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意大利妹子邀请我在内的几个朋友去她家做客,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人,我不由自主地猜想,她会做什么家乡美食款待我们?霎时心情愉悦,一不小心在屋里踱起了魔鬼的步伐开始摩擦起来。然而,晚上到她家之后,悲痛地发现桌上就放了一些吐司面包,一节干香肠。我以为大菜还在厨房,不料妹子说已经万事俱备了,并且很兴奋地拿着几罐莫名其妙的酱,还很得意地说是意大利特有的,涂在面包上很好吃,霎时间同行的法国人和西班牙人两眼放光,只有我心里在想:WTF?他妈请客就吃这玩意儿?洋鬼子太抠门了吧?!
第二次法国小哥组织趴体,叫我们去他的别墅,还说精心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我兴致勃勃地前往,想看看这蛮夷的肴馔和我泱泱天朝的珍馐海错究竟孰优孰劣。一番折腾到了他家,已经快要饿得意识模糊,朦胧中发现桌上摆的都是他妈:虾条、涂着三种酱的土司面包,干香肠,还有自调的鸡尾酒。WTF?!我裤子都脱了,就请我吃这个?!犹如被大棒喝醒,猛然恢复了意识,感觉不饿了。
有了这两次经验,我彻底对西方人民失去了信心,决定必须找个机会教育一下他们。
最近一位小哥说他搞了一瓶好酒,还问我知不知道法国某省的特产,说请我吃,问我有没有空周末一起。有了前两次的血泪教训,我试探性地问所谓的特产是什么,于是他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原来他妈就是两片吐司夹了一点类似老干妈酱的东西。我心想答应也无妨,但是按照西方人把分餐制诠释得淋漓尽致的尿性,请客组织趴体什么的都是每个人要自带吃的喝的,所以我就说自己可以做中国的火锅,但是火锅要人多才热闹,所以我打算再邀请一些人。于是当晚,我准备了涮锅必备的大鱼大肉,拿出了每逢重大节日才毕恭毕敬享用的海底捞火锅底料,呼朋引伴,打算告诉这帮抠搜的洋鬼子们,什么叫做真正的请客,我天朝的火锅比那些涂各种酱的吐司面包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然而,有趣的是,我没有看到网上说的用中华美食征服夷狄,后者留下激动的泪水,直呼之前白活了的桥段,相反,大家反应很平淡,反而是不停地走动聊天,火锅倒没怎么吃。平心而论,据后来我问关系比较不错的两个朋友,他们都觉得很好吃,但也就如此了。
难道吃对他们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对比一下,在国内我的朋友圈周末要约一下,一定是不厌其烦地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讨论去哪家餐厅吃、吃完去哪里唱K,唱完去看电影,再决定去哪里夜市吃烧烤上。
而这边每到周末都是一帮人聚在一起,随便糊弄吃点东西,随即拿出啤酒白酒葡萄酒没完没了地喝起来,在家里,在酒吧都是这番景象,一堆人聚在一起就两件事:喝酒和聊天。第一次去意大利妹子家从晚上八点聊到凌晨两点;第二次在法国小哥家聊了通宵;我做火锅那次吃完去公寓的咖啡厅聊到凌晨三点。
而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呢?
是更纯粹的社交。
作为浸淫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吃货孔老夫子儒学下的炎黄儿女,吃构成了我们社交文化极为重要的一个部分,别人帮忙,表示感谢要吃饭;讨教前辈,吃饭;约会,吃饭;同学聚会,也是吃饭。似乎任何一项集体活动少了吃饭就不够圆满,而且常常组织饭局的人会担心大家吃的好不好,挑饭馆的人要是觉得某人没吃好还会觉得自己照顾不周。更宏大意义上说,吃饭其实是我们社交的重要载体,大部分情况下很少有脱离饮食的社交。仔细回想,我还真没有多少跟朋友周末出去就是单纯地聊个天喝个茶的经历,妈的周末不出去吃点好吃的还是人吗?而且要是身边有人说:我们今晚去咖啡厅喝咖啡聊天吧,一直聊到半夜,我一定觉得他是神经病。
而反观,西方人的社交方式却很有意思。我记得有一次跟他们几个去看文艺片,看完快到饭点了,一般情况下,我们中国人要么各回各家去吃饭,要么就上大众点评挑饭馆了。但是妹子竟然说,大家要不要去我家喝咖啡喝茶,我们一起讨论一下电影观后感?当时我就震惊了,原来还有这样的玩法?于是去她家,喝着不管饱的茶,大家一直兴致勃勃地聊到半夜,我一直饿得不行,期间妹子拿了点小饼干出来当点心。关键是,没有一个人说自己饿!包括妹子本人!
之后又有一次,妹子约我们去市中心她发现的一家咖啡厅喝咖啡,于是我们几个又跑过去,在里面坐了几个小时,之后半夜三更才吃晚饭。
我这才明白,西方人的社交的含义。
当他们说社交的时候,是真真正正的聊天,吃什么,玩什么都是其次,一切都是为聊天服务的。社交的本质其实就是交流,好,我们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套路全抛开,利落地坐下来交流好了。当然,他们的社交也有吃饭、也有看电影、少部分也会去唱K,但是权重不大,最后重心都会落在聊天交流上面。这就是为什么每次请我去吃饭总是随便糊弄准备点吃的就行,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大家一起吧啦吧啦个不停才是社交的真正含义。
这就是泾渭分明的饮食文化和社交文化的差别。
作为农耕文明的华夏儿女,物产丰富,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什么都敢吃,饮食文明成为了我们文化基因的一部分。个人被绑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一辈子自给自足就在方圆几十米的圈子里打转,这就是我们的社交。我们封闭的、熟人间的社交。中国这种封闭的熟人社会,是一个内倾型的系统,为了维系系统的稳定,彼此之间制约力很强,所以大家会常常更注重内部圈子的和谐,与大量陌生人的接触不多,所以社交文化趋于贫乏。
而作为农牧民族的西方人,人与土地的关系较为松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是游离、彼此独立的,所以也很难根据地理环境形成稳定的圈子。但是正是因为不断的迁徙,彼此独立游离,反而使得他们常常需要结识陌生人,需要更多的社交,于是形成了他们普遍外倾的性格特点。
意大利妹子告诉我,在米兰的华人聚族而居,很多二代三代移民明明说意大利语,了解意大利文化,但是和异族通婚的仍然很少。这样一想,美国的唐人街、巴黎的十三区,又何尝不是华人聚居抱团取暖呢?中华强劲的封闭文化百年前用粗大的洋枪洋炮都打不烂,又岂是一点资本主义的雨露就能感化的。不信,你看看国人出国留学或者工作,状态和朋友圈里全是一堆中国人聚在一起吃火锅、打牌,人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围笑。出了趟国和没出一样。更好笑的是,明明在国内也许是互相掐的水火不容的两类人,但是因为身在异国,所以彼此惺惺相惜,情同手足。
缺乏成熟的社交文化,让我们身边有很多寡淡的人。我作为一个不冷不热的人,很多时候聊天的状态是看对话者。如果对方性格外向,喜欢表达,能说出很多有趣的内容,我是很愿意一起交流的;但是如果对方性格寡淡,说什么既不能扩展、也不能深入、大部分时候还是毫无生气,玩笑也不愿意开的状态,我很快就丧失谈话的兴致了。可惜的是,从小到大,我身边这样的人还挺多的。
除此,我特地留意过聊天时大家都说些什么。话题非常广泛,讨论食物、政治、文化历史以及音乐,而且常常会在一些很无聊很细碎的话题上纠缠很久。比如有一次大家就聊到自己国家手势所代表的含义,足足说了一个小时,然后谈到种族歧视,谈到法国的消防员制度、谈历史上的酷刑、谈性经历。反正什么都能拿出来谈,似乎百无禁忌。他们享受表达自己的感觉。
而我仔细想了一想我的交友圈一般聊天说什么,不外乎都是谁很屌啦,谁又很傻逼啦,或者是吃喝玩乐,当然也会谈到一些正经严肃的话题,但是往往出现的情形是,大家要么自说自话各自装逼,要么是百鸟朝凤听一人吹逼的情形,迫于种种原因,参与度不高。反正简单归类一下,可以大致总结为“家长里短”型的对话。
两种聊天模式很难说孰优孰劣,但不得不提的是很多时候聊天能够流畅地进行并得到广泛参与的要素不外乎:参与者性格外向(有主动表达的习惯),并且知识储备相当。二者至少占一。
西方的人均教育水平更高,有社交的传统。于是聊天的两个要素都占了,难怪我随便认识两个修铁路的或者屠夫都能就种族主义和民主制度跟我说半天,而且有理有据逻辑没硬伤。
而且大家普遍喜欢开玩笑,我目前为止在法国认识的稍微熟稔的,都跟我开过玩笑,因为我自己就喜欢开玩笑。开玩笑在聊天中反映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心理很放松,并且我愿意取悦你。有社交恐惧的都知道精神紧张的状态下连找个话题都绞尽脑汁,更别提开几个匠心独运的玩笑了。一般而言,社交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放松的场合,是娱乐,不然也不会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干聊。而对于缺乏成熟社交文化的我们而言,社交本身不是目的,往往是促成其他目的的手段,请学长学姐吃个饭表达谢意是为了要考研的资料;实习请同事吃饭是为了搞好关系;请三大姨的侄子的表弟吃饭,是为了想和人家做生意。也难怪咱们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厚黑学、纵横之术和策术。我们并不、也没有习惯去单纯地享受社交、享受纯粹地和陌生人交谈的快感。
很多年前我初看TED视频,诧异为什么那些欧美人无论是哪个行业的上台演讲都能讲得有模有样,结构清晰、节奏感强、包袱也设置得恰到好处,而反观国内演讲叫得上名号的却寥寥无几,现在想来,答案不是很显然嘛。
喋喋不休地聊天,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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