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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父子(小说)

许文舟

本来是很阳光的一天清晨,这该死的乌鸦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在张木生家的门前落了下来,一节瘦得象老人手臂骨的核桃树枝弹了几下,乌鸦就不打算再飞走,呆立了几分钟,开始怪叫。这哪里是乌鸦的声音嘛,比起狗的声音,他还低沉。

张木生的婆娘正在屋里喊痛,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的,安村并不大,几乎所有正在洗簌的人都听到了。唉这张木生的老婆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几乎每次生孩子,仿佛整个安村都要跟着疼!

张打春出生的时候,是1960年的立春。命苦的张打春,才生下一个月,母亲的乳房就发生病变,左只肿胀得象团豌豆油粉,摇摇欲坠,根本挤不出一点奶水,没过几天,右乳房也出现肿块。

张打春别的不知道,就知道哭。一个劲地往母亲的怀里拱,不得吃奶,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是哭不出声,只剩下急促的呼息。张打春张着小嘴,嘴唇干裂得发紫,最后连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整个人都处在生命的危险期。村子里的育龄妇女们,都善心善肠地帮忙,一听说张打春的情况,都约着前来给打春喂奶。

那时生活跟不上,哪有多余的奶水?但人们还是一个劲地将瘪得象干蚕豆的奶头子往打春嘴里塞,一边用手整弄着同样干瘪的乳房。打春本能地含着一粒粒黑色的奶头,吮吸着、脸色渐渐回过来,尽管那奶头里流出来的奶,时断时续。

打春的母亲看着,两眼只冒泪花,她给乡亲们跪下,那一刻,她才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两只腿不听使换,整个心儿也跟着飘起来。打春的父亲张木生是铁匠,那时算安村的人物,农具有很多都出自他的手,他最拿手的还是铸犁头,用熔化的铁水浇灌到事先准备好的模子里,慢慢地,铁水由红变紫,再变成铁青色,一把犁头便大功告成。打春还不满月,张木生就上山了,一个冬天,都得在山上烧炭,这是为来年生产备料的重要阶段,没有木炭,再好的技术也奈何不了生铁。张木生知道老婆得的是奶子上的毛病,不以为然,说“女人的奶子就是事多,不过不怕,揉揉捻捻便可以了。”后来,打春的母亲病得起不了床,生产队派出人去将张木生找回来,他一边走还一边随便揪着路边的青蒿子,心想着怎样给老婆治理呢。

看见老婆躺在床上,头发散乱着,打春在一边哭,张木生吓了一跳,怎么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伏下身子,拉去盖在老婆身上的被子,伸手去摸老婆的奶子,老婆无力地拒绝了,“打春他爹,我实在不行了,生了四个姑娘都没有吊坏我的奶,这打春命硬着呢,怎么一生下他来,我就病成这样。生那些姑娘的时候,我生了当天,还自己招呼自己呢。”

打春的父亲记得,生大姑娘时,他不在家,老婆到玉米地里除草,突然腹部疼痛,还没来得及往生孩子方面想,孩子便掉了下来。她只好解下围腰,将赤裸裸的小生命放到围腰里,抱回到家中。家中没有人,她随便撕了几件旧衣服,扯出几块布来,算是孩子的衣物。做完这些,她累得直不起腰,肚子也饿得不行,她不敢睡下,要是到了晚上奶不出来昨整,便又爬上草楼,在一个个鸡蛋窝里讨找鸡蛋,自己给自己煮了一碗。生第二个姑娘时,张木生还是不在家,并且到了很远的地方修公路,打春的母亲生下孩子,可是胎盘不下,村子里的老草医也只医过村里的牛羊,没有办法,还是有好心人将他请了来,面对产妇,老兽医简直就是束手无策,最后只好叫人割了些干蔗叶,他的理由是羊不下胎也吃这个。果然,打春的母亲喝了浓浓的两碗干蔗叶汤,胎盘就下了。生第三个姑娘时,打春的母亲本来不想再生,又要劳动,又得生娃,她的身体极差,她不想不成,张木生就想要一个儿子,说什么他也不干。生第四个姑娘,打春的妈简直就只有一丝希望,这就是生个带把的,那怕这希望仍然很渺茫,但她还是豁出去了。孩子生下来,张春的妈累得差点休克,但她还记得用手去摸摸孩子的跨下,这一摸,又一次让她失望透顶。

怀打春的时候,打春的父亲就去得更远的,他到的地方据说有铜矿,铜可是好东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点铁都不得了,铜就更不用说了,铜可以做炮弹,那时美国的飞机天天的东海上空扰乱,台湾也要要返攻大陆,全国上下备战备荒,一想到铜可以做成打下美国飞机的炮弹,全国人民都在急哪,安村也被紧急动员起来,抽出重多劳力,赶去铜矿支援生产。张木生一去就半年,打春生下地,他都没有回来,后来有人通知他,说你老婆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他这才向矿长请了几天假。回到家里,他心急火燎地直奔住处,见到孩子,伸出手去,在孩子生殖器处摸了摸,笑出声来。我的儿子,这天,是立春,安村称这天叫打春,张打春的名字就是张木生那一摸之后叫出来的。

老兽医按时前来,给打春的母亲治病。老兽医是我们村里有名的文化人,当过旧社会的镇长,思想先进,要不是这样,他这个镇长至少是会被共产党法办的。解放前一年,身为镇长的老兽医到外面做事,听到风声,说共产党已经打进来,他聪明的脑瓜一转,回到村里,立即就将自家的地租给全减免了,这还不算,家里的长短工他一律给钱辞退,为让他们能养家活口,把家里的银子拿出来,作安家费一样发给长工。他父亲气得咬牙切齿,怎么就出了这样的败家子呢,这样下去,你去给我喝西北风。老即便这样,老兽医还是落了个地主的成份。

安村斗争比较激烈,三十多户人家,地主一户,富农三户,富农吧冲其量不过是解放那年家里有只驴子罢了,使不上长工短工,生产得自己做。老兽医的父亲想也想不到自己的财富一夜之间被没收充公,更想不到的是,拿了安家费的长工们一起来声讨他剥削,是吃人的大地主。想不通之后,吃了过多的草乌一命呜呼,老兽医配合政府分田分地,算表现好的一类,但后来的批斗,没少了他。说他当镇长时生活糜烂,家里有原配不算,还在镇上有着三个相好,其中一个相好做得成他的孙女。老兽医一身长衫,就是被批斗时也没改,这身穿着打扮,以致又在后来被戴上了想复辟的帽子。几反几复,老兽医因此胆子变得十分小,小得说话都只能是他自己能听到,仿佛那说话的声音不是从他口里出来。他做着生产队里分派给他的活,是编篱笆扎地边,好在他有一手兽医技术,能号出一头牛或一只羊的脉相,生产队里的牛病,都是他去诊治。

给打春母亲看病还是第一回。说实在的,老兽医不乐意,张木生在批斗他的时候出了最重的手脚,揣得他睡下就起不了床,张木生的那脚揣在老兽医的睾丸上,那种疼痛,可能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疼痛了。都是乡里乡亲的,老兽医还是拎了药箱,面对打春的母亲肿胀的乳房,他有心里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动机,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抚摸过无数女人的乳房,面前这对摇头晃脑的大乳房,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打春的母亲吃了老兽医的药,是有些见效,肿胀略有减轻,这让老兽医眼前一亮,难到自己的兽医技术也在人的身上派上用场?但他想,这张木生本来就狼心狗肺,本来就不是人。打春的母亲看了老兽医一眼,对他说:“对不起了,大叔,我家木生那牛脾气让你受委曲了,你就原凉他吧,他就是这个性格,一听别人的话,就信实的,我在他手上也扎不出来呢,本来我说什么也不想再生,他硬是要儿子要儿子的,把我逼成这样。”打春的母亲转过头去,老兽医想得很多。

打春的母亲还是死了。

死的时候,打春看见,给母亲替换衣服的女人们都一个劲叹气,后怕让一张张脸都折腾得有些脱形。打春哭得伤心,那只可恶的乌鸦照旧落在门前的核桃树上,也跟着低语。张木生无奈地搂住打春,让他记住,母亲最后交待的那些话,好好做人,好好学习,长大参加工作,吃碗软饭。两岁的张打春不可能有多少的记忆,但后来张打春每次都会在梦中听到母亲交待的那些事情。

打春上学时,遇上文革,他其实从一进入学校那天起,就没有好好地写过一个字,读过一篇课文。那时村子里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说要组织红卫兵上县城去,有的说是要到北京呢。张打春知道北京,那时村里来了个工作组,教唱的歌中有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是毛主席工作的地方,要到北京去,这也未免太美了吧,打春还不知道去干什么,当然,那时他也才一年级,参加红卫兵的事没有他的份,因为他还没加入红小兵呢。

红卫兵是红小兵的上级,只有上了三年级才能参加,打春多么想参加啊,村子里每次开会,学校都要派出红卫兵参加,有说是维持秩序,也有说是锻炼红卫兵队伍,要让红卫兵变得能战斗会战斗敢战斗。当然,打春清楚,红卫兵的父母也跟着沾光,那时既要根红,还要苗正嘛。一次,生产队里分红糖,按人头分,留一部份是给队干部的,算是福利。张木生不是队干部,小组长也不是一个,每年苦死苦活,到年头分红,只有超支,没有进帐,这让打春用无处花消的气愤。张打春还没加入红卫兵组织,公社就派出工作组,在安村进行文革宣教。

张打春的红卫兵其实是火线加入,公社的工作组来到安村,就受到一些农户的质询,原因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农业生产,怎么也上不去,豆在地里不想牵藤,麦子沾上一身锈病,耕牛接二连三病死,无名的野火也在开春凑热闹,从后山蹿出来,老虎一样扑到安村头的几户人家,一时间无法收场。在一次工作组与村民冲突中,张木生站到了工作组一边,他也清楚安村的具体情况,再不能抓阶级斗争了,但他脑子一动,就站到了工作组一边,说了许多他自己也脸红的慌言。事后,工作组长找到张木生,对他的战斗性进行了表扬,末了又问他一些具体情况,生活怎样,有什么要求等,张木生饿着肚子也说自己是饱的,但他鼓足干劲,给工作组长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让张打春参加红卫兵。

事后张木生又后悔起来,自从红卫兵小将来到安村,这个村就乱了套,生产没有人抓了,生产队长的位子被红卫兵小将篡夺,新上任的生产队长成为抓阶级斗争的红人,每天揪一个地富分子到村口的老椿树下批,如果那天队长心情不好,批就会变成斗,就成为血腥的打砸运动。

打春知道父亲的心思,他倒安慰起父亲来:“爹,老实人吃亏啊,妈死去这几年,我们有过啥,得了个啥,你挥汗如雨地干活,因为不讲政治,只评了个女人的工分,每天九个工分,够我们父子俩吃吗?”

张木生不说话,他也在想,这几年的确受够了,一想到生产队长王大油,他只想马上跑到他家,挥起拳头揍他一顿。但终究是怕字占了上峰,自从老婆死后,总是一村一沿的人帮助了他。“算球了。”他将握紧的拳头往自己胸脯一打,对打春说:“你还是回学校去吧,多读点书,我就是吃不识字的亏,你看会计在我们家的工分本子上划去了几百分,我都不晓得,这可是用汗水换来的工分哪。”

说到划工分这件事,打春也很气愤,他找过会计,但人家说了,你有证据吗,怎么划你家工分,你父亲本来就是二等工分的劳力,怎么做都不会比别人好。如果没后面这句,打春也算无可奈何地离开,但就是这二等工分,他就火冒三丈,凭什么让我父亲干一等活拿二等工分。

会计接上话,“你父亲没有政治分,他不过问政治嘛,生产队里要写的批判文章他就交不了,生产队里的批判大会他不发言,这是严重的觉悟问题呢。”

“讲你妈过头!”打春吐了一朵唾沫,朝喋喋不休的会计脸上就是一拳。

会计只觉得眼前火花一闪,痛得睁不开眼,他狂叫着:“你这该死的张打春,我绝不会放过你。”

会计反手抄起一根锄头把,要对张打春进行还击,等他反应过来,张打春已经跑了。会计一手捂着还冒着金花的眼睛,一手操着锄头把,从自家院里追了出来,嘴里不停地骂着:“下次开批判会有你受的,我不把你这小杂种批得皮开肉绽我就不姓刘。”

这嚎叫声让全村都听到了,有人为打春担心,会计可是安村的老狐狸,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打春这下肯定吃死亏了,当然,更多的人心里暗自高兴,这老狐狸早就该打了。

听说是打春惹事生非,张木生吓得面如土色,根本就没有胆量从家里出来看看,全身气得直打颤。打春回到家里,见父亲猪肝色的脸上又刮起了黑风,他倒反觉得轻松了许多,“爹,我给咱家出了口恶气,这老狐狸让我给打了。”“你打他做甚么啊,咱家眼下正是特殊时期,你这是给我惹祸。”

“村上的人都会支持我的,我这一下子,教训得够意思。”打春这时才发现拳头有点酸痛,心加快了跳动速度,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来。

“你这是傻瓜到家了呢,既然你也知道他是一只老狐狸,怎么能让他在咱家吃亏呢,要吃亏也要让他犯在别人手上哪!”张木生说着说着,连续咳嗽起来。咳嗽惊吓到了院子外的麻雀,油腔滑调的麻雀也变得语无伦次,纷纷离枝。

这时,邻居小爱进来,见打春的父亲咳得直不起腰,对打春说,打春哥,你还不赶快扶张叔进屋,这么冷的天气哪,你们在院子里吵什么。

没吵什么,是爹怪我打了老狐狸一拳头,张打春要去扶父亲,父亲不让扶,“你去死吧,我这把老骨头不叫你气死才怪呢!”打春的父亲显然对打春的行为是又急又气。是啊,这是一位老实本份的人,怎么自家会出了个敢打人的儿子。小爱扶着张木生,转过身对打春说:“打春哥,你去烧点煤球,我家有,看你父亲冷的。”张木生上牙下牙直打架,那不是冷,是张打春给气的,叫咬牙切齿。

打春没有去拿小爱家的煤球,踅回到会计家门口,他想进去,给会计道个歉,总还可以吧,但就要他要进会计家门时,听到里面有人提到自己,他只好暂且留步,侧过耳朵听起来。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是会计的老婆,“人家张打春是红卫兵,你听说过没有,文革运动前卫村都开始了,就是红卫兵专门拿生产队的头头脑脑们批斗呢。你还嘴硬,还不快去给张木生父子道歉,要不然……”

打春呆站在门外,他不知道他的今后将发生大的转变,他知道有人怕他了。

“老天,安村终于有人怕我了,终于有人怕我了!”张打春从会计门外踅回到家里,一跑狂叫着,他怕别人听不到,故意提高嗓门。

张木生听到儿子的叫声,连忙从床上起来,他恨不能跑出去捂张打春的嘴,这安村有我们父亲说这么大的话吗?他只觉得两腿一软,在堂屋槛前跪了下去。张打春不见父亲,觉得有点失望,这老头到哪里去了呢,他要把在刘会计家门外听到的话原版地告诉父亲,他要让父亲知道,终于有人怕我们张家父子了。

张打春看到父亲时,张木生只喘着一口细气,细弱游丝,险些断掉。张打春从来没见过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怎么会这样,他一边抱起父亲,一边对着邻居喊,快来救人,我父亲不行了。抢先进来的是刘会计,他一看情形,对张打春说,快去请老兽医来,他自己则卷起袖口,双手按在张木生胸口,开始做扩胸运动。见还不行,他又使劲地捏张木生的人中,这时老兽医赶到,见情况却不急,死马当活马医吧,揪了一些路边的草药,煮制了很浓的药汁,张木生咬紧牙关,没办法,真的就用牛用的灌筒,让刘会计将张木生的嘴撬开,再一筒一筒灌到张木生的嘴里。

张木生神奇地活过来,已是黄昏时分,门外核桃树上的两只乌鸦,怪叫了三声,径自离去。

从省工学院下来的三名学生,直接来到县一中,发动宣传文化大革命事宜,来的学生也只二十出头,口气倒还不小,当天便将几张写得歪歪斜斜的大字报贴到了食堂门口的墙上,目标直接指向曹耀兴校长。整遍大字报充满了杀气,仿佛一场就要来临的暴雨,已经在歪歪斜斜的文字中酝酿。开始时,学校仍然按时上课,老师仍然按部就班,有人还以为,三个大学生是胡闹,甚至还建议校长让公安来带人,扰乱了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不几天,情形就大不同了,先是曹耀兴校长经常把玩的手音机里,传来了文革的消息,接着全国一片乱麻麻,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校长可能当不了了。当不了校长事小,学校不再成为学生学习老师教书的场所,这才是他担心的。

不几天,形势直转而下,又一组红卫兵从遥远的省城来到县一中,矛头直指学校所有的头头脑脑们,把前一批的红卫兵骂个狗血喷头,说战斗性差,很快替换了前一批卫红兵三人小组。校长停职,暂时到食堂上班,两台黑不溜秋的的锅炉需要工作,校长替下了锅炉工,而锅炉工则成了临时的校长。再后来,包括班主任在内,都被列入到黑名单中,这时学校开始停课。

张打春就是这时进入一中的,安村没高中,所有初中毕业的同学基本上都不去上学了,但张打春却硬要去一中,这事让全村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论家庭,打春家没了妈之后,生活在安村一直处于特困阶层,论见识吧,你说成天喝干蔗碴酒骂人张木生,能有多大出息,知道书中尚有黄金屋。这要感谢大队里来的工作组长张楚,他左看右看都觉得张打春是个人物,不读书太可惜了,更重要的是,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工作组长迷路后找上张木生的家门,张木生父子俩像对待亲人一样又是做饭,又是温酒,让这位一脸冷漠的战斗型的工作组长很是感动。自那晚后,张木生一家在安村的情况发生了天大的转变,先是张木生工分由二级变成一级,接着替代的生产队长王大油的职务,再就是张打春的学费也让人给免了,贫下中农读书还用收钱吗?工作组长脸一横,校长就无话可说了。

张木生生活发生了变化,这变化首先是身边多了女人。自从老婆死后,贫困交加的张木生,别说再娶,就是与村子里随便一个女人说说笑,冲冲嗑子,女人们都会避而远之,唯恐上他的当,吃他的亏,因为张木生一无钱,二无权,摊上他也是白搭。当然,话虽这么说,张木生不是没碰过女人,有一年春播时,村里的狗妹看上了他家的羊粪,眼睛开始放绿光,心想家里那片菜要是吃上羊粪该多好,保准是绿茵茵的,又嫩又肥。在安村,羊粪可是好东西,是庄稼上等庄稼,随便往那块瘦地上一撒,包你当年就见成效,种玉米结包扎实饱满,种红花花期长产量高,就是施到茶地里,这采摘的茶叶也是另外的香味。狗妹便主动到打春家,见打春不在,三句话就让张木生激情燃烧,在羊圈后面的草堆上,狗妹脱下了一只裤腿,让大病初愈的张木生饱餐了一顿。一圈羊粪便被狗妹背到自家的菜地里去了。

张木生心想,第一个要报复的不是那些对他见而远之的女人,而是狗妹。就凭将他家的羊粪一粒不剩运走这点来说,他都要给她戴一顶帽子,掠夺贫下中农的财产。但狗妹不是地主阶级,与自己一样出身贫农,破坏农业生产也行嘛,反正那一年羊粪被你狗妹运走后,张木生是肠子都悔青了呢。凭这些,你狗妹就会挨批。张木生整夜没睡好,他在想呢,想狗妹如何主动向他赔礼道歉,然后主动更衣解扣,约他上床,那圈里的羊粪被狗妹运完以后,狗妹就没给他碰了,就是开几句带点颜色的玩笑,狗妹都会正告道:“一大把岁数了,还不放正经点!”他还在想,这事怎么就这么简单呢,那个村里的公主级女人,除了工作组长能弄她几下,其他男人,包括他丈夫,也不一定能晚晚得到她。就是这样的人物,却也在他胯下主动献身呢,想着想着,他决定按工作组长建议,让张打春去一中读书,本来嘛,家里缺少劳力,按工分分粮食,一年有半年需要找粮食吃才能挨到年关,但他想通了,他要让儿子出人头地,这是他在老婆临死前下的决心,这么多年,张打春大了,当然也应该在家里出出力,但他要让他有更大的作为。

其实,张打春到一中,一中也已经不开课了。报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着红卫兵们贴大字报。大字报贴到什么地方,都由工宣队长说了算,贴给谁,谁就倒霉,张打春跟在同学身后,身子弱小,话不敢大声说,字也写得不好,字写得不好,那可是致命的缺陷,因为能写大字报的人,好象就高人一等,要写好一张大字报,还真不容易。那天,张打春在教室内练字,练得腰酸背痛手抽筋,打算收场时,从教室外边进来一群人,说是找他,见他正在写字,领头的一位领导一样的人直夸他呢。你们看你们看,这是就是贫下中农的子弟,这就是年轻的希望,正在为革命练写大字呢。

领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安村任工作组长的张楚。

“我说这位同学,你背一段毛主席语录瞧瞧。”张楚显然是想在其他领导面前让张打春露一手,他从安村返回县上,官升三级,真接就成为县革委会副主任。

张打春闹不明白找他做什么,怯怯地站在一边,张楚说:“这孩子根红苗壮,是个料子,他们村我去过,还住过他家,没娘的孩子,与爹一起生活,我们找就找这样的苗子。”

毕竟是见不惯世面,张打春没背出语录来,这让张楚有些失望,他希望张打春能说会道,马上背出毛主席语录。

张打春的命运由此转变,他从一中回到安村的时候,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坏,父亲张木生知道儿子回村的使命,觉得应该是出气的时候到了,父子俩聚在火塘边,张木生从罐子里倒出的干蔗碴酒香味四溢,张木生亲自端起大碗,给儿子敬酒,父子俩递过去递过来,不多时,父子俩的脸就红得象猴子屁股。

张木生一只手拿着酒碗,一只手搭到儿子肩头上,“我当你的父亲,这下该享福了吧,听说你要回来,生产长里那些平时对我们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都客气起来呢,你二婶狗妹他妈的还给我送来了过去背到他地里的羊粪钱,少点,反正是服输了,哈哈。”说到羊粪,张木生马上想到说漏了嘴,“说说你在城里的情况吧。”

张打春一脸豪情,“爹,我们就大干一场吧,先把安村最坏的敌人抓出来批斗,再向邻村发展壮大队伍,我们的队伍就是红卫兵宣传战斗队,我任队长,我考虑了一下,就给你安一下政委吧。”

洒碗又一次举起,一轮枯黄的月亮泡在酒里面,随着晃荡起来。

张木生又开始骂狗妹不是人,还钱来时怎么就不听话呢?他的手上烙下了狗妹的指甲印迹,他骂过去的生产队长王大油怎么都成了低声下气的呢?他要让刘会计进来给他斟酒,顺便把从他家工分手册上划去的分数添上,再把历年差生产队的超支款项一笔勾销。张打春和着父亲的酒劲,也开始疯,父亲我也知道你与狗妹婶那点烂事,要烂就烂吧,烂木头滚拢一堆,我不说,母亲在天上也不会知道。哈哈哈。

天亮的时候,露水最先泡醒了张打春的梦,他发现自己就睡在牛圈旁边,还好,那天公牛没强行母牛,说不准会将他踏伤。张木生是水渴醒的,干蔗碴酒在他体内没处发泄,就变成他的疯劲,梦中他到处寻找水源,结果失足跌下深山,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要水喝。

张家父子相视,哈哈大笑起来,邻居都以为他们疯了。

本来准备进行一场批斗会的,不料公社文革委通知,要以学习毛著为主要内容,进行人人忠于毛主席的大学习活动。这可难坏了张打春父子,张木生可是老粗,牛干大字也不识几个,张打春虽然读完了初中,可是也没学到什么,这下只好请村里退休在家的老教师,让他教教自己。老教师被请到生产队部,一看阵势,有些紧张,嘴皮子都发紫了,张打春安慰他,让他当老师,在当下是最好的待遇。机会成熟,可以考虑参加队委的事。

照例是刘会计登记一个月的工分,工分是自己报出的,但谁也不敢大意,报少了没有人找你补上,报多了那怕半个工时,一定上线上纲。接下来学老三篇,其实在刘会计登记工分时,张木生父子就在另一间屋子里,老教师一句一句给他张木生读了,读了之后,再让张木生读,张木生读起来感到很吃力,就喊进张木生,反正你也是队委,就你带着社员们学吧。张木生怕读错,但又不甘心这样就让张打春出峰头,他最后决定,自己再试一遍。可是他还是错误连连,老教师都关不住口地笑了,张木生把毛主席诞晨读成毛主席延伸,把生产队的旱地读成早地,更糟糕的是他居然把毛主席语录读成了毛主席语剥。经过老教师纠正,连他张木生也吓得目瞪口呆,连连说,让张打春带大家学习吧。

仿佛是一夜之间,中国大地忽然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安村红宝书在人们手中飞扬,口里传诵,人们念的是语录歌,做的是语录操,跳的是语录舞,大街小巷毛主席语录随处可见。这与生产队长张木生父子的宣传有关。

张打春开始倒还认真, “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我们的教育方针是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等他都倒背如流,这是学毛著的第一步,张木生则学《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老三篇,不识字,他就念白眼词,听音记性,难度有点大,但他说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

接下来,开学正式学习,张打春主讲,全村一百多群众齐扎扎地聚在生产队部前的大院场里。在小学就读的小同学也被请来参加,有些家长只说了怕影响孩子上学的话,张打春先拿他是问,张打春说:毛主席说过:“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宿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张打春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个家长敢阻拦。

会正要开始,挂在院场中间的汽灯突然熄灭,接着一声清脆的炸响,把所有的人都吓唬住了,张打春其实也吓着了,但他马上发话:毛主席说过,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嘛,还愣着干吗,赶快修理啊!类罩坏了,又不死人,还愣着干什么?

铁匠六摸了把带在身边的手电,往挂汽灯的地方照照,才发现那汽灯的玻璃灯罩全部炸碎。没有现成的灯罩,汽灯就不可能再烧起来,没办法,只好在院场内生起一堆柴火,时值初秋,寒意已经无孔不入,乡亲们围到火堆前,向着火,听着讲课,不时有人在私下说小话,这可惹恼了台上的张打春,他指出,这是政治路线问题,谁讲小话扣谁的工分,这一扣,那还了得,扣了工分吃什么,这招还灵,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灯坏了,毛主席语录是不能再读了,读错了谁负责嘛!于是改唱革命歌曲,张打春开始教唱《东方红》,这歌其实人们都会唱,在教唱时,张打春怎么唱都跑调,铁匠六家的儿子阿水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在笑出声的时候,乡亲们都跟着唱,掩没了孩子的笑声。不知是谁,在阿水的尼股上拧了一把,阿水这才止住了笑,跟着跑调地唱:“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们大舅爹”。

在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时,有人将词改了,说一大纪律是眼睛大,姑娘眼睛大了好看,二大纪律是屁股大的女生好,好在好生孩子,生个防子象放个屁一样,三大纪律是乳房大,说乳房大了孩子奶水足晚上不哭,你瞧瞧,这样的形势下,居然还有人这么胆大,在私下拿女人寻开心,编黄段子,因为人多,编黄段子的就有了市场。张打春听不到,否则,这是政治问题。张木生会结束时向儿子要了几分钟时间,安排了一下第二天的农活,台下的人群中,不时发出叹息声,眼看小春作物都被干旱折腾得直不起腰,再这样下去,明年要饿肚子了。但谁也不敢直言,会议结束后,张木生留下了狗妹,说有政策给他交待,张打春知道父亲的老毛病又要犯了,赶紧跟着乡亲们走了。

众人走后,一轮月亮照在村庄,风有些清冷。张木生看了看坐在石头上的狗妹,对她说:“你想不到吧,我张木生能有今天。”

你有你的今天,关我怎么事,什么话快说,我要回家,我老公还等着我呢。狗妹并不领张木生的情,也不给张木生面子,边说边站起来,准备走。张木生赶紧伸出双手,把狗妹搂在怀里,我想说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以后我张木生有饭吃绝不会给你饿着。

张木生还想继续下一步动作,手都往下滑了,但狗妹不从,“羊粪的钱都赔你了,你还想怎样,难到你真的要无事找事不成。”

你这人性急嘛,我还没说完话呢,这样吧,你从明天起就不要做重活了,我另有活安排,反正比你现在的活轻松多了。

张打春踅回到会场,看见父亲的狼狈样,故意咳嗽了一声,爹,我有重要情况汇报,张木生恼怒地说,有什么屁快放,我正忙着呢。张打春说,这话不好说,要回家去。看着儿子有些不悦的脸,张木生想一定发生了会什么事,只好丢开狗妹,低低地吼了一声,见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你走吧。回到家里,张木生就见堂屋的贡桌上烧了香点了烛,老婆发黄的照片被张打春挂到了堂前,一看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了,张打春说:“今天是妈妈的忌日,你都忘了。”

张木生连连甩了自己两个嘴巴,我这人真是日理万机了,怎么这样重要的事情都忘了呢。张打春没记得妈妈的模样,从他知事起,他都要把妈妈的像片拿出来,在这一天烧几柱清香,表示怀念。张木生取下酒,给天上的老婆敬了一杯,就自己敬自己了,这一天他喝得好醉。

第二天的农活是给麦苗浇水施肥,这活轻,一般都安排给妇女们做,可是这秋收之后,村子里的农活也都少了,所以不论男女,都到麦地里做,小学生们也不例外。做农嘛,这轻活可不轻,对于孩子们来说,铁匠六的儿子阿水才做了一下,就对小麦过敏,全身就起小红点点,又痒又疼。实在忍受不了,便向张打春请假。张打春板起脸:“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毛主席是怎么教导我们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点苦都受不了?”阿水觉得惭愧,便低头再去拾,嘴里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给自己鼓劲,然而能想到的毛主席语录都背过来了,却没有达到书上英雄人物那样的效果:“想起毛主席教导,浑身便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相反,严重的过敏反应使得他呼吸困难,晕倒在地。

一条小蛇正在梦眠,很烦有人打扰,在张木生伸出去拨麦草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只觉得手指上有点刺痛,不当回事,往右手食指刺破的地方吐了口唾沫,继续拨麦草,不料那蛇走不远,又重新咬了他一口,这时他才发现一条与麦子一样颜色的小蛇盘踞在麦丛中,一付懒洋洋的样子,张木生愤怒了,他大声喊儿子,可是儿子已经早离开了麦地,到学校里去了。众乡亲围过来,张木生这才发现人们的脸一张比一张模糊,人们的话一声比一声小,虽然,这时的张木生,仍然想起“人还是需要一点精神的”的教导,但怎么努力,脚都是软绵绵的,使不起力,最后摊倒在地。

快把他的伤口用嘴吸吸,铁匠六第一个伏下身去,把张木生被蛇蛟伤的手指含进嘴里,使劲地咂,抽旱烟的则把烟锅嘴拨掉,弄出烟屎,在嘴蛇唱咬伤的部位涂上一层。还有人找来纳鞋垫的麻线,给张木生的手臂紧紧地扎了起来,只见青筋暴冒起来,象爬着几条麻蟥。这些都挡不住蛇毒到处乱蹿,张木生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得要炸一样。狗妹拉起衣襟,使劲地逮了起来,扯下一块布,给张木生的手指包上。做完这一切,副队长派出三位小伙子,将张木生背到大队,那里有卫生员,要不然,就有生命危险。

狗妹想,怎么这么快就报应了呢?昨晚被张木生放倒在路边草丛中,回到家里,丈夫又要他两回,她身心疲惫,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为什么都如狼似虎的呢?她点了香,悄悄离开睡得象死猪的丈夫,来到村头的神树下,念了几遍咒语,看你张木生还能红几天。

狗妹埋头拨着麦草,心有些慌。

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伟人说过的一句话,可这话的意思,村子里的人都懂。批判仍然要继续,这是革命的需要,似乎不天天斗争,生产也就上不去了。

麦苗枯黄了,别说抽穗,就是拨节也成问题,人们都在暗暗着急,但着急有屁用。

张打春的生产任务没有具体的,他主要是搞人的思想,那时候人的思想就是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的,所以宣传毛泽东思想就是大事,而宣传毛泽东思想在安村直截了当地成了背毛主席语录了。

赶街走亲访友,遇上打春以及他带领的红卫兵,这事就难了,你得背语录,而且这语录要与你去做的事情有一定的关系,这就更难了。张打春当然自己也照做不误,算是带头吧。一次他去大队购销店,见一女服务员正与另一男服务员交头接耳,说着说着女服务员的脸红到耳根,张打春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严厉地说:“关心群众生活,给我拿支钢笔。”好在女服务员马上言归正状,接了上来:“为人民服务,你买哪一种?”张打春:“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多拿几支让我挑挑。”服务员“反对自由主义,不让挑,买哪支拿哪支。”

服务员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位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的年轻人就是大名在外的张打春,张打春气话都来到嘴边的张打春,一下子软和了下来,认真地对服务员说:“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就多拿几种让我挑挑吧。”服务员也真够认真,“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说不挑就是不能挑。”张打春气坏了,想不到天天蹲购销店不劳动的女人还敢这样顶嘴,就提高了嗓门,大声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为啥不让挑?”服务员也不示弱,大队长交待过的,不让挑就不让挑,在这个大队,谁还比大队长更有权呢。于是,服务员接上去,严阵以待。“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不为啥,不让挑就是不让挑。”男服务员在一边示意女服务员,挑就挑吧,挑剩的又不扣工资,何必这样纠缠不休,男服务员当然另有原因,他想让面前这位毛头伙子赶紧走人,留下足够的时间,好与女服务员继续那段荤瞌子。

思想觉悟提高了吗?张打春自己也为自己的和气感到惊诧。他继续善意提醒,希望那女服务员有悔改的表现,至少说话不应该大喊大叫的,这像什么话嘛:“注意工作方法,有这样卖东西的吗?”

男服务员见两人的战争一触即发,就急忙上前调解:“要团结不要分裂,你们有话好好说。”

服务员得理不饶人,态度越来越生硬,“将革命进行到底,我看你还能咋的?”男服务员从中做好,劝了张打春一把,“敌进我退,你先走吧,明天我当班,你再来买。”

张打春听了,觉得再吵下去,没什么结果,再说,人家是国家公职人员呢,拿她有什么办法,就顺势下了台阶,转身而去,他边走边说:“别了,司徒雷登。”服务员如得胜的将军立即回敬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呸!”

张打春回到家里,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像喝醉酒的醉汉,口里喃喃自语,什么东西,不把老子放眼里去,我看怎么收拾你。张打春收拾服务员目前还没有这种机会,自己还是生产队里一员,手握锄头把,说话人不怕,在国家工作人员面前,还得装孙子。张木生也躺在床上,见张打春一个劲地叹气,清了清嗓子,“在外面怎么了,又惹麻烦了是吧。”张打春没正面回话,说“爹,这大队购销店女服务员是什么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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