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惨淡的童年,让两人自小成了好朋友,汤和平说,女儿从一年级就和陈晓雯一起玩,是自小长到大的朋友。
在学校,年龄相仿的两人也是彼此唯一的陪伴,接手班级一年了,黄婷婷几乎没见陈晓雯同汤晓霞以外的人说过一句话。
“我恨他们”
在班里,两个人成绩一直倒数第一和第二,都没什么朋友。跟彼此之外的世界,也并没有太多交集。
黄婷婷刚接手班级时,试图走进两个孩子的世界,轻声细语地找她们谈心,收效甚微,这位出生于1993年的年轻老师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打开两个孩子的内心。
在两个孩子的世界里,汤晓霞唯一比陈晓雯多的,就是她智障的母亲。
小孩子之间有些小摩擦在所难免。汤晓霞从小的处理方式就是,跟自己智障的母亲求助。而母亲的解决方法也简单,追着陈晓雯掐几下,拧她的耳朵,或者言语不清地骂上一顿。
陈晓雯84岁的爷爷陈一丰是个暴脾气,常常是汤晓霞的母亲找过来闹一顿,会骂孙女几句,有时也会打一顿。除此之外,这个儿女常年不在身边高龄留守老人,并不知道怎么去教育这个实际上跟自己没有血缘的孩子。
在陈晓雯对警方的供述中,此次投毒的起因,也是汤晓霞跟她的智障母亲告状,对方掐她耳朵,弄得她“好痛好痛”。
通过有限的词汇,陈晓雯叙述了她唯一朋友“背叛”自己的愤怒,也冷静地说出了从20多天前买毒、藏毒、投毒的全过程。
但与“杀人”的冷静相比,审讯过程中,陈晓雯激烈的情绪表达,都出现在询问她父母情况的时刻。
黄婷婷说,前后都很平静,警察问,她答,没有什么异常。但每当问到她的爸爸妈妈,陈晓雯会突然哭喊,尖声叫着“不要提他们,我恨他们。”
对于5年前出走杳无音讯的母亲,她抗拒得更加明显,“我没有妈妈,她早就死了。”
隐秘的心魔
没人知道,仇恨的种子何时在陈晓雯心里滋长。
75岁的奶奶凌凤英跟陈晓雯的关系相对亲近一些,可这个必须依靠拐杖才能勉强行走的老人对孙女的世界也完全陌生。
只是出事了,老人才觉得,“那个疯女人打小就欺负这个没妈的孩儿”,凌凤英觉得,自小没人保护、没人倾诉的孙女,是“没有办法忍了”,才会杀人。
但凌凤英也承认,汤晓霞的智障母亲,从没对陈晓雯做出过特别恶劣的伤害。
黄婷婷觉得,或许正是母亲的缺位,才让陈晓雯对于来自同伴母亲的责骂分外敏感。
在银瓷完小学,留守孩子占到百分之六七十,大多数孩子的童年都跟爷爷奶奶一起度过。年轻的黄婷婷并没有刻意观察过留守孩子与其他孩子性格上的区别,印象最深的是今年春节后安排的第一篇课堂作文,题目是《新年新气象》。
汤晓霞和陈晓雯的作文从没有过完整的句子,在黄婷婷的记忆中,新年第一课,大部分孩子都有了新衣服或文具,只有她们俩,仍是老样子。
12岁少女毒杀童年玩伴 称自己妈妈早已死了(2)_毒杀玩伴
同龄孩子交上来的作文,大多数都跑题了,因为孩子们都没有提什么新年新气象,更多的句子是,“我喜欢过年,过年爸爸妈妈就能回来,我也不喜欢过年,过了年,他们就走了。” “我不想跟爸爸妈妈分开,但是他们必须要走。”“真希望‘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衡阳县是传统的农业县,人口超过百万,当地官方曾有统计,约有30万人常年在外打工。这也意味着,这些家庭的孩子要长期忍受与父母分离的痛苦。
同时,打工生活的不稳定,也新生出许多问题家庭,最为普遍的是离异和家暴。
同样是衡阳县,2012年4月13日,12岁的留守少年小岳因为琐事先后杀死表弟、表妹和最疼爱自己的姑妈,引发舆论对留守儿童极端犯罪的忧虑。
三年后,悲剧再次上演于此地。
在长期闭塞的山村,究竟是什么让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变得乖张残忍,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找不到答案。
无人告诫 何为对错
类似的案例比比皆是。
2014年2月18日晚,湖南娄底,14岁的留守少年肖明用刀刺死了来网吧找他的父亲。
肖明在小学时期曾是模范留守儿童,步入青春期后,开始沉溺于网络世界。他信奉暴力,也混迹进入了当地的少年江湖。春节期间打工回家的父亲同样相信暴力才能管教愈发不听话的儿子。但肖明对于父亲的第一次反抗,便以父亲的生命作结。
2014年4月11日深夜,江苏泰州,14岁少年薛毅用铁榔头砸脑袋、刀刺、毛巾塞嘴等方法将父亲杀害,然后骑电动车逃离,直至父亲尸体腐烂发臭、邻居报警才最终被警方控制。
这名少年一岁时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常年外出打工,自己则跟80岁的奶奶一起生活。长期畸形的家庭环境让父子俩的沟通充斥着专制和暴力,直至悲剧发生。
除去家庭矛盾引发的留守儿童或少年犯罪问题,因为缺乏必要的陪伴和关爱,许多犯罪的孩子并没有辨别法律红线的能力。
2014年8月12日,四川自贡,13岁的留守少女苗丹误将邻居3岁女童撞倒,慌乱之下将女童扔入粪坑,致其死亡。接受审讯时,苗丹只是反复哭着说害怕,说怕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赔很多钱”,才选择抛尸。
衡阳县公安局一名基层干警表示,从警方办案的角度来说,并不能特别强调留守儿童或少年犯罪的概念,但近年来,涉及未成年犯罪的案例中,留守少年的情况愈发突出。
孩子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杀死姑妈三口的少年小岳,在把尸体简单藏了一下之后,自顾自地去网吧上网,接受审讯觉得疲惫之时,这个在当地最好学校读书的模范少年跟民警认真地问,“我明天可以去上学吗?”。
同样不知道“杀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的陈晓雯,也多次问陪她接受讯问的老师黄婷婷“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学?”
上述干警表示,经手的这两个案例,两个12岁的孩子对于生命、犯罪、法律全然没有概念,换言之,在最该被好好教育的年纪,没有人告诉他们,什么是对与错。
犯错孩子的未来
让黄婷婷觉得悲哀的是,几天之中陈晓雯跟自己说的话,竟然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参与审讯,是陈晓雯第一次到县城。“啊,原来城里路边都有灯,这里的马路真宽真平……”从界牌到衡阳县城不过50几公里,却是陈晓雯从没见识过的世界。
12岁少女毒杀童年玩伴 称自己妈妈早已死了(2)_毒杀玩伴
办案民警请陈晓雯吃过一次肯德基,这个话不多的女孩在抿了一口甜筒后笑了出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民警们既痛心又无奈,虽然未到年龄,不必承担刑责,但依照规定,陈晓雯会被送到省里的少管所待上至少3年。3年之后,孩子的出路在哪里,无人知晓。
这位民警说,没有教育不好的孩子,只有不好好教育的家长。自己接触的青少年犯罪各个类别都算上,每个犯错少年的背后,都有一个存在问题的家庭。
湖南某市中级人民法院长期从事未成年案件审判工作的法官表示,从严格意义上说,“留守儿童”的概念本身就有非法嫌疑,因为严格说来,父母不在孩子身边,本身就是失职。
这个法官经手的案件,均是涉及未成年人严重刑事案件,但他对于这部分孩子却充满深刻的同情,“很多情况下是成人世界的失职,才催生了未成年犯罪。”这位法官说,“没有人是天生的罪犯,更何况是孩子。如果一个孩子选择杀人,在幼小的心里,该是积蓄了多少发泄不出去的痛苦和压抑。”
但在现阶段看来,生而不养,是中国乡村最无奈和最难改变的一个现实。
改变这一现状,目前看来,困难重重。另一层面,因为相关法律和社会机构的缺失,涉罪的孩子在我们国家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境。
而几年的少管所生活对于改写这部分孩子的人生,目前看来正面意义微乎其微。
陈晓雯的父亲至今不知道女儿杀人的事情,从年初离开家之后,年迈的父母并没有接到过儿子的任何消息。凌凤英说,媒体报道孙女的事情之后,她曾接到过一个女人的电话,凭声音她觉得那人可能是晓雯的母亲,但是那个电话很快挂断,至今再未响起。
失去两个女儿的汤和平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孩子离开之后,智障的妻子性情大变,每天堵在镇上的路上等着两个女儿回来,无奈,汤和平在老乡和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把妻子送进了精神病院。
而陈晓雯,没人知道她未来的路该如何。黄婷婷最后一次见陈晓雯时,和她有一段对话:
“你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
“你知道汤晓霞现在怎么了吗?”
“我不清楚。”
“你知道以后你再也不能跟汤晓霞玩儿了吗?”
陈晓雯没有说话,低着头,哭了起来。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奶奶写给投毒女孩陈晓雯的信
不能回到镇上了,你又能去哪里呢?
虽然你不是亲孙女,但奶奶一直拿你当亲孙女看。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理解,我更不理解。在奶奶眼里,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几岁大就要做饭洗衣,照顾两个妹妹,甚至我和你的爷爷。
我也知道你心里苦,七八岁时你妈就跑没影了,你爸得养活我们这一家子,得挣钱还盖房子的钱,也没法好好看你。年初的一次电话,你爸说他在工地摔伤了,伤到了腰,说是腰上带着钢板上班,之后也没消息了。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但即使联系上了,其实也没什么感情在。他们对你亏欠太多了。
爹妈都不在,平常你受气了、挨欺负了,也没有人说,没人给你撑腰,你可不得只能在心里堵着?记者们问,你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奶奶答不上来,因为你一落地,好像就没过一天好日子。
没有人告诉我和你爷爷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更不敢想你回到镇上生活,那家人(被害者)离得那么近,你伤了人家两条人命,这镇子你怕是也回不来了。但是不回来,你那么小,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又能去哪里呢?凌凤英(75岁)
声音
对于这些犯错的孩子,我们成年人应该怀有一份歉意。这不仅仅是孩子的父母,而是包括国家、政府,以及社会中的每个人。是成人世界的冷漠、自私以及不尽责任,才让这些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成了犯人。
――湖南某市中级人民法院一位长期从事未成年案件审判工作的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