪响
前往纳西里耶的路上,我见识了沙尘暴。路上的能见度不到50米,但出租车还保持着120+的速度。被路边检查点截停时,大约500米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枪声和喊叫声,视线全被黄沙遮挡,什么都看不见,我吓得赶紧趴了下来。枪声持续了大约20分钟,停止以后,士兵们用“看你小样还敢不敢过去”的神情看着我。再一次弄到晚上十点,他们还是没法做决定,于是把我送到了市长办公室。
我大概是见到了级别比较高的官员,一句话的事,问题就全解决了。官员向我表示抱歉,请我吃了晚饭,还让我住在一个警官家里,第二天早上开车送我去乌尔。伊拉克就是这样的国家,既会遇到最险恶的怀疑,也会遇到最无私的帮助。
警官家里,女眷们都回避了。屋子很大很整洁,但家具很少,甚至连床都没有,显得空空荡荡。但他们家竟然有男仆,警官让仆人帮我洗衣服。我也实在太累,衣服没洗完,就倒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还没睡俩小时就被叫醒,我几乎在梦游状态中吃完了封斋饭,虽然我不是穆斯林,也只好跟他们做晨礼,然后倒头又睡。早上6点,警官说,起床出发啦!我心里比较郁闷,难道就要以这种精神状态,去迎接伟大的乌尔城吗?
7. 乌鲁克:旅行箱失而复得
乌尔和乌鲁克出土了苏美尔文明最早也是最重要的建筑物和文物。学界基本公认,世界上最早的文字出土于乌鲁克遗址,比埃及的象形文字还要早一二百年。
扬沙早已消退,迎来了到伊拉克以来天空最蓝的一天。乌尔塔庙的月神南娜塔庙残高仍有二十多米,大台阶面朝东侧,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看到这种景象,精神为之一振。
离开了乌尔,迅速转到乌鲁克(还在另外一个省)。到了门口,看门大爷告知,这里不卖票,必须去50公里外的萨马沃文物局申请批准并购买门票。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规定,只好多出了大约200块人民币,到城里打个折返。
进入遗址又被检查点拦下。就这样弄到了下午三点,他们终于放我走了。等走到屋外,我傻眼了,出租车没了!我的箱子还在上面呢!几天的委屈积累起来,我又急哭了。士兵们脸上也尽是不好意思,却胸有成竹一定能帮我找到箱子。一个小时以后,终于拿回了我的箱子,埋怨和感激,汇成了无语。
下午五点,警车带我一气儿冲进了遗址。乌鲁克大体是个直径3公里的圆形城市,遗址最密集的中心区,也有1.5公里的纵深,完全原生态的状态,每一脚都会深深陷进滚烫的土里,行走起来极其消耗体力。最值得一看的就是伊南娜圣区,是出土最早文字的地方。至今,在这一区域的地面上还能见到大量陶制的钉子状物体,这是乌鲁克文明最早期的一种建筑装饰——它们在墙上拼成各种图案,称为锥状马赛克。我坚持着走了一个折返,差点昏倒在路上。太阳渐渐地沉向地平线,望着那些矮矮的土墙拖出的长长光影,想来要是没遇到检查点的周折,中午12点就进入这里,哪里有这么满足的体验?
8. 萨马沃:阿里之夜
萨马沃可能是伊拉克南部诸多省会里最小的一个,一条公路穿城而过。一到这里,我迅速瞥见了街边的旅馆,一个猛子就扎进去,为的是不被便衣警察看见。然而过了没一会儿,两个便衣出现了——不能不说,伊拉克的眼线真是无处不在。幸亏这回有个很会说英语的老大爷帮我说话,最后警察抱了抱我,就满意地离开了。
和老大爷边吃饭边看电视,镜头一直在直播纳杰夫阿里圣墓,无数信众在墓前呼喊口号。我掐指一算,这天是7月8日,斋月第十九天,是伊玛目阿里公元661年在库法大清真寺被人刺杀的日子。这时老大爷的情绪变得非常激动,说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阿里才有的,饭是阿里给的,桌子是阿里给的,房子也是阿里给的,然而阿里却被人那样残忍地杀害,说着说着,滚下泪来。
老大爷一定要拉我去看城里的游行活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窄窄的街道上,聚集着数以百计的民众,突然一支由小孩子扛着大旗的队伍走了过来,队伍最中间是四个抬着阿里圣棺的人。所有人都在喊着口号,还有很多人拿出铁刷,在自己身上抽打,来模拟阿里受到的苦难。游行队伍走了以后,他又拉我去街上免费的饮水点、小吃点,每拿一样东西,就告诉我这都是因为阿里才免费的。他说今晚全城的人都不睡觉,游行要在全城进行六轮,一直到天亮,这些也都是因为阿里。他还极力怂恿我也不睡觉,去观赏这一盛况,然而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9. 巴士拉:唯一安宁的一天
没有任何检查点,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在日出的光芒中,我来到了伊拉克最南端的巴士拉城。巴士拉在两伊战争之前,城里运河纵横,有“中东威尼斯”的美称。
由于之后要转乘火车,所以一到巴士拉,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火车站。出租车开到一个门脸只有公厕大小的建筑跟前,说这就是火车站了。进去一看,竟然停了好几辆十分高级的白色火车。伊拉克的铁路系统在奥斯曼土耳其时代就已经开始规划,作为沟通伊斯坦布尔到波斯湾的捷径,在上世纪40年代建成。海湾战争以前,这条铁路北通土耳其,西通叙利亚。但连年的战争破坏了铁路设施。几年前,中国接手了伊拉克铁路修复工程,原本计划在2014年开通摩苏尔到巴士拉长达一千多公里的铁路客运。但“伊斯兰国”对北部的占领打乱了这一计划,目前仅有巴士拉到巴格达段正常开通。
在票房问了一下火车班次,一天竟然有五班车,最末一班晚上7点开出,早上3点到希拉。时间非常合适。
接下来一整天时间,就是在巴士拉游荡了。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波斯湾的海岸线大约还在现今的乌尔一带,其后的四千年,由于泥沙淤积,海岸线前推到了巴士拉以南,原本不交汇的两河,也在新形成的土地上交汇成阿拉伯河。巴士拉的土地很新,是伊拉克少有的没有早期遗迹的省份。正因为此,这一天也是难得悠闲。
10. 巴士拉到巴格达:深夜跳火车
中国援助的这批火车很高级,车上还有电压稳定的充电插头,且跟国内的制式一模一样——说到这里,不能不感慨伊拉克混乱的插座类型,在这里你几乎能找到世界上所有的型号。宽大的四人间只有我一个人,空调开得我穿上了外套——这是我到伊拉克以来住宿条件最好的一天。但火车票十分便宜,四百多公里的路程,卧铺只要人民币60元左右(档次基本相当于中国的软卧)。
列车上座率出人意料的低,我沿着车厢走了五六节,只有卧铺车厢有大约100个乘客,而占了列车一半的硬座车,有着类似国内高铁的炫目设施,却是空无一人——据说,这是因为过去十多年政局动荡,针对火车的袭击比较多造成的。但当我走到了列车中央的餐车,这里却是开party一般热闹。
看见列车上竟然有外国人,整个车厢都沸腾了。几桌乘客纷纷要跟我合影,接下来就是争抢我跟他们一块吃饭。我在这里吃到了到伊拉克以来最丰盛的一顿,却更感动于几桌陌生人自然而然地交换食物,好像一家人一般。最后,大家伙竟高兴地在车厢唱起歌跳起舞。
再次确认列车正点3点半到希拉,我把手机、相机都充着电,心满意足地睡去了。我3点起床,慢慢悠悠找到列车长,问希拉还有多长时间到。谁知列车长说,列车不小心开快了,20分钟前已经通过了希拉!
我差点又被搞崩溃了,然而还算镇定,大不了下一站下就行,于是回屋赶快收拾东西。谁知列车员奔过来说到站了,拉着我就往车门口去。我叫喊着拉杆箱还没拿,他说他帮我收拾。到了车门口处,列车时速降至10公里,列车员轻描淡写地让我跳车。我纵身跳进一片夜色之中,箱子在离我一百米远的地方扔了下来。
经历了整整一天的平静生活,一下又被这突变搞懵了,愣了一会儿神,开始摸黑清点东西。充电器、相机、护照都在,我松了一口气——然而,手机不见了!
我当时没感到特别慌张,觉得手机肯定在列车上,决定找个车去巴格达截火车。非常幸运,站外停着一辆。趁着夜色前行,也就没有检查点干扰,清晨6点就到了巴格达火车站。
按照常情,火车通常是比汽车快,所以我急得要命,生怕火车先到了。结果进了站,连火车的影子都没有,甚至连人影也没有。费了好大功夫找到办公室,没想到接待我的是一个英语很好的女士——这是我在伊拉克第一次和女士说话。
到了8点钟,火车才缓缓进站,算来这100公里路程,竟然开了5个小时。我焦急地上车去找,然而还是没有!好心的女工作人员安慰我,说如果找到了她会通知我,而我如果遇到任何问题,哪怕是没钱了,她都会为我提供帮助,这下子又快把我感动哭了。
终于在到达伊拉克6天之后,开始在巴格达城内游览。巴格达是两河地区建立最晚的大型城市之一,公元762年,阿拔斯王朝第二代哈里发曼苏尔将首都从库法搬迁到新建的首都巴格达,其后除了九世纪下半叶短暂迁都萨迈拉外,这里充当了伊斯兰世界将近500年的中心,直到公元1258年末代哈里发被蒙古入侵者杀死。曼苏尔在底格里斯河西修建了一座正圆形的城市,宫殿在圆心处,街道放射状分布,史称巴格达圆城。目前,圆城已无迹可寻,存在的老城区,一片位于底格里斯河东岸,一片是西岸圆城以北围绕什叶派第七和第九位伊玛目圣墓修建的卡济米耶城区,伊拉克政府也希望将巴格达城申报为世界遗产。
在巴格达寻找旅店,比在纳杰夫、卡尔巴拉这样的城市困难得多,几个著名的大酒店如曼苏尔、喜来登,价格奇贵。忽然想到卡济米耶圣墓区应该同前两个圣城类似,果然,沿着老城街道全是面向外国人开放的小旅馆。然而,我忘了在巴格达,什叶派聚居区是最容易被袭击的。
11. 泰西封:坐上装甲车只为拍照
住在什叶派聚居区,我开始打听泰西封怎么去。得到众口一词的答案——不要去,那边都是逊尼派,特别危险,并且做出杀头的姿势。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叶和逊尼这样直白地互相惧怕。在主要是什叶派的伊拉克南部,他们谈到逊尼派会说:我们是兄弟,那些不重要;但是在巴格达,说辞就完全不一样了。
然而泰西封不可能不去,它在巴格达东南50公里的马尔丹市附近,打车应该一个小时就能到。我去除了身上所有和什叶派有关的纪念物,半夜四点到达汽车站,给人民币300元往返,很快有车答应了。
趁着夜色前行,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被一个检查点截住了。在这里遇到了到伊拉克以来英语最好的一个士兵,他说那个城市确实比较危险,他要把我的护照收走,防止路上被抢,让我速去速回。
我们到了遗址门口,太阳正好升起,金色的阳光,把朝东的拱门照得一片灿烂。敲开大门,工作人员同意我进去,但是不能拍照。这么重要的遗址,怎么可能不拍照!于是我在门口和工作人员磨,还是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最后门都关上了。司机是什叶派,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一个劲儿催我快走。我说我可以给你加钱,但是不照相我是绝不会走的。司机说我不走他要走了。我想着钱还没给,他不可能走,结果还没回过神来,出租一溜烟跑了。
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大门口,确实有点害怕。突然间,不远的城镇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响,我下意识就想找地方躲,但是眼前是光秃秃的围墙,站在哪里都非常显眼。枪声过了五分钟才停止,之后又是彻骨的寂静。望着来时那长长的土路,觉得武装分子就要杀过来了!
我再次把工作人员叫了出来,他说到南边那个清真寺开个证明就能照了——其实就是想把我这个麻烦人支走。但我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走到那个清真寺,几个士兵坐在门口,果不其然,又被扣押了。这次我连护照都没有,士兵发现这一点后,似乎抓到了现行恐怖分子。我用所有能想到的肢体语言努力争辩,半个小时后,他们似乎明白了,打了一个电话。
一刻钟后,收我护照的士兵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一个劲儿跟我道歉。拉我上车后,他说文物局不让拍照,只好把我送走。这时车速还不快,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要打开车门跳下去。士兵这回真被我的锲而不舍打动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般。士兵把车开到了军营,叫了他的两个弟兄,把我请到了一辆装甲车内。装甲车顶上开了盖,架着一挺冲锋枪。他的一个朋友开车,一个朋友坐在车顶,握着冲锋枪,就这样呼哧哧开到遗址门口。看门的吓坏了,没等士兵说话就打开了大门。士兵非常豪迈地跟我说:不用感谢我,是这辆车有面子!
泰西封作为希腊化之后近东最重要的城市,充当了帕提亚安息和萨珊波斯两个大帝国将近400年的首都。现存的这座拱门建于六世纪中叶的萨珊时期,是这个一代名都唯一的遗存。它其实是一座比现在大得多的宫殿的前半部分,高30多米,横跨将近25米,但拱壁不足一米厚,如此工艺让人叹为观止。
拍摄接近尾声,几个士兵过来要跟我合影。英语最好的士兵告诉我,他父母都已经到了美国,他在美国上的大学,但因为国家有难,毅然回国参军。
12. 巴格达:爆炸发生在旅馆边上
下午返回巴格达闲逛,忽然正北方向腾起了一朵黑色蘑菇云。很快消息传来,说爆炸发生在卡济米耶圣墓附近——我心里一紧,希望我的旅馆没有被炸掉。回国以后我才知道,这次袭击由“伊斯兰国”策划,都发生在什叶派聚居区,死了三十多个人。
巴格达的地理位置确实神奇,它位于两河最靠近之处,古代是亚述和巴比伦的文化界限,现在又是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分界。在这座逊尼派和什叶派人数最为均衡的大城市,巴格达以北以西,主要是逊尼派,而南部多是什叶派。什叶派占伊拉克人口的60%以上,但在萨达姆时期,是逊尼派少数统治多数,什叶派的生活比较悲惨。新政府成立以来,什叶派当权,对逊尼派不无打击报复。这一点在我进入监狱以后,感觉越发深刻。
在巴格达,很容易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隔膜,并不平静的表层下汹涌的暗流更是拱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在巴格达公交车上,任何一个人上车,都会跟全车人说一句赛俩目,全车人也会齐声回应一句,那种人与人之间顺理成章的友好,更让人无法理解教派之间的互不信任。
日暮时分,我准备返回卡济米耶。离圣区还有3公里,道路就戒严了。我跟着一大群人,在漆黑的夜色里行走,快到我住的旅馆时,看到路边被炸黑的房屋,掀翻的汽车,还有地上油和血的混合物。但大街上还和前一天一样热闹,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之后老板和食客绘声绘色地跟我演示今天爆炸的情况,仿佛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表演。既然当地人生活要若无其事过下去,我的访古计划,也没必要因为爆炸而改变。
13. 萨迈拉:没法逃过的一劫
萨迈拉在巴格达北面一百多公里。公元836年,渐渐式微的巴格达哈里发受突厥卫队的胁迫,北迁萨迈拉,在这里建立了一座比巴格达更为巨大的城市。然而五十多年后,都城又迁回巴格达,萨迈拉的瞬时性遗存,成了研究阿拔斯城市格局最重要的范本,萨迈拉因此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前往萨迈拉的路上,气氛非常诡异,几乎一个居民点都没有——据说这是“伊斯兰国”短暂逼近巴格达后,在清剿行动中被清除了。旁边的乘客是个警官,我就跟他吐槽在检查点斗智斗勇的过程。他拿出一把手枪,说不必害怕。就这样,车甚至一次都没停,直接“杀”到了萨迈拉城北的螺旋宣礼塔下。
萨迈拉是我走遍伊拉克,唯一看到有游客的地方。一位来自苏雷曼尼亚的警官说我一个人太危险,他可以陪我。我们一起爬到52米高的宣礼塔顶,迎着四面吹来的狂风,俯瞰老城中阿里哈迪清真寺的金顶,和波光粼粼的底格里斯河,觉得一路走来的艰苦都值了。如果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次以欣赏的眼光打量伊拉克,我想我会多待会儿,让时间停驻下来。
之后,出租车又被检查点拦住,我也没当一回事儿。然而这次的时间又拖长了,从下午6点到了晚上10点,我才见到了管事儿的军人,他要留我在这里过夜。当时我就又急哭了,被拍下了那张广为流传的“恐怖分子被抓获”的照片。
哪怕又哭了,我还是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例行检查;哪怕当晚睡觉时是被手铐铐在床上,我也没有在意。第二天一直到车开进监狱大门,我都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看见那挤满了犯人的牢房,并被几个大汉抓起来扔进去的一刻,才意识到——我要蹲班房了。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翻出了好多在伊拉克监狱里跟狱友们秘密交谈的小纸条,都是从纸箱子壳扯出来的纸,眼泪差点又涌出来。想起在狱里给他们讲唐玄宗的爱情,唱着《长生殿》里的句子“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他们也就纷纷拿出袖里掖着、屁股底下藏着的老婆的照片给我看,一下子让气氛从五十度的炎夏变得如同北方冬天般让人瑟瑟发抖。此生大约是无法再见了,他们连活着都变得如此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