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怯怯的,又窃窃的,躲在门后,又半含半露,偷眼打量着柴扉前那个被狗咬着摩挲着手不敢进来的人。“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说的就是凉。
凉风、凉席、凉水、凉夜、凉衣……
凉爽、凉意、微凉、幽凉、清凉、秋凉……
凉永远不可以是工笔的,浓墨重彩的;也似乎不可以是白描的、铁钩银线的;它只是水墨的,晕染的,氤氲又洇晕的;它是烟雨迷蒙的山水,风雨凋敝的旷野田园,但又不可以是唐风的景致,而仅仅是宋月般的情怀……
我小时候把冰凉的小手怯怯地伸向母亲,伸向姐姐,伸向每一个爱我的人,说“凉,暖暖”。怯怯的声调,像娇气的小姑娘在生人面前言语娇怯地拽着母亲衣襟叫“娘”。
我把小手伸向很多人取暖,以取得帮助或者爱。那时候父亲还在,我尚不知道人世间的世态炎凉,身边尚有许多爱我们的人,我们是指妈、三姐和我。不仅幼小如我,就连年过半百的母亲,面对发生在身边的炎凉落差,也是徒叹人走茶凉。是的,凄连的两个形容事态的词都是‘凉”,而不是冷。相比而言,“凉”多含蓄啊,有着太多的巧妙遁词和委婉曲折。
经过太多的变故,一个人会变得世故些吧?没有,唯一学乖了的只是我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变凉了,眼睛所见也凉了,一波清水的凉,一抹秋风的凉,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微凉。那种渐变的、淡淡蒙蒙秋意笼罩的凉,经春历夏,冬天尚远,那时的秋凉,心底一点点沉下来的,平沙落雁的,渔歌唱晚的,古堡烽烟的,塞上风寒衰草连天的凉。
我喜欢微微发凉的衣裳,摸上去有凉滑的手感。穿着,似乎永远有吹风淋雨的感觉,秋凉如水,我永远地处于人生之秋里。
我喜欢夏夜月亮下、露水里,睡在枣树底下、凉席上面的感觉。枣花簌簌落,青枣红枣砸在脑门子上。竹编的凉席睡久了,有父亲淡淡的脑油味儿,黄中泛红,像摩挲日久的本色*葫芦。睡在凉-阴-里,脸侧贴着滑腻的凉席,一只手在月亮光里一起一落,像飞倦的夜鸟想歇息了又惯性*地扑打翅膀。这时候极适宜怀念父亲,极适宜因为怀念一个人而一滴一滴,半天地滴下一些清凉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