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达深夜一点给我打电话,劈头说,不管了,老子要表白。
我哆哆嗦嗦摸开台灯,深呼吸,稳了半晌,问他:跟谁?
跟菇菇啊!难道跟你?罗达大着舌头说。
电话那边传来酒吧特有的喧闹。我拿脚指头也能想出来,罗达又被大灰灌大了。大灰这厮没别的本事,唯一拿手的就是灌醉罗达,然后怂恿他表白。让大灰接电话。我说。
好。罗达痛快答应,但一分钟后,他告诉我,大灰没在。我用另外五个脚指头都能想到大灰一头扎在吧台底下装鸵鸟的死样。于是我拨了大灰的号码。那边的背景声跟罗达的一模一样,但他还哼哼唧唧地装蒜:干吗啊,睡觉呢。
我瞬间十二窍生烟:你能不把罗达往火坑里推?你这么一次次陷害人家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不觉得。大灰嗫嚅着说。我为他们俩好,他们俩好了多好。
菇菇不可能看上罗达!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了万一不成呢?
你是怕万一成了吧?
你闭嘴!我吓坏了,气急败坏地吼住他。罗达就在旁边,有些话万万不能让他听到。
菇菇,罗达,我,大灰,我们的世界一共四个人,组成一个不能循环的生物链。就像老虎、狐狸、兔子和胡萝卜,一个站在一个身后,被前面那个吃得死死的,也都做着春秋大梦,幻想有朝一日溯流而上。
光荣地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菇菇,我把她比作老虎。事实上她是个幼儿园老师,一个纯美的、温柔的、弹得一手烂钢琴的幼儿园老师。
我和菇菇都在少年宫兼职教钢琴。一年前的某天,罗达找我蹭饭,他挨个教室找我,我在四室,但罗达找到三室就停住了。
到我提早下课,迫不及待出来找他时,他还守在三室后门口,掉了魂似的往里看。我知道大事不好了。
那天我们找的餐馆很烂,菜又咸上得又慢。但罗达一点都没计较,他目光飘忽心不在焉,不时地对着盘子里面目全非的鲶鱼露出羞涩的笑。认识罗达八年,我第一次见识他这副老房子着火的德行。
我多想兜头几盆冷水把那火扑灭呀。可他一开口说“你隔壁那个女孩,弹钢琴的样子真好看”,我就老老实实地把菇菇的情况都招了。无条件地顺从配合,是我这么多年养成的恶习,改不掉了。
第二天罗达打电话给我,说晚上请你吃饭吧。我说好哇。他说我也把大灰喊来。我说好呀。他又说,你叫上菇菇好吗?我说,呃,好吧。
罗达是个寡言的人,但那天他的话奇迹般多了起来,而且趣味横生妙语连珠,逗得菇菇一晚上都在笑。好开心,跟你们在一起。她说。
这世界多不公平,有的人,凭一个弹钢琴的侧影就能赢得另一个人,而有的人,肝脑涂地都不能换来一丝一毫。
三人组就这么扩充到了四个人,一下子丰满了,也一下子混乱了。
2
虽然钢琴也过了八级,但其实我是学美术的。从这个角度说,我也算多才多艺。
大灰有一个画廊,专门卖我们这种刚毕业的穷学生的画。罗达以前给他做掮客,把我们的画搜集起来成箱地往大灰的画廊搬,从中牟利。后来,他把我直接介绍给大灰,我才知道,那些我只收一百块的画,被大灰精心装裱后,卖五千。
大灰看到我,仿佛见到财神下凡,恭敬谄媚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回去后罗达问我,你觉得大灰人怎么样。我说,能看上我的画,说明他眼光不怎么地。罗达连连点头说,还真是。
但其实我们都错了。我那些画在他手里总能卖出好价钱,而且他会给我方向性的指导——我照着他的要求画,屡获成功——被人高价买走。
有次我去给大灰送画,正赶上他推销我的一幅画。这厮口吐莲花把那幅画夸得面目全非,顺带着还夸作者,说那是个多么美丽动人才华横溢的女子。结果客户拍下一万块,把画带走了。
他一走,我立刻严正抗议,说大灰你这是坑蒙拐骗。大灰说,我句句都是实话!我说你还说作者多么美多么……大灰把我拉到镜子前头,说,你自己照照,不美吗?
我说大灰你再涮我咱俩就绝交。说完气呼呼地背起包,想走。大灰堵住门,态度缓和下来,说今儿这笔赚了,咱去嗨皮一下吧。我还想走。他说,我喊着罗达一起。我立刻没脾气了。
那天晚上,我们胡吃海喝了一通,转去K歌。很久以后,大灰告诉我,那天我唱《等你爱我》,唱得情真意切,眼泛泪花。而他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我。大灰说,他早看出我对罗达的意思,也因此一直竭力忍着,但那天看着我撕心裂肺唱歌的样子,他知道自己悲剧了,可他无法阻挡悲剧的发生。
春天时,我心血来潮画了一幅两个小孩儿在花间嬉闹的画。大灰看了,很喜欢,隆重地裱好,高高地挂在画廊最重要的位置,说这幅不卖了,当镇店之宝。据他说,好几个客户想高价买走,他都没卖。我压根没信。
直到有一次,我们四人正在画廊打牌,一个油头粉面的南方人走进来,扫了一眼店里的画,指着我那幅《双童嬉花图》,问,那幅多少钱?
大灰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老板,那幅是我镇店的,不卖,您看看别的画吧。
南方人又扫了一圈,说,就那幅吧,你开个价。大灰说,真不卖。
罗达瞪了大灰一眼,放下牌站起来,说,老板你开个价吧。南方人想了想,摇头晃脑地说:6666,怎么样?图个吉利。
我很满意,冲着大灰拼命点头。但大灰依然很有气节地说:多少钱也不卖。
南方人皱起眉,说一万。大灰说,十万也不卖。
罗达捣了大灰一拳,对南方人大手一挥说,成交。我和菇菇立刻搬着板凳要去摘画。
大灰厉声把我们喝住,生气地说,我的画廊,我说不卖就不卖。我也生气了说,我的画,我说卖就卖。然后我们三个七嘴八舌一起说他,大灰眼见自己势单力孤,急了,抓住我们一个个往外推,说,都走都走,我要关门了。
3
我们仨义愤填膺地往回走,一路赌咒发誓说再也不跟他玩了。
时间尚早,我们转去罗达家看电影。菇菇在一大堆碟片里翻了半天,挑出《午夜巴塞罗那》,说看这个吧。罗达说哟真有眼光,我也正想看它呢。我很想说这片子我都看过三遍了,但我没有发言权。
电影结束后,我们讨论起了旅行。罗达说,要是能一起去一趟西班牙多好。菇菇说是呀。我说那你们俩就去吧。菇菇大笑:我俩?罗达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脸忽然红了,他羞涩地笑了笑,低下头,掰着手指结结巴巴地说,四个啊,咱们,当然是。
还是别做梦了,菇菇说,我们四个穷鬼,连铁岭都去不起。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骂起了大灰。这个死心眼,到手的钱不赚。我决定给大灰打电话,痛痛快快骂他一顿。摸出手机,却发现一条来自大灰的短信早到了:
“对不起,那幅画我真的不想卖,因为画上的小孩很像你也很像我,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那是我们俩的孩子,卖那画,我就觉得是卖我们的孩子。很抱歉,这话我没法说出口,希望你理解。”
第二天,大灰请我们喝酒赎罪。我们三个谁都没有遵守头一天的誓言,屁颠屁颠地全去了。去是去了,也没轻饶他。罗达和菇菇整整骂了他俩钟头。大灰找了八十个理由给自己辩解。我在旁边紧张得要死,生怕他说出那个真正的理由来。
还好他没说。但是他灌了罗达好多酒,还不停赞美菇菇,说她是个多么好的姑娘,跟罗达多般配。
我很生大灰的气,把他拉到外面,直截了当地说,你以为把罗达跟菇菇撺掇到一起我就会死心吗?大灰说,你得明白他心里没你。我说我心里还没你呢。他愣了一下,说,那不要紧,我心里有你就行了。
我无语。
就在上个月,菇菇有了男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追了她好久的。菇菇特地把男友带到画廊跟我们见面。罗达和大灰看到他,脸上都有难以掩饰的愤懑。
三个男人聊天时,我和菇菇去买西瓜。我鼓起勇气问,要是罗达也追你,你会考虑吗?她想了一下,说,不考虑,完全不合适。
要是大灰追你,你考虑吗?菇菇问我。我立刻摇头:不考虑,完全不合适。
我们俩都乐了。
乐过之后,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悲苦:如果同样的问题抛给罗达,他对我的答案,也一定是“不考虑,完全不合适”吧?
那天晚上,我们五个去K歌。罗达、大灰和我——两个不被考虑的男人和一个不被考虑的女人,每人都凄凄惨惨撕心裂肺地唱了一遍《等你爱我》。
而我们心里其实都清楚,我们谁也等不到谁了。就像狐狸无论如何吃不到老虎,胡萝卜也永远无法得到小白兔。在这条生物链里,我们的位置早就固定了,所以结局也早定了。在这里,爱情的生态是不平衡的。
当然,我知道一定还有另一条爱情生物链存在,在那里,我会找到另一个人,他是老虎也是胡萝卜,我是狐狸也是小白兔,我们彼此征服,也彼此臣服。
好吧,唱完这首歌,我就要去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