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最愉快的事情 人生中最寂寞的事情是什麼?

讲一个看上去有点离题的故事吧。

这是一个不真实的故事。————————————————————


一.

李李醒来的时候,恐龙还在那里。

是一条并不太大的恐龙,如果按照科普图册上的说法,这种龙叫做梁龙。梁龙应该有三十米长,但李李面前的这条只有十五米长。尽管这样,它抬起头的时候也能够到三层楼的高度。

李李看到恐龙的时候,刚刚从宿醉当中醒来。酒是劣质的白酒,主要用来御寒。他看到梁龙的脑袋在窗子上轻微地碰撞着,好像是在叫门。

李李吓得差点尿出来。前一晚上喝了太多的酒,他本来就很想上厕所。他摸索着抓起床头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确实,是一条恐龙。

李李从窗子里观察梁龙。梁龙慢悠悠地嚼着树上的叶子,落下的叶子在李李的窗前下起了一场小雨。李李从铁皮小屋的铁皮门里走出来,看着梁龙优雅的长颈。梁龙在李李面前躺了下来。李李大着胆子触摸梁龙的皮肤,那是种厚重却不粗糙的触感。

人生中最愉快的事情 人生中最寂寞的事情是什麼?

二.

没人知道李李养了一条恐龙。他是这片空地唯一的看守者。李李高中毕业之后本来有机会考大学,他想学古生物,去新疆挖恐龙化石。他从小就喜欢恐龙,去自然博物馆看恐龙骨架能看一下午。可是高考那几天连着发烧腹泻,他差了几分没能考上,进了轮胎厂当工人。轮胎厂的工人说起来也不差,但他仗着自己读过几天书,对车间主任都不买账。虽然其他工人都觉得李李敢说、敢做,而且又聪明又有办法,可所有领导都不喜欢他。

“知识越多越反动,是对的。”车间主任说。李李来了之后,又想改生产流程,又想组织工会搞活动,这样的人不反动谁反动?当然,现在不搞运动了,不能把李李抓起来“坐飞机”,但年轻工人多轮轮岗,也不是坏事。所以,就把李李调动到了郊区的一片大货场,让他看货。

这片货场很大,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但是经年没人打理,围墙里的野树长得比墙都高。每周有几班卡车过来,把原材料运到这儿,生产出来的轮胎如果有库存,也都堆在这里。这两年,因为效益差,订单少,厂里的堆场就够堆原料和成品了,这块货场就越来越荒。把李李调过来,就是把林冲发配到草料场,可李李手里没有花枪,只有一把面板裂了条缝的吉他。

恐龙很聪明。李李在的时候,它跑出来,虽然不和李李交流,但总会在李李的视野范围里。偶尔有卡车开进来运东西,恐龙不等李李说话,就会自己跑到树林最茂密的地方躲着。

李李觉得恐龙能够理解他。他在这儿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偶尔回家的时候,妈妈成天埋怨自己不该太出挑,爸爸想着给车间主任送几瓶酒,让他调回去。他不想在货场里耗费自己的青春,但也不想回车间。值班的时候,如果碰上大冬天,他就喝酒,让自己暖和。喝酒比烤火好,很多看仓库的人烤着烤着睡着了,就一氧化碳中毒死了。

李李写诗,他想当一个诗人。

我站在你的脖颈上,

你抬起头,

我就俯视这个世界。

你的长颈伸到过去和未来,

比我的寂寞还要长。


三.

恐龙变成了三条。除了梁龙,还有三角龙。一条大的带一条小的。小三角龙只有猪那么大,经常拱到他怀里,把他撞一跟头。

李李去应聘销售员。爸妈都不同意,爸爸说轮胎厂再差也是铁饭碗,民营企业老板都坏,而且说不定就倒闭了。妈妈说,干销售太苦,别去。

李李也不想去,他想当诗人。但是人得吃饭,得讨老婆。家境不算好,在轮胎厂混下去太没前途了。

他走到货场外的一个围墙缺口,这地方只有他知道。他穿着借来的西装,钻进围墙,喊了两声。五只恐龙走过来围着他,像要听他的演讲。李李想了很久,说:你们乖一点,我会来看你们的。

迅猛龙悄无声息地跳过来,呲着牙跟他拥抱了一下,爪子差点把他的袖子都扯破了。

李李很卖命地拜访客户,请客吃饭。他交了很多朋友,在酒桌上。老板经常跟他说:“小李啊,你很聪明,就是书读得太多,不够野。做销售的,要野一点。哪有带客人去保健,自己在外面等的?你让人家怎么想?”

李李躺在粉红色的床上,一个姑娘在他身上纠缠着。“第一次啊?姐姐不欺负你。”她抱住他,指甲尖锐,涂着黑色的指甲油。

李李想起迅猛龙的拥抱。

每次李李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他就写一首诗。

我想变成一条霸王龙。

没有忧愁和孤独,

只有眼中的肉块,鼻端的血腥。

我想奔跑捕猎,

过比刀耕火种更原始的生活。

李李周末的时候偶尔会回到货场上去,看他的恐龙。货场上的恐龙越来越多,甚至有条巨大的霸王龙。他有时候会顺着霸王龙的尾巴爬到它的头上,让它载着自己兜风。

没人知道他有一群恐龙。


四.

李李二十七岁那年结婚了,老婆是相亲认识的,初中生,在中央商场当售货员。老婆很漂亮,头发烫成时髦的卷。李李相亲的时候穿着自己最好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看上去像大学毕业。

说起来李李是喜欢这个老婆的,老婆会持家,会做家务,做完家务,端着瓜子一颗一颗的磕,像小松鼠。但是李李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满足。他想,我怎么不满足呢?自己现在是销售部的副经理了,赚钱多,老婆好看,也不吵架。

大概是因为老婆不太和他聊天的缘故。老婆关心的电视剧他不关心,哪个小姐妹嫁了外国人他也不关心。这么说起来,不是老婆不和他聊天,而是他不和老婆聊天。但是他要聊什么呢?写诗吗?小年轻才写诗,他已经很久不写诗了,自然也聊不起来。

但是等到小孩出生,李李就没空想这些了。他跟老婆一起照顾小孩,给她洗尿布,为她泡奶粉。偶尔他坐在书桌前,拿起钢笔吸饱墨水,端起架势,半天也写不出什么来。

有一个礼拜天,老婆要去上班,女儿被爸妈接去玩,李李突然发现自己没什么事情可做。他去了货场,发现那里有二十多只恐龙,像是最近上映的侏罗纪公园。恐龙们听到他来了,一只只地走出来,一只翼龙把他抓起,在空中盘旋。


五.

李李赔了一万三千块了。交易所门口的股神的话,果然是听不得的。连交易所门口卖茶叶蛋的老太太这两天都没精打采的,股票大跌就没有人买茶叶蛋了,最多买个白馒头吃。

李李的公司效益不好,好几个月都只发基本工资。听说台湾老板有可能要跑路。台巴子,不能让他跑。李李心想,他还欠了自己三个月的奖金没有发。

要不换个工作吧。可是能去哪里呢?现在的小年轻都会用电脑,他也去学办公自动化。李李会写诗,但是不会玩电脑,老师说:“把鼠标放在屏幕左上角的‘我的电脑’上,双击。”他拿起鼠标,放在屏幕上,引发一阵哄笑。

回到家里,老婆提起一起做售货员的小姐妹阿玲,老公现在做了大生意,刚刚在古北买了套别墅。古北是日本人住的地方,楼下的菜场卖的不是带鱼黄鱼,是三文鱼刺身。

李李不搭腔。女儿一跑一跳过来要补课费,六百块十五节课。老师说了,女儿学习成绩好,潜力不错,有机会上重点大学。

李李觉得女儿真好看,眉眼像当年的老婆,面架子像自己,尖下巴,皮肤好。李李从皮夹子里掏出六百块,又加了一百给女儿,当零花钱。

晚上他想喝酒,老婆不让,李李现在肝不好,不能喝。

李李带着啤酒去货场,跟恐龙喝酒。不要看霸王龙个子大,一罐啤酒下肚就站不稳了。恐龙都不擅长喝酒。他带了两打啤酒过去,二十四罐,每龙一罐。喝完了之后,他们一起发起酒疯来,把货场弄得尘土飞扬。恐龙跳舞,他也在恐龙的大脚之间跳舞。

他举着啤酒罐,大声吟诗。

我醉了八千万年,

醒来的时候,同伴已经是化石。

我醉了八千万年,

醒来的时候,我已不是主宰。


六.

李李回到家,老婆说要离婚。女儿总算考上了大学,她也没有什么牵挂和顾忌了。李李其实知道不对劲,老婆这两年越打扮越时髦,头发烫得比年轻时候还要妖,出门必涂口红。他想,老婆不容易,以前售货员是众星捧月的人物,现在呢,变成服侍人的生意了。所以老婆出门去找朋友玩,李李也不管。

现在老婆要找一个跳恰恰的男人好了。李李见过这个男人。他心里想,这个男人腰细腿长,走在路上一双桃花眼放光,从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到五六十岁的老阿姨,都要多看两眼。自己老婆搭上他也是正常的。他竟然没觉得太生气。女儿倒是大哭大闹,说要跟妈断绝关系。

李李在货场边上打个呼哨,一只梁龙站到围墙旁边,把头伸过围墙,李李抱着恐龙的头颈,过了围墙。他年纪大了,围墙上的缺口好歹也有一米八的高度,他翻过去有困难。

李李抱着梁龙,他知道这就是最早出现的那条。它带着李李绕过可能有人经过的路线,走到货场深处。那里多了一头马门溪龙。马门溪龙太大了,自然博物馆里的骨架就是马门溪龙,有四五层楼那么高,五十吨重。看着它的时候,李李惊叹,为什么造物主会造出这么大的生物,偏偏又那么雄伟美丽呢?看到它,李李就觉得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七.

李李退休那年,货场要拆了。轮胎厂早就关门了,开发商要把货场建成新的楼盘。李李去货场的时候,所有的恐龙好像都得到了命令,在他面前一字排开。李李突然有一个想法。他爬到马门溪龙的头上,大声叫:“跟我走!”

五十九条恐龙,大大小小,熙熙攘攘地走出了货场。货场的门被三角龙母子一顶就顶翻了,看守货场的家伙吓得大叫。恐龙们往市中心走着,扬着的头摇摇晃晃,像是海上的桅杆。

李李站在最高的地方,放声大笑。它们走过那个跳恰恰的男人家,雷龙用脑袋一甩,就把他家的玻璃全都砸碎了。那个男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窗外。

恐龙走过女儿工作的写字楼。他知道女儿在五楼,位置靠窗,能看到。马门溪龙用脑袋轻轻敲了敲女儿的窗,女儿看到他对着自己挥手。

它们走到市中心。恐龙的步子大,走起来很快。全市都沸腾了。五十九条恐龙,占住了主干道,所有的车都停下来,让它们通过。李李在马门溪龙头上大叫大喊。

我是强壮,

我是力量,

我是生命的全部。

我是雄伟,

我是疯狂,

我是遮天的围墙。

我用践踏代替思考,

用怒吼代替飞翔。

五十九条恐龙载着李李,往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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