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生前从不敢看抗日剧。
小时候放暑假,总会回村里和奶奶一起过。奶奶年纪大了,总在絮叨,我不爱听她说村头李老汉的儿子喝酒摔断了腿,院子里的鸡生了个双黄蛋。我爱在外面疯跑,除了这个,就剩下旁若无人的看电视。
其实奶奶一个人的时候,也开着电视,但她只为了屋里有点声音,放的什么没心思看,也总看不明白。每每我坐着看电视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哼歌。有一次,奶奶听着电视就睡着了,我换了一遍台,决定看一个二战的纪录片。忽然大炮的声音响起来,奶奶一下子从迷瞪中惊醒,抬头四顾若有所失——
那天奶奶给我说她怕听见这些声音。
她小的时候,曾遇见鬼子杀人,人们乱叫乱跑,几个鬼子就在后头开枪,人一个一个倒下,血流得土路都成了紫的。她一个侥幸,绊倒在边边上,鬼子从她身边走过去,这才算逃过了一劫。奶奶又说,她从小没有爸爸,家里四个孩子,全靠本家的叔叔养活。那是个高大健壮的好劳力,只不过出门去搞一点口粮,就被日本人打死在一片玉米地里,七年之后才寻见人的尸首。
这两个满是血腥气故事,就这样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和她不同的是,我爸偏偏爱看「打仗的」电影。我见过他十六七的照片,半大小子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个空的枪匣子,挎在腰间,还摆了个武打的姿势。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年轻人的眉眼间绽出笑来,仿佛真成了万人瞩目的大英雄。
我小时候也总跟着父母看这些。但看到的故事,却没有了奶奶心中噩梦般的恐惧。
电视里的太君们都雅好耍宝,骑着造型滑稽的军用小摩托,为了伟大的吃瘪事业奔走四方。每一位太君的身边都有一个贼眉鼠眼的翻译,带着长官被送各色古灵精怪的小鬼耍得团团转,撅着屁股奔跑在辽阔的原野上,便听那「哈伊」、「八嘎」响成一片,冲锋号也响起来,我军将士个个奋勇,人人争先,虽则有惊,但是无险,举起枪来,突突突就打死了一片。
那个年月还没有神剧这个称谓,而我也从没有质疑过,电视里的日本鬼子为何是这样的蠢。
那个年月的人们,感情也朴素而真诚。年幼的我看着我军战士在战前敌后奋勇杀敌,挖的了地道,埋得好地雷,总觉得热血沸腾。和我一起玩的表哥,他有一个梦想,便是去当一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实在不济,当一个配枪的警察也行。
我第一次怀疑抗日剧的逻辑错误,是一部想不起名字的老电影。我对我妈说了,她告诉我不许说「二话」,他们小时候要敢说这些,是要吃大苦头的。
后来,我看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一直在想,在父辈的眼里,文革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他们确凿的少年时光。我曾听我妈说起,她年轻的时候是学校宣传队上跳舞最好的一个,有一次剪头发被人说很像黄帅,高兴得了不得。
革命小闯将黄帅早为陈迹,母亲心里的骄傲到今天却还是真的。
他们年少时的每一天,都盘旋在之后的日子里。假期回家,陪爹妈看看电视,大半不是地下党就是打鬼子,他们习惯于看这些,接受这样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是最放松省力的。
我有一位同事,和父亲是同年,每每边看微信边说:「中国人就是没出息,买什么日本车。」「日本人就是坏,你看安倍长得就是一副贼眉鼠眼的相。」「你说日本那么个小国家,怎么总是欺负到咱们头上,和他们打啊。」
他们都没有变,变得只是我们自己。
伴随着我的成长,阅读量越来越大,对中国与日本有了更多更深更全面的了解。民族主义、沙文主义、逆向民族主义,这些在我的眼里早成了政客的工具。战争的耻辱不可遗忘,但虚泛的名词却大可不必总是提起。
承平日久,我沉迷故纸,我找到了自己的所爱,做了一个旧体诗人。诗是超脱的,由是我并不勉强自己去声嘶力竭。对于日本,我的兴趣也逐渐转向了日本那独特的美学。我喜欢和朋友说起物哀、风雅和幽玄,在午后聊起《源氏物语》,那感觉就像是晴日的庭院飞来朵朵樱花。
但是我从不在父辈面前提起这些,我知道一旦出口,就成了他们眼中的「二话」。我会给他们讲起一些他们不熟知的故事,比如我一个朋友的外公当年在上海做过地下党,黑衣黑帽,提着小提琴盒子,喝完一杯茶,走到窗边,优雅地把里面的宣传单撒了漫天。
我不会去嘲讽抗日神剧,就像我从不贬低凤凰传奇和广场舞大妈。我妈就是其中的一员,她身体不好,每天晚上去附近的广场锻炼一下,整个人精神焕发,这让我觉得很欣慰。
有些事,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就像是,对枪炮声恐惧的奶奶养育出了喜欢战争片的儿子。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性。
父母老了。这一二年来,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事实。父亲的精力衰退了,母亲的身体也让我担忧。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他们的步伐总显得有些笨拙。他们转发着在我们看来明显是骗人的朋友圈,经常给我打电话说家里的电脑又出了点什么状况,手机忽然连不上网了……回家一次,总在跟父母说前次您提到的磁疗床垫是骗人的,千万别买,家里那个π水的杯子,也是骗人的,连带着什么弱碱性水也不科学,别花那个冤枉钱。
他们老了,那些抗日剧的质量也越来越退步,神剧这个词越来越常见。他们的时代正在远去,我的日常变成了去B站看鬼畜视频,想方设法追《权力的游戏》的更新,每周三会有新一话《海贼王》,看着路飞和萨博的重逢,会觉得鼻头出火、壮怀激烈……
妈妈坐在我的身边,说:「怎么这么大了还看动画片呢,幼稚不。」
这经常让我觉得很是苍凉。
年轻人们的文化越来越成为了主流,而父辈所熟悉的东西,已经在下一代的眼中逐渐变成了笨拙而粗糙的代名词。抗日剧们越来越为了噱头刷新着下限,手撕鬼子、裤裆藏雷、八百里外一枪爆头……
当一样事物开始自我退化,开始沦为了笑柄,那么它的存在,已经是摇摇欲坠了。
我想起我妈说过的话,她年轻的时候,放电影满村人都要去村头大队看。人声喧闹,孩子们新折了纸手枪,追逐着说对方是鬼子。银幕上黑白的画面里,说的每一句话人们都耳熟能详。大家都觉得,鬼子就该是这样愚蠢的,看着他们在银幕里四处窜逃,被手榴弹炸死,扯些东家长,说说西家短,散场后只剩下满地的瓜子壳。
而这样的时光,永不可再了。
上次回家的时候,电视里那个演日本兵的小哥,前一分钟刚被我军打死,忽然又换了行头端上了机枪。那时候父亲和母亲说着不知道哪位朋友的琐事,先是笑,后来不知为什么还绊了两句嘴。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可笑的龙套,但是这又有什么呢?
我只在乎我的父母正在老去,我自己却漂泊在外。也许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很怀恋那些陪他们看抗日剧的时光。
一瞬间心里就像扎了一针。
Ps,
很多东西,记忆都不准确了。
譬如,奶奶讲起的七年之后寻回了他叔叔的尸首,我当日竟没有问起细节,于是这只能作为一桩悬案了。又如我的朋友刚跟我说,做地下党的是她的曾祖父而非外公。
大抵会有很多地方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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