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监狱,可能是现代社会中,最接近于江湖的地方了。
这里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人都能见着;这里的人们遵守着明明暗暗的各种规矩,有着自己的恩怨情仇;当然,说到最后,他们解决问题最有效的办法,还是拳头。
其实关押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他们是喝了点酒后开车回家的中年上班族,是控制不住贪欲偷偷往公司财务伸手的年轻白领,是陪兄弟出去打群架的不良学生,是小偷小摸就想弄点钱换部新手机的小混混……绝大多数的犯罪者在进入监狱之前,就是我们在街头巷尾每天擦肩而过的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的一个罢了。
当然,凡事都无绝对。
就在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土黄色的囚服和冒着青茬的光头下面,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们长相普通,大多数的时间都低着头,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们毫不起眼,如果不是在点名的时候,你甚至可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可是如果你翻开档案的话,就会发现,在这样普通的身影背后,藏着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老鱼,就是这么一个人。
2.
我第一次见老鱼的时候,才刚刚工作没多久。
那是一个夏夜,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监狱的特警队照常巡逻,把车停在了我们监区的门前。这是新配的警务车,电动四轮,和我们经常在路边看到的交警用的没什么两样。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中年的警长,给我们发了烟,然后问监区有没有插头,车没电了,在这歇一会,顺便充个电。
警务车的充电口比普通的三孔式要大一号,我们找遍了监区,也只在监控室的空调接口处找到一个能匹配的。但是出于安全,防止犯人乱碰,很早之前就在插座外面装了一个铁盒,上锁封死了。
跟我一起在监区执勤的还有一个老民警,他摇摇头,说时间太长,钥匙早就找不到了,这锁开不了。
中年警长毫不在意,说找个人把锁开了不就是了,他人在这,出不了问题。
我那时还没听懂,不知道什么叫找个人把锁开了。老民警却叼着烟,想了半天,才冲我挥挥手,让我去403把老鱼带下来。
这话一说,我就明白了。
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他的名字我早就听过千八百遍了。他在我们监区是个很特殊的情况,全监区最高危险级别的犯人,一共只有三个,他是其中第二个。可是比起其他两个危险犯的严重暴力倾向和对抗情绪,老鱼从来都是无声无息地,我那时工作也有两个月了,每周的狱情分析会上,其他两个犯人都是重中之重,惹来无数麻烦。唯有老鱼,从来没有出过一点事情。
我虽然没问,但心里一直嘀咕,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算是危险犯。
403房不是我的分管小组,我去把门锁开了,站在门口板着脸,问道:“哪个是鱼xx?”
一个干瘦老头慢慢站了起来。他头发稀稀疏疏的,早就全白了,浑身骨瘦嶙峋,颧骨高高凸起,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眼睛浑浊暗淡,看不出想些什么。那时候还是夏天,所有凡人都穿着大背心短裤,只有他还是套着长袖的外套,露出来的皮肤泛着病态的白色。
我认得,这是吸毒的特征。他穿着长袖,恐怕就是为了遮盖手臂上的针眼。他看了我一眼,低声说:“警官好。”我挥了挥手,示意他跟我来。带着他到了监控室里。老民警和警长坐在车上抽烟,监控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我把事情经过跟老鱼说了,说到上锁的时候,老鱼低着头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了半截曲别针,拿在手上,指腹轻轻摩挲着。
“你去看看,能不能给开咯。”最后我说。
他“嗯”了一声,慢慢走过去,蹲下来,借着灯光,好像在打量着锁眼。
“能开最好,开不……”我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两声,铁锁应声落在了地上,那截曲别针还留在锁眼里。他没说话,转过身来,冲我微微弓了弓身子,举起手拍了拍,示意自己没有私藏东西,然后施施然地上楼去了。
3.
从那之后,我就留心上了老鱼这个人。
他开锁的手法实在是神乎其技,给我留下了震撼的印象。我特地调出了他的档案看,这才明白他的危险级别如此之高。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是1962年生,不过50出头罢了。我很难把这个年龄和他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联系起来。重新翻回封面,核对了照片和姓名,确定没有拿错之后,我才继续看了下去。
他在1980年的时候,曾经因为打架斗殴被劳教过一次。从那之后,整整15年没再犯过事。可是到了1995年之后,他忽然因为盗窃罪入狱,之后就开始一直盗窃,每次出去没多久,就会因为盗窃再进来,整整二十年时间,他入狱七次,可以说基本上都是在牢里度过的。
而最危险的是,98年的时候,他曾在新疆石河子越狱成功,逃了大半年才被抓回来重判。档案里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该犯掌握一定的武术技巧和格斗本领,越狱时曾无声无息地击倒武警一名,换上衣物后逃脱……”
无声无息地击倒武警?
我脑海中浮现出他佝偻的老态,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年轻时会武术的样子。
4.
我把老鱼叫道了谈话室。
“警官好。”他站在门口,还是穿着那件肮脏不堪的外套,眼神浑浊,声音嘶哑。我让他进来,给他递了一个塑料小板凳:“也别蹲着了,坐吧。”
“谢谢郑队。”他点点头,弓着腰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监狱里头有规矩,犯人见了警官,必须随时随地问好。其他人喊“郑队好”的时候,大多带了些巴结和讨好,再不济也透着股热情。老鱼却不,他嘴里说出“谢谢郑队”的时候,跟自家孙子给他剥了个桔子,他点点头说“孙子长大了,懂事了”的语气没啥两样。
我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哪年的啊?”我拖着嗓子问。
“62年的。”他说。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他亲口说出,我还是皱了皱眉,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可是无论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像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头子了。
“不像,对吧。”他嘴角勾了勾,像是在笑,“日子熬人呢。遇到的事情多了,老的就快些。”
我没说话。他又道:“郑队,您今天找我来谈话的意思,我明白。每个负责我的警官都会跟我来这么一出,这是怕我跑呢……我心里有数的,您放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次我不跟您添麻烦,不跑了。”
我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但还是点点头:“有这个觉悟就好。”
“要真说跑啊,这地方也关不住我。以前年轻,以为跑出去了就自由自在了,现在回过头想想,我能跑哪儿去呢?就熄了这心思,安安稳稳在这里头过日子了……”
他说的口气倒大,我忍不住道:“关不住你?你倒是说说,打算怎么跑?”
“晚上趁没人,把监房锁给开了,墙一翻,不就出去了?”
我听他说的天真,顿时笑了出来:“开锁,翻墙,这都什么时代了?锁是电子和钥匙双控的感应门,狱内到处都是24小时360度无死角的监控摄像,再加上高墙电网上千伏的电压,你倒是出去个看看?”
他笑笑,没说话。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觉得要做一些思想工作,就问:“外头家里还有谁啊?”
“没人了。”
“老婆孩子呢?”
“妻子早走了……儿子也不认我这个爹,就算是孤家寡人了吧。”
我觉得找到了切入点,于是劝道:“父子血脉相连,哪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呢,无非是你惯偷,不顾家里人,儿子心里有怨恨了。你啊,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减刑出去,也别再偷了,跟儿子好好谈谈,都这把年纪了,在外头安心养老,不好吗?”
他看我半天,忽然笑笑:“谢谢郑队关心嘿。”
4.
我发现,不仅是我们对老鱼格外提防,犯人们也都有些怕他。
在监狱里头,警察重点看管的,不代表犯人们也对他礼让三分。时常有那些惹人讨厌的刺头,无事生非,惹得众人不满,私底下给他穿小鞋的,也不足为奇。可是老鱼不一样,经常看到他慢悠悠地走出监房散步的时候,其它犯人见了他,都得主动招呼一声,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在里头关了十多年的老犯,自认老油子了谁也不怕,有时候连民警都敢冲两句的,见了老鱼,也会笑着散根烟,或者塞两包饼干。
我私底下问过我分管小组的组长,说你们对老鱼很客气啊。
他笑笑,说那是当然,鱼老为人很好,处事也公允大方,我们都服他。
我说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们私底下什么样子我心里有数。人好,大方?那你们不得往死里去欺负了,我就是不明白,老鱼这么干瘦巴巴一个老头,你们怎么都很怕他的样子。
组长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挠了挠头。我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每次他这个样子,就是准备编瞎话糊弄我了,我说这样吧,马上我去其他组问问,如果跟你说的不一样,就把你组长位置给撤了,这个月分数也扣了,算是欺瞒民警,不配合改造,你看怎么样?
在监狱里,犯人们基本人人奔着减刑去的,想要拿到减刑裁定,就得好好表现,衡量的标准就是这每月的分数。组长拿到的基本分是比普通犯人高不少的,我知道我这个组长一直算着分想早出去呢。果然一听这话,他慌了,回头看看,办公室里没别人,这才为难地跟我说道:“那郑队,我也不瞒你,这事其实很简单,你说牢里我们都怕什么?”
“外头有权,账上有钱,手头能打?”
“那不就对了。”他苦笑,“你看鱼老像是哪一个?”
老鱼是盗窃进来,不比哪些贪污受贿的,无权无势;按照他说的老婆死了,孩子不认他,自然也没人往他账上打钱。
那剩下的就只可能……
“不会吧?”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那么个干瘦的老头子,又吸毒把身子骨吸垮了,很能打?”
“您说我们吧,顶多就是身体壮点,打点黑拳,都是街头混混斗殴那一套——可鱼老不一样,他是行家。”
5.
等到我亲眼见过老鱼出手,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说是出手也不准确,在监狱里头,打架斗殴是重大违规,要面临着加刑和严管的。而我也终于知道老鱼是怎么没动手打架,还让犯人们都服气的了。
他就伸出手挡了一下。
那天午饭吃的的鱼香茄子,老鱼不知道为什么,一口菜都没动,只慢腾腾地往嘴里扒着白饭。老犯们似乎习惯了他这样,有个相熟的偷偷给他塞了个咸鸭蛋,他道声谢,把鸭蛋剥了拌饭里吃。犯人们吃饭是一条长桌,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那天凑巧,之前坐老鱼对面的犯人刑满了,新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愣头青,看老鱼不吃菜,就伸勺子去老鱼的盘子里抢菜吃。老鱼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那犯人倒来劲了,一边吃着,一边翘着二郎腿笑:“知道爷爷没吃饱,还省菜给爷爷吃。”
“年轻人,嘴巴干净点。”老鱼静静说。
“怎么,还想打架?”那犯人本来就是犯的寻衅滋事罪,也是多次入狱的老油子了,成日里无事生非,连民警都不怕。这次新入狱,估摸着是想先树个威风,看老鱼瘦小干瘪,又是个老头样子,就像拿他开刀,把勺子重重往桌上一拍,站起来就拽老鱼领子。
眼看犯人想要伸手把老鱼拎起来,老鱼像是害怕似得,伸手推了推那犯人,嘴里嘟囔着:“别动,都是吃牢饭的,进了里头少惹事。”
说也奇怪,老鱼的手刚推在那犯人胸口,那犯人脸色就变了,浑身一颤,重重地又坐回了凳子上。我赶紧走过去,沉下脸喝道:“都干什么呢!”
那犯人低头不说话,老鱼陪了个笑,点头道:“郑队,没事,闹着玩呢。”
我重重哼了一声,目光慢慢地扫过了他们一片,没说话。就在转身走了没多远的时候,听见那犯人低声跟老鱼说:“有眼不识泰山,赔罪,赔罪。”
我转头看去,那犯人背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6.
我后来时常找老鱼聊天。
我能耐得住性子听,也喜欢讲,倒不像是其他民警一样单纯地进行教育。我们聊天的内容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无所不包。老鱼见过的江湖多,喜欢同我聊些往年的故事,我也就笑眯眯地听着。我们什么都说,就是闭口不谈坐牢改造的事情。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先跟他混混熟,摸清楚他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鱼的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我发现他骨子里很有几分傲气,虽然现在落魄了,可是臧否起以前的一些人事来,往往一针见血,能入他眼中的没有几个。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练过武?”
他半晌没回话,过了一会,才低声说:“谁说的?”
“档案上写着呢。”我诓他。
他这才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啊?”我兴致来了,又问道。
“年轻时候练大洪拳的,也不算什么路数,就是外门的硬功夫。”他慢慢说道,也被我勾起了话头,“那时候走南闯北,就仗着自己一身的功夫,也结交了几个生死弟兄。后来一合计,干脆开了一家公司,专门接保镖的活计。”
“保镖?”我没想到他还干过这行。
“那可不,那时候才80年代,这可是个罕见玩意。当时我们几个拳脚厉害,为人也灵活,接了不少有钱人的单子,还有几次保护过什么重要领导。当时出了几次事之后,我才明白说不行,得开始练内家拳。”
“保镖练什么内家拳?”我问。印象中的保镖,就该是那种孔武有力,动不动劈砖碎石的硬功夫才对。
他摇摇头:“我以前也这么想的,后来发现不是。人家找你当保镖,是为了确保没事,而不是找事。你动不动就跟人上手,医药费人老板得出吧,造成什么损失要赔吧,没人喜欢这样的。人家喜欢的是什么,酒桌上谈崩了,一掀桌子准备干,我往前一步,手就按在对面的保镖的肩膀上,或者胸口上,嘴里喊着‘别动,别动,有话好说’,实际上内劲一吐,对面就知道我这水深了,不敢轻易动手,回过头跟他们那老板嘀咕一下,说不定本来要打起了的,这就没事了。”
说着,他笑了笑:“郑队,这么多年了,百忧伤身,又是吸毒成瘾,别说人已经废了,就是以前那些功夫,十成里剩不下半成来,就剩这点小技巧还算成话。那天您不也见到过了吗?您睁只眼闭只眼糊弄过去了,我心里感激着呢。”
7.
老鱼说自己人已经废了,是半点不假。
我所在的监区是特殊监区,专门负责老病残犯和一些精神异常的犯人。老鱼之所以进来,除了二十年的吸毒史之外,还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他一直咳嗽,治也治不好,经常晚上巡视的时候,看到他闷在被子里咳嗽,咳得浑身发颤,咳得撕心裂肺。
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去,我就问他:“咳嗽这么严重,不去医院看看?”
他摇摇头:“看不好的。”
“怎么看不好?咳嗽,又不是什么大病。”
“不是普通咳嗽,是伤了肺了……”他沉默了一下,又说,“而且就算是治得好,我也不想治。我活该。”
有一天晚上,他正睡得好好地,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到吐了满床的血,赶紧送到医院去抢救。还好没有生命危险,医生采取了一些急救措施,就让他躺在病床上吊水了。那天正好是我当班执勤,觉也没法睡了,披着大衣就看在他的病床前,正靠着墙迷迷糊糊地,忽然听到熟悉的咳嗽声,一睁眼,发现他眼睛似睁似闭地,轻轻咳着,显然已经醒了。
“活过来了?”我慢慢站起来,浑身腰酸背痛,伸了一个懒腰。
他半条命都没了,居然还在笑:“辛苦郑队了。”
“你要是真觉得辛苦我,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你这病到底怎么回事?”
他眼皮耷拉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慢慢说道:“都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了,也没什么好瞒着的……我这不是病,是伤,被人打的。”
“以前当保镖的时候?”
他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不是,是后来公司没了,家破人亡了,成日里混,心气儿也都没了,也不在乎什么,就到处靠偷东西过活。有一次被当年教我内家功夫的师父抓了个正着,他没说我什么,只当胸劈了我一掌,说如果再看到我拿他教过的东西偷玩意,就算拼着违法犯罪,也得把我给废了。”
我一惊:“功夫还真能废?”
老鱼笑笑,虚弱地抬起右手,在左腕上做了一个剁下去的动作。我恍然大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从哪以后,我偷东西,就再没用过功夫。不是怕被废,而是没这个脸。自己这辈子已经糟蹋了,不能连带着八卦掌也被人泼脏水。”
我这才知道,他练的内家功夫原来是八卦掌。
想了一会,我才问:“你当初好好的开公司,后来怎么弄成这样?”
他慢慢闭上双眼,过了很久之后,才轻轻摇了摇头,像是睡着了。
8.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儿子,我恐怕一直到他去世为止,都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那次咳嗽之后,老鱼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被转移到了监狱医院里住院了。我经常带犯人来看病的时候,顺便看看他,跟他聊两句。
有一天,忽然指挥中心来了电话,说老鱼的儿子来接见,让我们带他过去。
老鱼那时候的身体其实没法下床走了,可是听说儿子来了的时候,原本涣散的眼神却忽地又发出了奇异的光,竟撑着从床上坐起了身来。
我请医生给他安排了轮椅,找了个犯人把他推到了接见室去。
负责监听的不是我,那天他和儿子究竟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从没见过老鱼气成这个样子,又是生气,又是伤心。最后他的儿子摔了电话走人,老鱼半躺在轮椅上,闭着眼睛,过了半晌,眼角缓缓流下两行老泪。
那天吃完晚饭之后,医院来电话,说老鱼有事找我。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赶紧过去,老鱼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脸色灰败,似是耗尽了心力。他的手里捏着一封信,说话的声音已经含糊听不清楚了。
“……郑队……能不能,帮我……把信……寄出去……”
我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信。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按照规矩,犯人发放的信件,我们必须得全部检阅,防止传递信息出去或者夹带违禁品的。回到办公室后,我倒了杯水,拆开老鱼的信。
信封打开,竟是一手端正的小楷,笔锋有些散乱无力,但骨络分明,端正笔挺,内容文白夹杂,跟其他犯人一手歪歪扭扭的小学生笔迹截然不同。
这是一封写给儿子的家书。谈的竟是爱情。
大意是他知道儿子快结婚了,想要卖掉老房子换新房补偿,现在房价贵,压力很大。他不是不支持儿子买房,这么多年了一直愧对儿子,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接见的时候只是想起和亡妻在老房子里的岁月,忍不住太激动了,现在向儿子致歉,同意他卖掉老房子换新房结婚。而对于儿子面临的压力,他也隐隐有劝诫的意思。
“……我之于感情,是很惭愧的。79年结识你母,一见倾心,彼时一无所有,就是个穷困学生。你母做女工赚些钱,贴补我读书。后她家人知悉,断绝她与我一切往来。我因此与你舅大打出手,至今交恶。我为她放弃学业,与人经营生意,很是吃了些苦。你母每天为我做一盒饭,偷偷给我,她烧的茄子味道很好,我至今时常夜里惊醒,嘴里还是有那滋味……”
“……后来风光迎娶你母。不几年诞你,我只顾生意和玩乐,渐渐很少沾家。至知你母身罹重疾,倏忽辞世,仿佛晴天霹雳,悔恨不已,却已无用。此后颓丧度日,沾染毒瘾,沦落今日下场,倘若你母犹在,我何至于此?”
“……至今苟活,不敢合目,实在是没脸下去见她……若是她知晓我今日样子,我夜半时常自己想想,就难过落泪……”
“……你们年轻人恋爱,物质是需要的,但是不要急。这些都是可以靠努力得到,你们要考虑的,是一些更加珍重的东西。你如果爱倩倩,就好好对她。房子,车子,都不重要,多想想我现在的下场,希望你引以为戒。”
“……上个月清明的时候。你给你母烧纸了吗?别跟她说我,我怕她难过。”
读完这封信之后,我沉默了很久。又回到了病房外面,看着老鱼。他还是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又瘦又小,仿佛一具早已干瘪的尸体。
9.
没过多久,老鱼就走了。
没能熬到释放的时候,还是死在了监狱里。听说联系过他的儿子,对方却不愿来处理后事,再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没人接了。
我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处理老鱼的尸体的。大概是有一套法律程序的吧。
但我至今仍经常想起他。
1/4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