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妈第一次对我讲她和爸爸恋爱的故事,第一次,像言情小说一样的恋爱故事。这一刻,好像她十几年受到的委屈和怨气都烟消云散,不曾存在一般。那一段相爱相杀残破不堪的婚姻是毒药,而那大海捞针出来的一点点甜蜜就像药引子,骗着她吃了那么多苦。我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傻。或许每个女人在许愿的时候,都不曾发觉愿望本身的虚幻性。
1
许载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着实紧张了一下。很多年没联系的人突然来电,不是借钱就是报丧,这两件事都值得紧张。果然,我接了电话,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躲躲,我爸没了。”我僵硬地说了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他说:“急病走的,没受啥罪。你有时间吗,出来见个面。”我赶忙放下手边的事,打车去约定的咖啡馆。那一刻我才惊觉,在这个硕大的城市里,我们住得其实不远,可竟然疏远了那么多年。
许载舟和我的友谊,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学一年级。那时候我们两家人关系好得要命,周末经常一起聚餐、逛动物园。许载舟的妈妈周阿姨特别漂亮,喜欢照相,到哪里都少不了让许叔叔给她拍照,也给我们两个小孩拍。照片里我比许载舟高半头,总是把脸扬得很高,十分得意。
那会儿我刚刚学下象棋,带着空前膨胀的好奇心和无畏精神,逮到谁就跟谁下,也不怕被人喊臭棋篓子。许载舟却是在他爸爸象棋胎教下长大的,算得上久经沙场的老将。跟他下棋,注定是鸡蛋碰石头,但是我不怕,晚上写完作业还吵着让妈妈带着我去许叔叔家,跟许载舟杀上几盘。结果毫无悬念,我屡战屡败,输得片甲不留,走不了几步,我就被架上了“双头炮”。
我赖皮,悔棋,一悔好几步。许载舟蛮大度,任我悔,可用不了几步,“双头炮”就又顶在老将的脑门儿上了,他还用稚嫩的童音讽刺我:“你悔呀,你倒是悔呀,我只用一招就可以打败你,你就可以和这棋盘融为一体了!”
我找回自尊的方式就是推开象棋棋盘,找出他家的跳棋。这个我拿手,打记事就会了。那会儿最常见的跳棋是塑料的,黑红黄绿几种颜色,棋盘也叠起来,装在四方的小纸盒子里。许叔叔是特别细致的人,家里的棋盘是用玻璃裱起来的,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小孩子玩起来方便,又不至于因为棋盘起褶皱而翻倒棋子。跳棋是我强项,许载舟不如我,连输三盘之后他的大男子主义泛滥了,第四盘尚未结束,胜负已见分晓,他抬手啪地一下把棋子打飞,彩色的塑料跳棋哗啦啦跳到地板上桌子底下。任性如此,许叔叔也没发脾气,只是轻轻喝了一声:“许载舟,玩得起输得起,不许这么没规矩!”然后弯下腰去捡棋子。
许叔叔是我记忆里第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男人,瘦高个,高鼻梁,短发净髯,眉目长得很清秀。衬衣领子洁白,总是翻在鸡心领毛衣的领口外面。他从来不大声讲话,对小孩子的要求通常都说“好”。他是小学老师,教语文,少不了让我和许载舟背唐诗,也会教我们背《红楼梦》里的诗词。我背得快,他就会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姑娘真聪明。”手心抚过我头顶的那一刻,我觉得他要是我爸爸就好了。我爸是大老粗,对我从来都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也没有夸赞和奖励,只会在我考不进前三名的时候冲我吼。而许叔叔从来不会对许载舟吼,许载舟考过他们班倒数第十。
那么温柔的许叔叔,一转眼就没了。
2
到了咖啡馆,许载舟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几年没见,他变化不大,可能是因为刚刚料理完后事,脸上显得消瘦又疲惫,眼睛还布满红血丝。
他说:“我爸是上班路上没的,骑着自行车突发脑淤血,倒在路边半天都没人管。他当了一辈子老师,也算是桃李满天下,没想到最后这样狼狈收场。明年就要退休了,都没有学生送他最后一程。”
我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安慰他,听他这么说,倒先掉下眼泪来。他递过纸巾来:“别哭,没事,都过去了。我爸以前交代过,真有这一天,一切从简,不通知老朋友,怕人家伤心。所以我没给你家打电话。现在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喊你出来叙叙旧。”
“至少你应该通知我的,许叔叔那么好,我一直很想他。”
“他也一直惦记你呢,我成绩不好的时候就拿你鞭策我,你到哪儿都是三八红旗手啊,除了象棋下得臭。”这时候他还能臭贫,“我给你带来件东西。”他从包里掏出跳棋的盒子。
“这么多年了,还没扔?”
“是啊,我也以为搬家的时候扔了呢,棋盘早就丢了。昨天整理我爸的书柜,在里面发现这个。”许载舟把盒子推到我面前说,“送给你吧,留个念想。
我打开盒子,里面五颜六色的跳棋承载了很多美好的回忆。童年的糖啊哪怕是最粗糙的大硬疙瘩糖都是最甜的。这种开发小孩智力的小玩意儿早就不玩了,但看到就觉得格外亲切。这盒跳棋有个特点,小尖顶上的塑料圆珠跟下面的底座是分开的。那次许载舟输棋发脾气,把棋子丢了一地,有一粒圆珠掉了,怎么都找不到。所以这盒跳棋成了独一无二的。
许载舟说:“躲躲,咱们都这个岁数了,又有交情,很多事都可以聊吧?”
“可以呀,什么事?”
“你觉不觉得,其实倒退很多年,你妈妈,是有可能成为我妈妈的。”他叹了口气,“我爸人都走啦,说这些都没用。可是我看到这盒跳棋,想到很多事。这些年我爸过得并不好,有很重的心病。我知道你妈妈也受了不少罪。要是他们当年能在一起,说不定都能很幸福。”
3
和许载舟聊完,我就直接坐车回家看妈妈。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很想她。
妈妈看到我好像看到天神下凡一样,高兴地说:“哎呦大忙人,怎么这么好招呼也不打就回来给妈送惊喜?”然后又紧张起来,“不会是跟你老公吵架回娘家哭来了吧?”
我说:“不是。”鼓足了勇气,决定快刀斩乱麻,“妈,我见许载舟了。他爸没了。”
妈妈顿时愣了,嘴巴张得好大,半天才说出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急病。刚处理完后事。我也是刚知道。许载舟怕你伤心,没通知你。”
“他这么快就没了呀。”我妈开始满屋子漫无目的地乱走,嘴上问我:“你渴不渴?饿不饿?晚上住下吗?明天上班吗?最近累不累?”
我说:“妈,其实你还是很挂念许叔叔吧。”
我妈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在屋子里晃了好一会儿,才一屁股累坐在沙发上。“真是太突然了,做梦都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没了。”然后就自言自语,“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许载舟说得没错,那个时候我们太小,太傻,什么都不懂。即使是现在,若不是他启发我,我还是没有深究当年的妈妈和许叔叔有怎样的情谊。他们具体怎样认识的,我都不是很清楚。恍惚就记得,有一天,百货大楼玩具组工作的妈妈下班回来后说:“今天遇到一个顾客,给儿子买玩具冲锋枪,真是细心,玩具的材质、配件一样一样问得仔细,生怕小孩子玩了不安全。这么细心的爸爸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从那之后,那个细心的爸爸就经常带着儿子去买玩具,然后,我就认识了许载舟。
就像是擦开了一面蒙尘已久的玻璃,陈年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说:“妈,我都这么大了,什么事你都不用瞒我。你当年认识许叔叔的年纪,跟我现在差不多。我知道你跟我爸在一起并不开心,遇到许叔叔,动情了吧?”
老妈知道我讲话一向放肆,但她没料到我放肆到了这种程度。她像是受了惊吓似的,重重在我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别乱说,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是小孩啦,顶多是个反应迟钝的已婚妇女。你看《昼颜》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的,我真该早想到许叔叔身上去。”
提到电视剧,我妈来了劲头。“我们那个时候可没那么大胆子,什么动情不动情的,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哪儿敢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老妈想了半天,哎了一声:“我就是觉得,有那么体贴的丈夫,也许会很幸福吧。”
让我回忆那个时期的爸爸,真的不如许叔叔来得亲切。他永远都在加班、出差,回家来跟我也没有什么话讲,问得最多的是“考试考得怎么样”,若是考得好,就说“还行,下次继续努力”,若是考得不好,他顿时横眉立目,问我到底哪里跟不上。我跟得上,真的跟得上,只是马虎,偶尔会在卷子上漏掉“五五二十五”的五。有一次,因为这样的错误,我数学考了九十五分,我爸让我对着墙壁,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下次决不允许再犯。我爸一直有当兵的心愿未了,于是在自己家当起了将军,拿我当小兵训练。
他对我是这样严厉的态度,对我妈也是。我妈在百货大楼上班,俗称“站柜台的”。穿着制服踩着高跟鞋一天八小时下来,小腿肚子肿得大腿似的,但是下班回到家还得做饭做菜照顾我伺候我爸,一刻不得闲。菜咸了,会挨骂;汤淡了,会挨骂;饺子煮破了,我爸就不吃了,让倒掉。那时候妈妈没少抱着我掉眼泪。她戴眼镜,眼泪滴在眼镜上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是哭,一句话都不说。班上有同学的爸妈离婚了,我跟我妈说:“妈,你也离婚吧,我爸一点儿都不好。”我妈哭得更凶,却说不行。
细细回想起来,跟许叔叔一家来往的那段日子,妈妈笑容最多。
可是,我们两家是怎么断了联系的呢?想不起来了。
难道是我记忆出了偏差,根本就没有过那么甜蜜的时光?可相册里分明有我和许载舟的照片。
我迫不及待翻出相册来看,看到了动物园里大象长颈鹿前我和许载舟的好多合影,我高出他半个头,笑得狡猾奸诈;看到了许叔叔正在用一根胡萝卜喂梅花鹿;看到了妈妈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跟穿着红色棉服的周阿姨站在干枯的喷泉前面的合影;我只是没看到我爸。
记忆真的骗了我,童年的那块糖疙瘩再含到嘴里,其实没有那么甜。那些两家人和睦相处一起聚会的景象,也都是我臆想出来的。爸爸从来没有参与到我们的游玩当中,我和妈妈像两个乞爱的人,在另外一个和睦的家庭里,寻找一丝温暖的慰藉。可这慰藉,如今回味起来,却寒冷到心里。在那个物质生活相对贫瘠的年代里,所有人都觉得能赚钱养家的男人就是最好的,没有人顾及女人和孩子除了钱之外还需要很多更温柔的东西,比如说尊重,比如说呵护。也许今天,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