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日夜,检修,值夜班,读托尔斯泰散文《我的忏悔》,现将笔记整理如下。
一如既往的体会到托尔斯泰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强烈关注的魅力。联想起托翁值82岁高龄,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为了重新开始理想的人生,毅然离开富有、舒适的家,被冻成肺炎,死在某个小车站上。托翁思想的真诚、行动的勇气令我钦佩。
中国的传统文化要求人的人生态度和观点应该中正和顺,似此反现实、反理性的行为殊为少见,我印象中只有明代的几个人有过类似举动,例如徐渭、李贽。也就是明代,经济上出现了资产阶级关系的萌芽,思想上有过叛逆、自由的拓新。中国的传统文化要求人生态度应该实际一些,要和顺圆融,确实会给人带来某种实际利益的好处,假若受到中国文化的熏陶,托尔斯泰不会离家出走,尼采不会疯,梵高会找个比画画更赚钱的行当更不会自杀。生命的终极意义犹如上帝的不容凡人窥触的圣殿。人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超乎寻常的关注,越是真诚热切越会采取反现实的极端行为。这行为是一柄双刃剑,会伤及凡人自身,同时也把覆盖我们头顶的世俗的云层刺破一点,窥得些微圣殿的光芒,仿佛上帝惩罚人类僭越的同时也对人类的勇气予以奖励。
我赞佩托翁的思想和勇气,但我不完全认可《我的忏悔》最后的结论。在《我的忏悔》中,托翁以卢梭式的勇气和坦诚,令人可敬的讲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我继承祖传的产业拥有六千俄亩土地、三百匹马,过着富足的生活;我因文学艺术获得巨大的声誉,人们都尊敬我;我有善良、可爱、忠实的妻子、美丽的孩子;我酷爱农活,我的身体在田野劳作收割不会落在农民的后面,我的思想能连续工作八至十个小时不感到困乏”......“但是五年前...我陷入迷茫...生命的困惑永远表现在同样的问题中:‘为什么?那么,然后呢?’...我感到脚下的土地消失了,我没有立锥之地,我生命的依托消失了,我没有生命的寄托...我得出结论:我不能生活,我惧怕死亡...我的生命是某个人对我玩的一个愚蠢而卑鄙的恶作剧...我抵达了展现在我面前的生命的顶峰,像一个十足的傻瓜那样站在顶峰上,洞察了生命的空虚和未来的空虚...人怎能看不见那一点而生活呢,――真是令人吃惊!人只有在沉醉的时候,才能生活;一旦清醒,就会情不自禁的发现,一切都是骗局...万物都是谎言。”
似乎所有人的人生在生命终极意义的拷问下都显得苍白空虚(据说黑格尔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思想体系犹如宫殿般宏伟完整,我怕难,每次我的阅读路线都绕过这座宫殿),或者说,凡是对生命终极意义纠缠不休的人都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接下来的文章中,托翁和尼采一样,认定在生命终极意义的问题上,科学知识是无用的。“我沉湎在知识的光明中,才发现我只是把视线从疑问上移开了...科学坚持要认识的一切我都通晓,但是,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那存在的万物为何存在?我为何要生存?’――‘因为它们存在。’...我的疑问是生命的意义,而在知识领域里的答案总是‘你就是你的生命;你是瞬间即逝的、偶然的粒子团块。这些粒子团块的互相联系和变化就产生了你称为生命的东西。这种团块将会生存一段时间;然后,粒子的相互作用将停止,你的生命和一切疑惑就将结束...’这种答案似乎并未解答我的疑问。我想知道生命的意义,它却说生命是无限的粒子,这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还摧毁了一切可能存在的意义。”无独有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表达自己的观点:科学对于灵魂来讲是隔靴搔痒。( 文章阅读网:www.www.AihuAu.com.net )
对此,我深有同感。看过一个电视栏目,主持人问:“花朵为什么是红的?”孩子们的回答多种多样:“花儿想要漂亮”、“花儿要是不红太阳公公就不喜欢了”......等现场的大人们笑够了,主持人像个掌握着全世界知识的权威一样,神气又严肃的从叶绿素、光合作用等等所谓科学的角度讲解了花朵红的原因,语重心长的教导孩子们要好好学习科学知识破除无知迷信,天真的孩子们的脸上显露出茫然和失望。或许我举出的这个事例并不恰当,引起我反感的只是那个主持人庸俗的自以为是不是科学的过错。但是在人或者人类的童年,都会把身边的事物按照心灵的直观理解赋予一层意义。自认为科学意味着进步的人们把这些理解笼统的概括为迷信,客观如实的讲,科学破除迷信的同时也否定了意义。孩子们认为花朵红是想要漂亮、想要被喜欢,在古代,国王或者大祭司会认为出现的日食是神发怒的表现因而终止一次屠杀、取消一场战争。仔细推究,两者相通。孩子的理解是因为他们自己渴望漂亮、渴望被喜欢,把自己的渴望赋予外物以维护自己心灵的需要;国王、大祭司们的理解体现着人类的本能,向往光明、离弃黑暗,他们在野蛮、残酷的现实中不得不采取屠杀、战争的手段(极个别极端变态的嗜血狂人可能除外),但是出于人之本性,任何人对屠杀、战争都是恐惧和厌恶的,把失去光明的异象当做神的旨意而终止令人不快的残暴行为,正是曲折的体现了人性的诉求。现在科学清楚地告诉我们,日食是地球、月亮、太阳形成一个特定的角度而出现在我们视觉中的一个巧合,绝对与所谓的神无关。现象解释清楚了,意义呢?消失了。
其实包括科学本身也是需要意义的。对于日食,我们可以继续追问:为什么地球、月亮、太阳会形成特定的角度?科学回答:因为宇宙中的大尺度结构自身的重力形成的引力场相互影响的结果,――现在的宇宙理论物理学甚至可以为我们提供公式计算出数值。如此精密的运作为什么会产生?根据规律。规律是什么?规律...是物由自身特性而进行的相互之间的关系的总结概括。物自身的特性是由什么规定的?诞生现在宇宙的大爆炸为什么会发生(有趣的是,现在的宇宙诞生于150亿年前的大爆炸,地球上的物种绝大多数诞生于6亿年前的寒武纪大爆炸,大爆炸的形式在我们的常识中意味着毁灭破坏,但又与诞生密切相关)?太阳系为什么会形成?地球上为什么会出现生命?陆地上的物种中为什么会进化出人?或许科学对这一系列疑问都会提供物质性、技术上的解答,但这样的疑问永远不会休止。究其实,“为什么”真正所指乃是:这纷繁、复杂、精密、连锁的现象难道纯属偶然巧合?真的不是某种意志的体现?例如人类的诞生。神话告诉我们女娲造人,宗教告诉我们上帝造人,这样的描述都告诉我们人类的诞生是必然的,我们的生命从诞生那一刻起就获得了意义。说实话,对这样的说法我也不信。现在的生物进化科学和宇宙物理学向我们描述了人这一物种的出现所经历的步骤,诸多必要条件缺一不可,复杂严密的惊人:只有太阳这样年轻的、质量适合的恒星才能承担起演化生命的责任;只有具有地球这样的物理环境的行星才能成为生命出现的场所;我们生命的出现还要感谢月亮――减缓地球自转速度的制动闸,随着地球自转速度的减慢月球离我们越来越远;地球上要有液态水;水里要有藻类植物来承接阳光制造氧气;水里先出现原始生物;水里的氧气离析而出在地球上形成气层为生物登陆提供先决条件;我们还需庆幸植物的进化造成绝大多数蕨类植物灭亡恐龙因食物匮乏而灭绝(或演化为现在的鸟类),否则巨大的恐龙遍布地球人类将永无出头之日......(参看《宇宙与人》)这一系列的现象如果用纯属偶然巧合来解释,有人曾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猴子在打字机上乱蹦,打出一部莎士比亚。难以想象!不可想象!
请允许我再来论述个人生命的诞生。根据人类的生理知识我们得知,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诞生于数亿精子中那幸运的一个。这个过程当中是有优胜劣汰的法则,只有最强壮、最具活力的精子冲在最前才能获得资。但这个必然只是相对而不是绝对,由于实际原因,“大爆炸”释放出的精子们并不能都处于同一起跑线上,我们任何人都来源于那数亿分之一的可能,我们每个人的诞生都是幸运的也是偶然的。这是迄今为止科学所能做出的全部解答。
真的是这样吗?
当我坐在这里,根据科学知识去想象,在诞生我的那次“大爆炸”中,倘若不是形成我的这一条精子而是另一条精子获得资格,那么将是另一个人诞生于世,我将不存在,我想象着自己的不存在、想象着我拥有的一切都将消失...可怕,我庆幸我是多么幸运......
注意!这种想象其实是假象!是不能成立的。有与无是一对相对的概念,相互依存、缺一不可,有“有”才会有“无”,无“有”必然无“无”。例如:你看报纸得知,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城市里的一座与你毫无关系的豪宅被大火烧掉了,你无动于衷,至多为受损失者惋惜一下。但紧接着就有律师来通知你,那座豪宅是你一位远房长辈的遗产,这位长辈无儿无女,他已在遗嘱中把你列为豪宅的唯一继承人,你如果继承了这座价值不菲的豪宅你的人生将大为改观,而现在,豪宅被大火烧光了......此时你又会是什么感觉?
前后不同感受的区别在哪里?前面,你与豪宅的关系是“零”;后面,你对豪宅已产生“有”的概念你也就品尝到了“无”的痛苦。
有我才可以想象无我。在有我的状态下想象无我,认为那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实际上无异于想象我的死亡,想象的都是我失去生命的感受。如果当初是另一条精子获得资格呢?那不是无我,而是“零”,我既然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有与无、不存在得与失、不存在痛苦与欢乐、不存在悲哀与幸福...一切都不存在,彻底的“零”。科学告诉我,我的诞生来源于几亿分之一的可能,由此我庆幸自己的幸运,这从根本上讲不成立。
现在再从另一方面论证。无论哪一次“大爆炸”,无论哪一次中的哪一条精子获得资格,都必然会诞生一个人来到世上。这个人必然会面对生命终极意义的问题,必然会像现在的我一样进行有我与无我、偶然与必然的思索(这是任何人都会面对的问题,有的人不愿在这方面耗费精力,并不代表他不会面对)。似乎可以这样说,即使现在的这个“我”不存在,必然会有另一个“我”降临人世,“我”的诞生是必然的。
这番论证说明,在一个人诞生的问题上,科学的讲解造成的偶然是假象,通过思维证明的必然是真实。进一步证明,关乎生命终极意义的拷问并不属于科学的职能,至少从目前科学发展的状态来看是这样。至少,这是我的看法。
在论述了科学知识的无用之后,托尔斯泰把自己投入信仰。按说,信仰是非理性的,可是托尔斯泰说“或许我所说的理智远非我想象的那么理智;或许那看似非理智的远非我想象的那么非理智”。我的理解是,托翁所谓科学的非理性、信仰的理性,乃是出于人生实际需要而言的。既然科学无法有效地解决疑惑,信仰却可以妥善安置受拷问而痛苦的灵魂,那么拥抱信仰就是明智的选择。对此我也可以认同,实际上有许多大科学家都和宗教结缘,据说牛顿就是某个秘密宗教协会的成员,霍金关于宇宙诞生于奇异点大爆炸的理论与基督教义中的创世说惊人的相似霍金也接受过梵蒂冈教廷的某项赐予,伊斯兰教廷宣布信奉伊斯兰教的宇航员在太空中朝拜不必刻意寻找圣地麦加的位置。诚然,欧洲中世纪教廷曾经烧死布鲁诺、审判伽利略,与科学为敌,但也有很多人选择科学工作而把灵魂交给宗教信仰。因为“不管信仰的答案是什么,它的每一种答案都会将无限的意义赐予有限的人的生命,――那是痛苦、贫困和死亡所不能毁灭的意义。”“信仰是人类生命意义的知识...信仰是生命的力量...”
托翁确定人需要信仰的依据是,他在下层劳动人民当中发现人们都具有信仰,虽然“那些人的一生都是在艰苦的劳动中度过的”,但是那些人从不会受到诸如生命意义此类的问题困扰,由此断定“他们却体验着无上的幸福”。对此,我不能认同。一个生活闲适的人受到不涉及实际意义的问题的困扰,无法入睡,如果给他安排繁重的体力劳动,抡大锤、扛大包、拉大车...累得他浑身快散架,回到床上他肯定呼呼大睡。这真像老百姓说的“吃饱撑的没事干就会胡思乱想,干干活就好了”。这个经验习俗绝对不是真理。就好比一个人经常暴饮暴食,胃肠难受了就大吃消食片。人的精神活动需要宽松、自由的环境,但是人的精神需要不是吃饱撑出来、闲得发慌闲出来的。只要是人就有精神需求,人的精神需求的强弱有别,这根不同的人的心智发育程度不同、领悟能力深浅不同有关。所有的劳动人民,包括我在内,有时脑子里会蹦出这样一个念头“人这一辈子到底活个什么呢?”然后以一句玩笑作结,找个事干干去吧。生命终极意义的疑问解决了吗?没有,我们只是把目光移开了。
托翁年轻时有过一段花天酒地的生活,但终其一生没有懒散过。他在自己的庄园里笔耕、农耕力行不辍、从未停歇,他的精神工作与物质工作都是饱满的,即使如此他还是遭到生命终极意义犹如闪电般的劈问。只是依照他的学识程度、领悟程度,这个疑问带给他的困扰深于常人。最后,托翁经历过一段艰苦的思想历程,又回到原点。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有时人的思想真的是可笑无奈,当你费了好大的精力去思索,最后得出竟然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结论。我把文章的最后一段摘录如下“一只鸟天生就会飞翔、觅食、筑巢,我凝望着小鸟的一切动作,我在它的欢乐中感到怡然。一只山羊、一只野兔、一只狼天生就会吃食,天生就会喂养它们的家庭,当它们这样做的时候,我就感到确信,它们很幸福,它们的生命是合理的生命。”再看看前面托翁不满意科学的话“‘那存在的万物为何存在?我为何要生存?’――‘因为它们存在。’...‘你就是你的生命...你的生命和一切疑惑就将结束。’...”对比一下就会发现,两者本质相同。托翁只是再一次把目光移开了,只是这次他费了很大力气说服自己把目光移开。
最后托翁说“他必须为大家谋求幸福,而不为自己。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我就确信,他是幸福的,他的生命是理性的生命。”这里自圆其说意味更加强烈。诚然,人在帮助他人获得幸福的过程中体现自身的价值,这是比独善其身更加高尚,爱因斯坦也说过,最高尚的科学家是为人类谋求幸福的科学家。这是对的,但是这无关于生命终极意义。试问,既然我们自认当自己拥有人生的幸福安逸之后生命终极意义的疑问依然存在,就像文章前面提到的,那当我们帮助他人获得或者在他人的帮助下获得,就能解决疑问?从本质上讲,这是依靠人生价值的升华来掩盖生命终极意义的阴影,与转移目光是同一道理。
更让我哑然失笑的是托翁的一厢情愿。在生命终极意义上,不存在人帮助人。世上有太多人压根不思考这些,认为这些毫无价值,甚至还有那么多认为精神文化纯属毫无价值的人,他们都活得很自在。而那些需要思考这些问题的人,他们又只会凭着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走自己的探索之路。
即使投入信仰,托翁也断言“首先应确定信仰,然后是上帝,而不是通过上帝来确定信仰”,这揭示了他的信仰观根本上是出于人生实际需要,而不是对现象、理念的迷信,他的上帝被赋予一层工具化的色彩,是主动、自觉的选择,颇具自我安慰的意味。客观上还具有的一层含义是放弃,既然上帝的圣殿实在无法企及,那就自己给自己造一座吧。自己为自己的生存设置一个意义。
如此的结论真的让托翁心悦诚服了吗?我认为没有。造成他丧命的离家出走就是证明。托翁在晚年为自己确立下层劳动人民的信仰,决定以不息的劳作实现生命的终极意义。在他的主观意愿上,他认为自己的地主身份本质是寄生虫,他要摆脱这一切,去寻求一个理想的重新开始。其实,他在自己的庄园上不能实现信仰吗?他的劳作已经让自己像半个农民了,如果想让自己去过完全的农民生活又有谁能阻挡呢?我认为,客观真实上,造成他出走的原因是他潜意识里仍然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茫然和痛苦。托翁死在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里,这样的结局对于他的人生真是再恰当不过,他是死在路途中,不是死在终点,恰当的犹如上帝的安排。
托翁去世后,人们依照他的遗嘱把他葬在祖传领地的树林里,不立墓碑,不树十字架,没有墓志铭。我看过图片,林间一个由石块垒砌的长方形坟墓,告诉人们有一个人躺在这里。托翁最后的选择是放弃,走完自己的人生后,信仰、宗教、文学、身份他都不需要了,只需要一片方寸之地以供长眠。
生命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是什么行为?我只能打个比方。如果人生、人类、宇宙是上帝设置的一个游戏,人之生命的终极意义与宇宙星体运行的意义一样,是上帝手中的核心规则,人类意识到此奥秘的存在,好比科幻片里人造的高智能机器人忽然闪出自我意识的火花,对奥秘进行飞蛾扑火般的追索,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化作刺向天宇的利剑,是牺牲。
《战争与和平》里的安德烈王爵说过:理论是灰色的,生命的宝树常青。不问为什么,只问该怎样。这是确保我们渺小的人生能够幸福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