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7日的简答更新】
非常感谢赞同和关注的知友。同时希望这个话题不要演变成地域性的偏见与攻击。
之所以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因为从最近的舆论和新闻中发现到这样一个现象:
人们都很容易看到人口激增带来的问题与后果,但是却不太容易看到“控制人口”可能会带来的问题与后果。
这篇文章之所以选择了一个纯粹的基于人口年龄结构视角切入,只是希望能够给用“控制人口”来解决问题的思路敲一下警钟。因此,5400万绝不是人口预测,只是情景模拟。
评论中的一些疑问我们在此统一大概回复一下吧:
关于环境承载力:我们没有(暂时也不打算)从这个视角探讨这个问题。我们非常期待有人能够基于这个主题做出具有说服力的人口规模观点,但截至到现在还未曾看到过(但还是非常非常期待)。如果是我们遗漏了相关文献的话欢迎提醒补充。
关于老年人迁出:未来老龄人口会不会迁出上海?我们不知道。这是一个高度跟政策相关的话题,涉及到养老金统筹、户籍、医疗等一系列的问题,未来是什么走向,我们也不知道,更不打算猜测。但可以看到的现实是:在现行政策体制下,总体上老龄人口很难离开上海。因此,我们的结论是:假如要控制人口,就必须考虑老龄人口是否会迁出的问题,并提出相应的政策解决方案,否则控制人口不过是吃了一剂毒药而已,表面治好了一个病,但其实又中了更深的毒。
关于其他全球城市的经验:有人提到世界大城市都控制人口。这里必须科普一下。首先,的确世界大城市(纽约伦敦东京巴黎)曾经都尝试过控制人口,但是没有一个成功过。其次,这已经是发生在大约50年前的事了,现在大家似乎都已经明白过来了,吸引人口才是正路。如果有兴趣的话,大家翻看一下纽约(PLANYC)、伦敦(The London Plan)、以及东京(Tokyo Vison 2030)的规划文件吧,看看他们是怎么样不遗余力地见缝插针地造房子来吸引新增人口的。
当然,别人怎么做,不见得我们就要怎么做。但是为什么和大多数人(更优秀的人)做的不一样,我们就必须有能够说服大众的理由。为什么东京都市圈3500万人都没崩溃,上海2400万不到就已经不行了?是人太多了?是治理能力?还是城市规划?我们需要寻找不敷衍的更真实的答案。
再次重申一下,这篇答案只是纯粹的基于人口年龄视角的研究,并对“控制人口”的论调提出真诚的警示。不是人口预测!不是人口预测!不是人口预测!
最后插播一个小故事:
大约70年前,中华民国上海市政府组织了一群专家学者和名流,准备编制一本叫做《上海大都市计划》的东西,以指导未来的上海市发展。当年(1946年)上海人口是400万,而专家组的人口预测是50年后(1996年)上海人口达到1600万。当时几乎没有人敢相信一个如此巨大的数字,于是这个话题讨论了几乎3年。但没想到,上海在短短的3年内,人口便从400万激增到700万。原因很简单:内战难民。这批穷困潦倒毫无素质且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外地人给上海带来了难以想象巨大的治安和社会隐患,闸北、普陀、虹桥一带无数棚户区应声而起。但当时上海市是怎么做的?无非是在《上海大都市计划》中增加改造优化棚户区的新政策而已。直到上海解放,代市长赵祖康还拿着计划书去见陈毅,要继续执行这些政策。
是什么让上海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城市?
是无论文明跌至低点(战争),还是高度发达(今天),他都能够成为最好的避难场所与机遇之地。让更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这就是人类发明城市的最重要的意义。
我一直在想的是,假如1946年的那些因为1600万数字而咋舌和恐惧的人能够看到今天的上海。他们是会欣喜,还是感叹,还是自惭形秽呢?
--------------------------------------------以下是原文---------------------------------------------------------
控制人口规模,是一剂开给上海的毒药。
无论怎么包装,“控制人口”作为公共政策,都是建立在一个及其简单粗暴的逻辑上的。
这个逻辑推导的全过程如下:
为什么堵车了?----因为人多。
为什么上学难?----因为人多。
为什么地铁挤?----因为人多。
为什么有小偷?----因为人多。
为什么外滩踩踏了?----因为人多。
诸如此类。(在某些特殊的不和谐语境下,“人多”可以直接替换为“外地人多”)
那么,人多该怎么办呢?----“控制人口”啊!
推导完毕。
呵呵。
我相信连路边电线杠上贴的专治尖锐湿疣小广告上的“老军医”都能编一个更复杂的逻辑,然后开一剂更给力的药来忽悠你。
好吧。就算“控制人口”是一剂药,不管是谁给开出的药方,我们本着科学的态度,来认真地看看这剂药到底行不行。
怎么评价一剂药呢?
本山大叔说过:不看广告看疗效。但本山大叔忘了,在看疗效前,有一件事更值得首先关注,那就是“毒副作用”。
因此,回答上海到底应不应该控制人口之前,我们首先要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魔都而言,“控制人口”有没有什么“毒副作用”?
要看毒副作用,我们首先得让上海吃药才行。由于我国最新的人口普查数据只到2010年,因此,我们选择穿越回5年前,在2010年给魔都服下这剂药。
假设此药药效及其猛烈,立竿见影,吃完之后整个城市顿时神清气爽,从2010年统计完2300万(六普上海常住人口数据)这个数字起,一个外地人都进不来上海了,一共就这2300万人搁在这里任其生生死死。
这样的药效够给力了吧,那吃了这服药的上海,人口规模会变成怎样呢?
我们知道,一个城市的人口变化由三个指标构成:出生人口,死亡人口,和迁移人口。既然我们已经吃了药,人口不再迁入了,那就只剩出生人口和死亡人口两个指标用来计算,顿时人口预测变得很简单有木有。
预测过程如下:
1,我们先简单设定一下生育率:
从上海历年人口普查数据来看(下表),上海市生育率从1990年后逐渐进入了稳定的区间。
因此,我们就先取2010年的生育率为基准来计算吧。考虑2010年后开放单独二胎的影响,我们假设未来上海的生育率为2010年生育率的1.1倍(计生委定为1.2倍,但记得 的预测是1.06倍,我们赞同后者,不过为了计算方便稍微折中一下吧),且在2011~2040年保持不变。于是得到了上海市的未来生育率(如下图):
2,接下来,我们再简单设定一下死亡率和存活率:
1981~2010年,上海市死亡率始终呈下降趋势(点个赞),具体数字如下表所示。
由于2010年的上海死亡率在全国和全球都已经居于很低的水平,故不再做回归分析。假设2011~2040年上海市死亡率水平与2010年持平。则,45岁以下的上海人口死亡率均在1‰以下,60岁以下的死亡率均在5‰以下,从75岁开始死亡率大幅提升。且绝大多数年龄组的男性死亡率高于女性。
死亡率与1的差值即为该年龄组人口的1年存活率。由1年存活率可进一步计算得到5年存活率(下图)。上海2010年人口的五年存活率与纽约2000年的水平已经非常接近(值得恭喜)。
3,有了生育率、死亡率与存活率,我们将其值带入到每个年龄分组中去,然后祭出华丽丽的公式(cohort component model,什么伦敦纽约东京新加坡香港的人口预测都是用这套公式算的):
公式就不解释了,估计大家看了也会很烦,计算过程也不展开了,直接出结论吧。(其实是懒得写了)
计算结果显示,假如魔都吃了这颗“人口控制”的神药,有效地控制住了人口迁入,从2010年起不再有任何一个人迁入上海,那么上海将在2015年到达其人口峰值2313万人,然后开始逐年下降,到2040年时下降至1934万人。具体规模数值变化如下图所示:
预测完毕。
鼓掌!经过了近40年的努力,上海市人口终于回到了2000年的水平,这下该车也不堵人也不挤空气清新外滩看个烟火也没有踩踏事件了吧。
但是,先别急着高兴,我们来看看,这是怎么样的1934万人呢?
这1934万人里,20岁以下的幼儿和青少年仅占7.95%;(小屁孩少了,入学也不困难了呢)
20~59岁的劳动年龄人口仅占比50.96%;(好像有点不对,2010年时候可是占70%多呢)
60岁以上老人居然占41.09%!(我靠,2010年仅15%就已经号称进入老龄社会了,41%是个什么鬼啊!)
有些人可能对这些数字并不敏感。那么我们直接看图好了,我们对比一下2010年到2040年的百岁图的变化。
从上图中可以看到,随着“控制人口”的药效持续给力,上海市百岁图的结构将从2010年的枫叶型逐渐变成了蘑菇型。从一个拥有巨大劳动年龄群的健康结构逐渐变成了一个超不稳定结构:
巨大的老年人群体盘踞在百岁图的上方,而下面则是孱弱像一条线一样的劳动年龄人群和学龄人群来勉力支撑。
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上海市的未来么?
--------只有约50%的劳动年龄人口,支撑着超过40%的老龄人群,然后剩下的希望交给了不到占比10%的下一代。
“控制人口”?这甚至不是什么“毒副作用”的问题,这干脆就是毒药啊!
好吧,既然是毒药,那我们尝试挖掘一下其毒性的来源吧。简单解读一下,我们会发现“人口控制”的前置逻辑中隐藏着这样一个核心问题(也是题主提出的第二个问题):
上海应该保持多大的人口规模?
而这个隐藏逻辑是:
因为有了合理的人口规模,所以我们应该控制人口以达到该规模。
在回答这个合理人口规模的问题前,我们继续从年龄结构角度出发,看一看上海应该保持一个怎样的人口年龄结构?
先把视野拓宽,看看其他全球的人口年龄结构都是什么样子的吧:
先看东京。下图是东京都三十年来的劳动年龄人口比例的变化。可以看到,其劳动年龄人口比例略有缩减,但总体看来,保持了相对稳定的态势,在70%上下浮动。
再看伦敦。下图是近十年来大伦敦的劳动年龄人口比例的变化。可以看到,其劳动年龄人口的比例保持了惊人的高度稳定,连续10年维持在70%的水平。
以上两个城市说的都是过去的人口变化,那么未来呢?这些全球城市又是怎么预期自己未来的人口年龄结构?
下图是香港、伦敦、东京、纽约四个城市的官方人口预测中对未来若干年年劳动年龄人口结构的估计(香港和伦敦的预测期限为2010-2040年,东京和纽约为2010年到2030年)。除了香港有明显的下跌(从74%到58%之外),其他三个城市的总体变化都不大。
从这些全球城市的人口年龄结构比较中,我们可以建立起一个初步的认知:
虽然人口结构包含着多个指标,如年龄、教育、性别、民族等等,但其中年龄结构是至关重要的要素之一。而保持稳定的劳动年龄结构,是一个城市(尤其是全球城市)保持其竞争力的重要核心。
以日本为例,虽然其全国的老龄化已经非常严重,劳动年龄人口比例已经完全失调,全国大部分城市的规模都在收缩,但对于东京都这样的全球城市,却依然拥有高度稳定的劳动年龄人口结构,同时保持着高度的年龄结构竞争力。
参考以上城市,我们可以完全确认:
对于上海而言,假如需要在未来三十年继续保持其城市竞争力,那么保持一个稳定的劳动年龄人口结构就显得非常必要。
于是问题来了:
假如上海市在未来三十年内仍保持着2010年的劳动年龄人口比例水平,其人口规模应该是怎样的呢?
再次开始计算:
由于我们先设定了劳动年龄人口比例目标,因此需要一个逆向公式(与预测公式逆向的)进行计算。公式如下:
具体过程不展开了(其实还是懒得写),总之我们将各个相关数值代入到公式中,可以算出下表:
这个表格简化成具体结论就是:
为了保证每五年上海市的劳动年龄人口比例保持不变,我们需要------
在2010~2015年,平均每年净迁入劳动年龄人口53万;
在2015~2040年,平均每年净迁入劳动年龄人口在100万左右;
在这样一种迁移率的水准下,上海市人口将高速攀升,至2040年其人口总量将达到5449万;
在5449万的人口规模下,其中青少年、劳动年龄人口和老龄人口占比才能够基本维持2010年的状况,分别为13.97%、71.44%和14.59%。
其每五年的人口规模汇总情况如下图所示:
计算完毕。
5400万!比2010年的人口翻一倍还要多!
有点惊人。但假如上海在未来需要与那些全球城市一样保持一个稳定的劳动年龄人口结构,这就是魔都将要同时也是必须达到的目标。
到这里,大家可能会充满疑惑:为什么纽约伦敦东京什么的也都保持了合理的人口结构,但未来其人口规模的预测却没有那么惊人的增幅呢?
这里有一个专属上海的很简单但也一直深藏着的原因:
因为上海是一个全年龄段净迁入的城市。
下图是我们从年龄角度出发,根据五六次普查的年龄组细分数据,绘制出的上海市2000年至2010年人口迁移图(已折减掉死亡率)。这张图准确地反应了2010年的不同年龄组人群在10年内的迁移规模(单位为万人)。
从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五普到六普之间的10年内,折减掉死亡人口,2000年所有年龄段的人口规模均表现为净迁入状态。换句话说,虽然具体到每个人可能会有进进出出的情况,但如果以年龄段人口的席位数来看的话,总体表现为只进不出。
也就是说,假如不考虑因死亡减少的人口的话,就纯迁移角度而言,在2000年至2010年这10年里:
2000年出生的人增多了,
1995年出生的人增多了,
1990年出生的人增多了,
1985年出生的人增多了,
……
1930年出生的人增多了,
……
连1915年出生的人都增多了!
是的,连老龄人口也都呈现净迁入趋势!
这是一个与西方经验大相径庭的现象。以伦敦、纽约、东京等城市为例,其城市人口随着年龄增长,会逐渐搬离城区,选在在城外郊外置业,以寻找更好的学区和更宽敞的居住环境(举个例子吧,老友记中的莫妮卡和钱德勒),从而使城市在中老龄人口上会呈现净迁出态势。年轻人进来,老年人出去,即使劳动年龄人口总量不大幅度增大,也能保持健康的比例。
但对于上海而言,上海人随着年龄增长,开始置业买房,养育后代,他们会搬离上海吗?上海人年纪大了,守着全国数一数二的医疗和福利设施所在地,他们会搬离上海吗?哦,有人说房价实在太高了,他们可能会被迫搬走,是的,他们搬去了松江,搬去了航头,搬去了周浦,搬去了临港。可这不还是上海么?
想象一下吧,在现今极低的死亡率情况下,又缺乏有效机制鼓励老龄人口迁出上海,那么上海的老龄化现象毫无疑问只会越演越烈。
怎样对冲上海市指数型增长的老龄化率?答案很简单,按比例引入年轻人口。我们已经根据上海过去十年各个年龄段的迁移率进行了计算,这个对冲过程最终呈现出的人口规模数字就是刚才的那组数字(再强调性地重复一遍):
2040年,上海市达到5400万人口。
对于题主的问题,以上算是回答吧。其实,这个答案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天,于是最后还是想多写几句题外话。
一个城市是否应该有一个合理的人口规模?或者有,或者没有,如果缺乏预设的价值观和立场时,我们不能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个观念是需要被强调的:
在城市决策中,“他们”(决策者们)的目标设定与手段选择应保持一致性。对于设定出的目标,需要知道潜在的后果和可能的手段。最起码不能南辕北辙指东打西。
那么回到人口规模和控制的问题,可以这么总结:
假如“他们”只是迫于某些正(wu)义(zhi)的领导、人大代表、或本地舆论的压力而必须控制人口,我们必须提醒“他们”是否在乎上海未来会因为老龄化水平过高而失去城市竞争力、或者出现城市所无法承担的高昂抚养比代价。如果这些“他们”都觉得没问题,那么好吧,尽可能地控制吧,这是你们所选择的道路。严管户籍也好,打击群租也好,手段多得是,我们一起用城市和市民的未来给“饮鸩止渴”这个成语写一个更好的注释案例。
但假如“他们”希望上海能够保持一个可持续的人口年龄结构,但又缺乏合理有效的政策手段使老龄人口迁出上海(纯技术角度,不探讨道德问题),那么5400万就是2040年上海市的(其中一个)合理城市人口规模。但是,5400万。这的确是一个人类的城市发展历史上未曾出现过的人口数字。但过去不曾并不代表未来不会,更不代表没有可能性。
问题在于,上海拿什么去直面这样一个巨大的数字和这个数字所代表的未来城市危机呢?
这已经不仅仅是“他们”的事了,这是每一个生活在上海或者未来有可能生活在上海的人需要共同深思的一件事,这是“我们”的事。而“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未来这5400万的其中之一。
注:
文中涉及的上海市人口数据均来自公开的人口普查数据;其他全球城市的人口数据均来自其政府官方网站;此外,本文的部分图表及计算方法涉及到即将发表的学术论文,发在仅为了交流,暂时请勿引用。 1/2 1 2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