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虹》主人公耿素棠,面对性工具、性奴役的“鸡窝生活”,抛弃丈夫孩子离家出走,以异常行动表现娜拉式的叛逆性格。灯红酒绿色情社会的夜游和学生时代少女纯真爱情的回忆,善恶对比和美丑体验,唤起弗洛伊德“里比多”性意识泛漫。荒诞见闻,魔幻经历,表现为小说上半部“醉饮”的反常和下半部“野合”的变态,塑造带有人性闪光的性意识形象。作家以意识流手法,标示耿素棠与《玩偶之家》娜拉形象同中有异的艺术价值。
黑虹_《黑虹》 -作品简介
《寂寞十七岁》
《黑虹》选自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可以称为是一篇典型的性意识小说。它写娜拉式的主人公耿素棠的爱情悲剧、婚姻悲剧和家庭悲剧,在底层社会生活的重压之下,奋起抗争,弃家出走。台北街头,花花世界,夜晚迷离。灯光扑朔。她独自踯躅,盲目转游,于心潮涌动、意识流漫的性迷惘中,走上一条自我抛弃的命运之途,一条自我沉沦的不归之路。
黑虹_《黑虹》 -作者介绍
白先勇
白先勇(1937年7月11日-),回族,台湾当代著名作家,生于广西桂林。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白先勇7岁时,经医诊断患有肺结核,不能就学。1956年在建国中学毕业,1965年,取得爱荷华大学硕士学位后,白先勇到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国语文及文学,并从此在那里定居。他在1994年退休。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
黑虹_《黑虹》 -《黑虹》全文
《寂寞十七岁》
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耿素棠在桥头停下来这样想:
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三月天就闷得人出汗的鬼天气!唉,怎么周身都有点不对劲了
一阵温温湿湿的晚风,从河面吹起,直向她胸窝里扫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头,让这阵和风从她的颈边轻轻的拂过去,把她刚才夹在人堆子里燠出来的汗丝擦得干干凉凉的。
这时正是黄昏,六点钟。中山桥头刚刚抛起几团亮黄的灯光来,跟着动物园、美军顾问团,各处接二连三,一盏又一盏、一盏又一盏,像千千万万只眼睛,通通睁开了。桥边儿童乐园里面的玩具马儿,玩具飞机上的电灯,也“啵!”的一下,一齐亮起,转动、转动尽是一簇簇五颜六色的大花球。
她探头出去,看见桥下污黑的淡水河面荡满了亮光,一串串、一排排,连接不断地闪着、耀着,流下去哎,挤!
她记得刚才从中山桥走过来时,膀子上竟给人家碰了三次:一次碰在一个男人的公事袋上,一次碰在一个女工的便当盒上,还有一次碰在一个中学生的书包上。桥上一窝蜂一样,她简直看不清一堆堆是些什么人,她只觉得到处都是一条条人影,晃来,晃去,有的穿红,有的穿绿,细细尖尖的高跟鞋,蠢头蠢脑的日本木屐,的的笃笃,在水泥桥上用力敲、用力蹬。
“哈、哈、哈,抓到了吧?”两个擦鞋童在桥上捉迷藏,差点撞进了她怀里来。
“叭叭叭叭”,“嗖!”一下,“嗖!”又一下,就好像恰恰从她肘旁擦过去一样,一辆汽车跟着一辆,从桥上溜过去,喇叭声愈响、愈尖、愈逼人,她觉得头有点晕,想出汗
河水一定动得很厉害,河面亮黄色的光辉,一直不停的在闪着、耀着。
“隆、隆、隆、隆。”耿素棠感到身后好像有几十个滚石向她压来一样,震得耳朵都有点聋了。她回头看见一大串军卡车穿过中山桥,向台北市区飞快驶去。每一辆卡车走过,总扬起一大片灰尘来,撒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变成一团稀薄的沙雾,被各处射来的灯光一映,又灰又黄,马路灰黄的,两边的楼房也是灰黄的,一切东西在这六点钟的暮色里,总沾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灰黄色。
灰黄的沙雾,浮着,沉下去,散开,渐渐稀薄,渐渐消失
“这算什么?只有几块苦瓜!”她忽然想起刚才吃晚饭时,她丈夫对她这样冷冷地责问道,筷子往桌上一拍,脸绷得像块鼓皮。她看见他的眼镜子朝着她一闪一闪发着逼人的亮光。
这张脸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陌生,这样可恶了呢?她心里纳闷着。
好白,好肿,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难看的脸谱,太不自然,太不自然了,两腮下垂,鼻子皱起,嘴角却撇得弯弯的。
像头老虎狗!她想讲给他听。
“难吃死了!”大毛将嘴里一块苦瓜吐到桌上,接口嚷道。
“苦的,咽都咽不下去。”二毛也咧起一嘴七缺八歪的小蛀牙嘀咕着。
“十块钱菜钱要买山珍海味吗?不吃算了,饿死你们活该!”她推开桌子站起来用力喝道,她觉得血管要炸了似的,全身发胀。
两个孩子吓得呆头呆脑,丈夫板得铁青的脸上冷得刮得下霜来,就是那样六只眼睛睁得浑圆向她瞪着时,她摔开房门跑出来的。
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耿素棠想,要不然她不会突然变得这样毛躁起来。自从过了阴历年以来,就是这一晚特别暖,暖得有点闷,有点压人,暖得实在太不应该。才不过是三月天的光景,她穿了一件短袖旗袍,两条膀子露在外面一点也不觉得寒浸。风吹来,反而凉爽。
她用力透了一口气,桥底飘上来的和风拂得她舒服极了。
沙雾消失着,转暗下来
她看见投进雾里来的灯光愈来愈密,东一团,西一团,灯光里模模糊糊尽是一堆堆晃动着的人影、车影。中山北路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耿素棠觉得迷惘起来,这晚好像还是她头一次进到台北市来似的,她走在这条路上,竟觉得陌生得很,一切都走了样:西餐饭馆雪亮的玻璃门,红衣黑裤小玩具人似的仆欧,橱窗里摆着假古董的工艺店,总使她觉得有点新奇,有点怪诞。路上的人喽、车喽都好像特别忙,特别乱似的;车头的灯光,闪亮闪亮的直朝着她扫过来,刺得她的眼睛都张不开了。她有点慌张,不晓得怎么搞的,身体一直发热。
一定是因为这个闷得人出汗的鬼天气!
她站在一家工艺店门口歇脚时,又这样想道,她觉得周身实在有点不对劲。店里有两个洋兵在买假古董,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着两尊滑稽透顶的瓷像,一个是济公活佛,大嘴巴笑得好丑怪,皮球一样的肚皮鼓出裤子外面来;还有一个是寿星公公。顶头好像给谁打肿了一样,凸起碗大一个瘤子。
洋兵捧着两尊瓷像当宝似的,一个老摸济公的大肚皮,一个乱敲寿星公的脑袋,咭咭呱呱,笑得前俯后仰。
柜台后面的伙计,谄笑,摇头,乱伸手指。
洋兵做手势在还价。
伙计谄笑,摇头。
洋兵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手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