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前面的几篇也补上。
番外一、杏花、春雨、少年笑
雍正四年。
春寒仍料峭,女孩儿怯弱畏寒,还穿着夹袄,承欢却已经不顾嬷嬷劝阻,换上了胭脂红的春衫,她又好动,不喜繁重的头饰,背着嬷嬷,强逼丫头给挽了一个简单的小寰髻。
下午是习筝的时间,先生却教着教着,一头栽到筝上,昏睡过去。
承欢窃笑着拿戒尺去戳先生,窗户外,一个眉目疏朗,满脸调皮的男孩笑道:“别玩了,把他玩醒了,你就走不了了。”
承欢冲他做了个鬼脸,说道:“我给他下的药份量足着呢,他这一觉没两三个时辰,醒不了。”拿 毛笔在先生额头上画了一只呼呼睡觉的乌龟,提着裙子,踩到凳子上,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
男孩在窗户外面接住她,两人手牵手地狂跑,一口气跑了大半个时辰,直跑到会心桥边,才停下来大喘气。
男孩是五皇子弘昼,生性调皮,老闯祸,因为怕受罚,所以凡事总喜欢带上深受雍正宠爱的承欢,原本只是想找个垫背的,可时间长了,垫背垫出了真感情,两人倒比亲兄妹还亲, 做坏事有弘昼必有承欢,闯了祸有承欢也少不了弘昼。
承欢看着头顶才吐新叶的垂柳,说道:“可惜弘历哥哥有了新嫂子,就不怎么理我们了。”
弘昼笑道:“倒不是因为新嫂子,而是因为皇阿玛。”弘昼说着,学着弘历恭敬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路,一口一句,“是,皇阿玛。”
承欢噗哧一声笑出来,想着弘历只怕正在说这句话呢。
勤政殿内,弘历低着头,恭敬地说:“是,皇阿玛。”刚说完,只觉鼻子发痒,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正惶恐,怕皇阿玛觉得他不敬,怡亲王允祥笑道:“有人在背后念叨四阿哥。”
弘历忙笑了笑,算是混了过去。
弘历在雍正身边随侍了一整个下午,从勤政殿出来后,只觉得头上仍有两道目光压迫着他,心情十分低落。皇阿玛性子喜怒不显,无论他如何勤奋努力,却难得一句赞语,反倒常常当着众人的面喝斥训诫。有时候会觉得很是疲惫,甚至很不想见到皇阿玛,可又容不得他不见。
弘历看到几个太监满脸急色,如无头蜜蜂一般四处乱转,随口问身边的小太监,“怎么了?”
“听说五阿哥又逃学了,他们正四处找人。”
他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皇阿玛近年来向佛之心愈重,少近女色,不可能再有所出,能继承皇位的人只有他和弘昼。弘昼聪慧机敏,本是力敌,可他玩心重,总不肯在正事上花功夫,所以皇阿玛只有他了,不管他满意不满意。
走到会心桥边,桥这边杨柳依依,对岸却是绚丽的杏花林。
轻薄的花瓣如冰似绡,却一朵又一朵密密地结在枝头。浅浅的粉、浓浓的白,堆满天际,似雪非雪、如雾非雾。微风一吹,便有花瓣纷纷坠落。地上已经落了一地的香雪,桥下的碧波上也荡漾着无数碎花。
弘历信步穿行在花瓣雨中,忽看杏花林中的秋千架上,一个女孩在空中荡漾。秋千越荡越高,她却一点不怕,笑声清脆,穿破迷蒙的杏花雨,洒满天地。
胭脂红衣若朝霞一般绚烂,黑鸦鸦的青丝未被宫饰束缚,活泼地飘舞在粉白的花瓣雨中。弘历第一次懂得,几缕飘扬的墨黑竟也能带着旖旎春色。
他不禁停了脚步,心下惊异,哪个宫的宫女胆子如此大?转念间就立即明白,心下几分难辨的滋味,暗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女孩“啊”的一声惊叫,从秋千架上跌落。
他忙回身,飞跃上前,展手去接。
在飞扬的花瓣雨中,她就如花中精灵般落入了他怀中,脸上没有惊怕,反倒满是调皮得意。
“弘历哥哥,我是故意的。”
弘历怔怔地凝视了怀里人儿一瞬,才若无其事地将她放到地上,笑着说道:“如果我接不住你呢?”
承欢肯定地说:“我知道你能接住,只要你想做的事情,你都能做到。”
弘历一个瞬间就心情大好,似乎在皇阿玛身边所受的委屈挫败都烟消云散,笑问道:“弘昼带你出来玩的?他人呢?”
承欢笑指指杏花林深处,“在那边,他们不肯带女孩儿玩,我就自己来荡秋千了。”
弘历说道:“我们去看看。”
两人还未走近,就听见弘昼和人在吵架。
“我的阿玛、额娘都是堂堂正正地满人,祖上是跟着太祖皇帝打进关的,承欢算什么破玩意?一个假格格。”
弘昼一拳就打在说话人的脸上,对方也没客气,立即回敬了弘昼一拳,两个人扭打在地上。
和弘昼打架的人是弘历嫡福晋富察氏的弟弟,周围的男孩也都出身显贵,骨子里带着狂傲,弘昼又向来没什么皇子的威严,所以没有劝架的,反倒鼓掌叫好。
弘历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众人看到他,立即躬身行礼,“四阿哥吉祥。”
地上的两个人却仍扭成一团,弘历吩咐道:“拖开他们。”
几个人立即各拖一个,分开了他们。
弘历斥责了弘昼几句,弘昼想辩解,看到承欢呆呆站在后面,他嘴角一抿,把要说的话全吞了回去。
训斥完弘昼,弘历命他们都退下。
等众人走了,弘历俯身去查看弘昼脸上的伤,还未开口,弘昼就说道:“我明白四哥的意思,事情闹大了,若被皇阿玛知道,肯定不管对错,第一个揭我的皮。”
弘历对这个捣蛋却聪慧的弟弟倒是真心疼爱,笑道:“你心里明白就好。”
承欢走过来,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他们总喜欢骂我?”
弘昼立即说:“哪里有的事情?”
“你不用哄我,我心里都清楚的,他们说我是拣来的,说我不是阿玛的亲生女儿,我是一个野种。”
弘昼大叫道:“胡说,都是胡说!谁说的?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打烂他的嘴。”
承欢安静地看着他,眼中隐有哀伤,弘昼反倒再嚷不出来。
弘历双手放在承欢肩上,半弯下身子,凝视着承欢,笑说道:“在这紫禁城里,问谁是皇阿玛最宠爱的人,你若排了第二,没人敢排第一,他们心里嫉妒你,自然就编排话来诋毁你,你若当真了,就中了他们的诡计,你会让他们得意吗?”
承欢想了想,信了弘历说的话,说道:“我不会。”
“那就笑一笑。”
承欢立即笑了,若春风拂面、花绽枝头,令天地顿时明媚,一直气鼓鼓的弘昼不禁也笑了起来。
弘历笑说道:“快要用晚膳了,服侍你们的太监宫女肯定已经找慌了,我送你们回去。”
弘昼小声嘟囔道:“送前面少了一个‘押’字吧?”
承欢噘着嘴,说道:“弘历哥哥自从大婚后,都不肯和我们玩了。”
承欢和弘昼相视一眼,突然从地上抓了一把樱花瓣,打向弘历,弘历忙伸手挡,却仍是落了一脸。弘昼和承欢都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用花瓣做武器,不停地丢向弘历。
弘历看到他们的样子,像回到小时候,忽然间就放开了一切,也从草地上揽花瓣,用花瓣去打承欢和弘昼。
一时间,缤纷的杏花漫天飞舞,三个人打得不可开交,满头满脸都是花瓣。
三人玩累了,席地而坐。
弘昼赖皮地靠在弘历身上,仰着头吹气,把接近自己脸颊的花瓣都吹开。
承欢捡了一支柳条,递给弘历,弘历熟练地将柳条编成一个头冠递回给承欢,承欢把杏花插了一圈,戴在头上,展开双手,边转圈边问道:“好看吗?好看吗?我像不像杏花仙子?”
其时,一轮红日薄西山,万点飞花醉春风。斜阳花影里,承欢笑靥如花、胭脂色浓。
弘历只是微笑,没有说话。弘昼咬着一片柳叶,懒洋洋地说道:“《西游记》里有个杏花女妖怪,好像被猪八戒一钉耙给打死了。”
“我去告诉皇伯伯,你不好好读书,却去看什么妖怪书。”承欢一脚踢起地上的落花,扬得弘昼满脸,弘历也被波及。
两人正在拌嘴,服侍承欢的老嬷嬷寻了来,看到承欢的装扮,脸一时白一时青,又不敢说重话,只能不停地念叨,押着承欢去梳头换衣。
弘历笑着抓起弘昼,说道:“把你这只孙猴子押送回去,我就要去忙正事了。”
弘昼看周围没人,期期艾艾地说道:“宗谱上记载承欢是十三叔和嫡福晋所生,论血统再没有比她更尊贵的了,为什么那些人总要拿她的身世说事?”
弘历说道:“宗谱上既然都那么写了,你管别人说什么呢?”
“可……”弘昼涨红着脸,迟疑了半晌,才敢问:“承欢是皇阿玛的私生女儿吗?”
弘历呆了一下,大笑起来,“越传越离谱了,先是说承欢不是十三叔亲生女儿,如今又变成了皇阿玛的私生女,连你竟然也去听这些混帐话。”
弘昼结结巴巴地说:“若是十三叔的女儿,十三叔为什么对她一直不亲?为什么一直放在宫中养?承欢的额娘就更古怪了,这么多年,你可见她抱过承欢一次?客气有礼如待外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额娘?十三叔的儿子女儿一大堆,皇阿玛为何只对承欢如此特别?别说公主不如她,就是我们俩个也比不得她。我记得皇阿玛身边以前有一个宫女,承欢私心里一直把那个宫女当额娘,那个宫女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好像叫……”
“弘昼!”弘历的面色突然很严肃,“永远不要提这个人,你额娘应该私下警告过你。”
弘昼忙闭嘴,过了半晌,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不在乎承欢是不是皇阿玛的女儿,反正我们一块玩大,我早当她是妹妹了。我就是觉得好奇,不明白宫里的人为什么对承欢的身世讳莫如深,四哥,你知道吗?你如果知道,就告诉我吧,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弘历叹了口气,说道:“我又能知道多少?皇阿玛、十三王叔肯定知道,可谁敢去问他们?皇后娘娘和王妃肯定也知道,可她们俩个都是锯嘴葫芦的性格,绝不会告诉我们。”
“所有人都偷着议论承欢,四哥就从没好奇过吗?”
“我问过额娘,额娘也说不清楚,她说皇阿玛当年突然就抱了个女婴回府,交给皇后娘娘抚养,对府里的人说是十三王叔的女儿,却一字不提是谁所生,额娘她们当然也不敢多问。我当时已经懂事,还去看过承欢,那段时间皇阿玛整日与和尚道士往来,府里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弘昼笑道:“除了承欢,谁敢在皇阿玛跟前大喘气呀?我都恨不得一辈子不见皇阿玛,做他的儿子真是太累了。”
弘历摇摇头道:“你不明白,那段时间……”他忽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承欢是不是十三王叔的女儿,肯定是爱新觉罗家的骨血,因为承欢的名字是皇爷爷亲赐,皇爷爷不会乱认孙女。”
弘昼叹道:“真是一笔糊涂账,当年的事情怎么就这么乱呢?”
弘历说道:“你别再私下里乱打听了,若被皇阿玛知道,仔细揭你的皮。”
“我心里有分寸,这事摆明了皇阿玛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我们也不可能知道的,知道的人都……”弘昼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弘历不吭声,弘昼也罕见的表情凝重。当年的九王夺嫡,他们虽没经历,也没有几个人敢在他们面前提,可隐约中,总会听闻点滴,只是点滴已经够让他们心惊胆寒。
一瞬后,弘昼又嘻嘻哈哈起来,笑道:“四哥,我回去了。”
弘历笑道:“你安心回去,在背后嚼舌头的人,我会让他们管好自己的舌头。”
弘昼说道:“知道四哥肯定不会只骂了我就完事的。”嘻嘻笑着做了个揖,自去了。
番外二、一窗明月满帘霜
雍正六年。
“死弘昼,把画还给我!”
承欢在后面追,弘昼边跑边回头做鬼脸,“就不给你,就不给你!”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跑进了正大光明殿。
有了柱子、家俱的阻挡,弘昼如鱼得水,更是毫无顾忌,承欢追得气喘吁吁,仍没追到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忽地冲着弘昼背后惊叫:“皇伯伯。”
弘昼最怕皇阿玛,吓得一个激灵,立即跪倒。
承欢笑着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画稿,站在弘昼前面,得意洋洋地笑道:“乖昼儿,再磕几个头,我就恕你无罪。”
弘昼看自己被捉弄了,立即涨红着脸,跳起来去打承欢,承欢溜的一下就跑掉了,边跑边叫:“我都让你别跪了,你偏要给我行大礼,我有什么办法?”
两人正笑闹,咣当一声,正大光明殿里用来插长春蕊的青瓷瓶摔到地上,承欢和弘昼都安静了,面面相觑。打碎东西并不是什么大事,可两人自小就是闯祸精,此时才想起先前已经被警告过不许进入正大光明殿戏耍。
承欢立即说:“不是我打的,是你打的。”
“不是我打的,是你碰倒的。”
两个人互相推诿,吵得不可开交。弘昼突然说道:“这个殿只有逢年过节、接见外国使臣时,皇阿玛才来,我们偷偷地把碎片扔掉,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有人问起时,我们就说不知道……”
承欢小声说:“皇伯伯来了。”
弘昼以为承欢又吓唬她,嬉皮笑脸地学着承欢的声音说道:“皇伯伯来了,好可怕呀!”
承欢揪住他的手,强拖着他下跪,弘昼这才看到雍正就站在正大光明殿的门口,身侧立着弘历和高无庸。
雍正看着地上的狼藉,淡淡问道:“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高无庸仔细想了想,回道:“秉皇上,不算两人偷喝酒烧了屋子那次,第十九个器皿。”
弘昼磕了个头,不敢说话。承欢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是我打的,不关弘昼哥哥的事。”
弘昼却立即说:“是我碰倒的,不关承欢的事。”
“到底是谁?”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是我!”说完了,又彼此瞪着,像一对斗鸡。
雍正蹙着眉,刚想说话,一阵风过,将承欢掉到地上的画纸吹到了雍正脚边。
雍正垂目看了一眼,高无庸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立即弯身捡起,却在看清楚画上的人物时,迟疑着不敢递出,犹豫了一会,终还是双手捧着奉给雍正,只脸色有些发白。
雍正面无表情地淡淡看了一眼,随手将画纸掩入袖中,转身而去,吩咐弘历道:“你来处理。”
高无庸立即跟上,听到身后又传来争吵声。
“弘历哥哥,不是我打的,是弘昼做的。”
“四哥,我向你发誓,真的是承欢打的。”
“明明是你,你干嘛要陷害我?大丈夫敢做不敢当。”
“我只知道君子要实话实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
“如果你不抢我的炭笔素描图,我怎么会跑到这里?”
“你不好好弹筝,跟着那几个洋和尚学什么西洋画,我看看又怎么了?”
高无庸担了心事,可雍正一切如常,不但没有丝毫恍惚懈怠,反倒比往常更勤勉,披衣坐于炕上,一直阅览奏折到深夜。
高无庸提醒了两次,“皇上,夜深了。”雍正却没有反应,他只能闭嘴,打起精神伺候。
承欢抱着小琉璃灯进来,几个太监想请安,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蜷在雍正膝旁,静看着雍正写字,安静得如一只猫般。
雍正唇畔含了一丝笑,一手放在承欢背上,一手仍在运笔急书。
一会后,他放下毛笔,问道:“怎么还没有睡?”
“皇伯伯也没有睡。”
雍正示意高无庸把奏章都收起来,高无庸如释重负,立即照办。
雍正拿了件自己的外套,盖到承欢身上,问道:“怎么了?”
“皇伯伯,我真的是十三王爷和王妃的亲生女儿吗?”
“承欢!”
雍正对承欢向来溺爱,此时却面容冷峻,承欢不敢再说,委屈又不甘地低下了头。
雍正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不明白我每年十二月份祭奠的是谁。”
雍正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不过亦不想逼问她,只语声柔和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是你阿玛的亲生女儿,你阿玛其实心里最疼你,有些事情,你如今不懂,将来就会明白。”
承欢问道:“弘历哥哥说我的名字是皇爷爷所赐,皇爷爷为什么要叫我承欢?”
雍正慢慢说道:“她希望你能孝顺父母,承欢膝下。”
承欢俯在雍正膝头,眼中隐有泪光,和白天的活泼无忧判若两人。雍正轻抚着承欢的头,凝视着桌上跳跃的红烛怔怔出神,很久后,雍正以为承欢已经睡着,正想命人送她回屋,承欢却突然小声地说:“我好想姑姑。“
雍正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才缓缓放到她头上,淡淡说道:“朕命人送你回去安歇。”
承欢已经走到门口,雍正突然叫住她,把她的画纸还给她,承欢咬了咬唇说:“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张,伯伯如果想要,可以留着。”
雍正说道:“不用了。”
承欢看到雍正冷漠的样子,心下失望,恭敬地拿回画纸,转身出了门。
皇伯伯也记不得姑姑了吗?
宫里隐有传闻说姑姑是皇伯伯的女人,可又有人说姑姑是十四叔的福晋。姑姑究竟是谁?每年十二月磕头祭奠的人究竟是谁?她究竟是谁的女儿?脑中的谜团越来越多,却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
小时候的记忆模糊纷乱,很多事情,连她都分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起先,她还想问明白,可每一个被她问到的人,不是吓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就是说她记错了。如今,她已经放弃询问别人,只想从皇伯伯这里试探出答案。
承欢回到寝殿,命丫头退下,刚拉开被子,想要睡下,一个僵尸猛地从被子下面坐起,双手卡向她的脖子,她惊得连退了几大步,才勉强站稳。
弘昼看承欢终于被他吓到,得意地大笑起来,“哦,胆小鬼,胆小鬼!”
惊吓中,承欢心里积聚的泪意化作眼泪坠下。
弘昼呆住,在他心中,承欢从来不知忧愁,能令皇阿玛展颜而笑,能令所有人开心,是所有人的忘忧果。
他忙赔礼道歉,承欢擦去了眼泪,强笑道:“我没事,就是突然被吓住了,你这僵尸倒扮得挺像的,下次教我,我去吓唬弘历哥哥。”
弘昼看似糊涂,实际比常人更敏慧,明知承欢说了假话,却顺水推舟,笑道:“好啊,明儿我们一起去吓他。”
承欢说道:“你赶紧回去吧,这么晚了,若让别人看到,又是一桩麻烦事。”
弘昼笑嘻嘻地说道:“好妹妹,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咱俩挑僻静处,没人能发现。”
承欢心里憋闷,正睡不着,于是拉上帐子,营造了一副她已歇息的假象。她懒得穿外衣,随手拿了件白色织锦披风,就和弘昼从窗户里翻出去。
两人不敢打灯笼,不过所幸月色明亮,就着月色散步,倒别有一番趣味。不过,若落在外人眼里,定不会如此想,一个白衣少女,长发披垂,一个黑衣僵尸,脸色煞白,活脱脱黑白无常夜巡图。
两人不敢走正路,专拣僻静处,不曾想这里竟然也有太监把守,一个照面间,两人吓得刚想逃,那个老太监却脸色发青,眼睛凸出,身子晃了两晃,晕了过去。
弘昼和承欢彼此对望一眼,不禁都笑起来,弘昼窃笑道:“看着吧,明儿个又该说宫里闹鬼了。”
承欢只觉眼前的荒凉院落似曾熟悉,不禁拉着弘昼的手,悄悄走了过去,看到门口有太监守着,竟然是高无庸。两人不敢再往前,心里却越发纳闷,转回来,四处转了一圈,看到院墙边的大树,都有了主意,悄悄攀上树,竟然看到雍正独自一人,静坐在屋中。
弘昼惊骇得手发颤,差点就要掉下去,反倒承欢很镇静地扶住他,躲在枝叶间安静地偷窥着。
一灯如豆,光映寒壁,雍正拥衾侧坐于案前,似在看什么文稿,却半晌不翻页。
夜凉风急,卷起地上的落花残蕊,一团团、一阵阵,送入帷幕。天上一轮皓月映得旧竹帘子发白,象罩了一层寒霜,衬得那飞上竹帘的残红犹如啼血。
雍正却不言不动,似已神游天外,任那半卷的竹帘打得门框噼啪作响。
良久后,高无庸提着灯笼进来,雍正打开箱笼,亲手收拾好东西,锁上屋门,在高无庸的服侍下离去。
朦胧灯火中,弘昼第一次发现皇阿玛的身子很瘦削单薄,似有不能承受之重,平日里,被他威严所慑,下意识地就认定了他严酷强壮、无所不能。
弘昼呆看了良久,直到那点昏黄的灯影消逝于黑暗中,忽然间,往日里对皇阿玛的怨愤就淡了一些。
他回头看见承欢呆呆的,不禁摇了她一下,小声说道:“我们翻进去,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承欢第一次没有附和他的鬼点子,手脚并用,溜下树,说道:“我不想看,我要回去睡觉了。”
弘昼无可奈何,也滑下了树,却边走边频频回头,承欢忽地站定,说道:“弘昼哥哥,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不要去打扰皇伯伯。”
其实弘昼虽然调皮,可心思机敏不比弘历差,又一向畏惧雍正,他再好奇,若没有承欢做垫背,也绝不敢去偷看。可承欢没有说“不要去偷看”,说的是“不要去打扰”,弘昼眼前浮现着刚才的一窗明月满帘霜,人倚孤灯映寒壁的景象,心中莫名地一悸,收起了调皮好奇的心思,点了点头,说道:“我懂得的。”
番外三、寒梅落、泪随风
雍正八年。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花褪残红青杏小,并非紫禁城最绚烂的季节,可对常居北地的蒙古人来说已经是如梦如幻的美景。
红墙绿瓦垂柳依依、绿水桥下绕人家、乳燕飞、娇莺啼,每一样都透着新鲜,透着旖旎,汉人诗词中描绘的秀丽风光让他们身心皆醉。
伊尔根觉罗•达兰台表面上和众人一样欣赏着醉人风光,可心里却时刻绷着一根弦。听闻雍正喜怒阴晴不定,刻薄寡恩,手段又酷厉,从亲兄弟到娘舅隆科多没有一个是好下场,这次违例准他们入京觐见究竟是恩是威、是福是祸还难料。
皇上特准他入住圆明园,衣食款待都是上等,却一直未能见到皇上,只四阿哥弘历来见过他一次,说道:“皇阿玛最近诸事缠身,恐怕要过几日才能见你,你先在京城各处游玩,若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打发宫人来找我。”
他心中忐忑,不知道皇帝所思所想,私下吩咐贴身随从乌恩其多和周围的侍卫喝酒聊天。银子花出去,终于从闲谈中探出星点消息,原来是圣眷最重的十三王爷病重。
达兰台忧心更重,传闻雍正独断专行,唯一能扭转圣心的人就是十三王爷,这次来觐见前,父王还私下里特意叮嘱,若遇见祸福难料的事情,可以去求见十三王爷。
又是一天过去,皇上仍未召见,他又不敢请辞,只能心中暗焦。
在房里翻了半卷唐寅的诗词,推开窗户,看到一轮圆月斜映,晚风中,阵阵花香。好一个月明如水照花香,他不禁信步走出了屋子。
待行到水边才发现自己忘记披外衣,现在夜深人静,自己又并不畏冷,所以并没在意,随意坐在荷塘边,看着一池亭亭如盖的绿叶在风中轻颤。
可惜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要到七月,他是不可能赏到的。
忽闻水声淅沥,荷叶翻动,似有什么东西从水下而来,他凝神静待,掌中蓄力,待看清楚,却霎时呆住。
一个少女蓦地破水而出。
皎洁月色下,银光荡漾,她乌发贴面,薄衫尽湿,香肩暗露。眉梢眼角暗锁愁意,脸上点点水珠,若鲛人之泪。
少女看到他,也是愣住,呆呆地站在池塘中。
她脚下是千倾银波荡漾,身后是万顷荷叶随风自舞。
他想起了汉人的一句诗,“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远处响起脚步声,他猛然惊醒,此处是天可汗的别苑圆明园,满人入关后沾染了汉人的习俗,男女之防很重,若被人撞见他这副穿戴,他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自己倒是罢了,只是怕祸及部落。
少女似看破他的焦虑,忽地一笑,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禁声的姿势,缓缓沉入水底。
人影消失,只有涟漪阵阵。
他既心安,又茫然若失。
一群值夜的太监打着灯笼过来,达兰台忙避让到树丛阴影中。等人群过了,他走回池塘边,站了很久,只闻清风吹拂荷叶的簌簌之声。
梦兮,幻兮?
达兰台终于接到圣旨,雍正早朝散后会召见他。
他心怀谨慎,面上却尽力坦然。
等见到雍正,他心里暗暗惊讶,听了很多他的传闻,本以为是一个面相凶煞的人,不料竟只是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子。他不敢细看,恭敬地奉上父王敬献给雍正的礼物,本以为雍正会垂询部落里政务,可他竟然只是聊家常地问:“你父王、娘亲的身体可好?”
“都好。”
“草原上的花才刚开始开吧?”
“是的,臣来时,草不过刚刚没了马蹄,夜里寒气仍重。”
“是啊,要到七八月份,傍晚才最好,不冷也不热。”
“是,母亲最喜欢用过晚膳后出去溜马。”
雍正沉默了下来。达兰台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悄悄看宝亲王弘历,弘历只是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短短一瞬后,雍正忽笑着问:“求婚是你父王的意思,还是你母亲的意思?”
求亲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皇上一直没回复,父王就不敢再提,没想到今日却突然重提此事。
他掂量了一瞬,谨慎地说:“是母亲的意思,父王本不敢妄想,可耐不住母亲游说,所以就贸然上了奏折。”
“满蒙通婚是祖制,没有什么妄想不妄想,只是朕并没适龄的女儿,不过倒是有一个胜过女儿的人……”
“皇阿玛!”
弘历突然插话,似不赞同,雍正静静看了他一眼,他立即苍白着脸低下了头。
“十三王爷的女儿自幼在朕身边长大,性格……”
达兰台本以为会听到“性格温良,举止端顺”之类的话,没想到雍正想了想,没再说了,话音里倒是带出了笑意:“朕考虑了很久,决定将她嫁于你兄长。”
达兰台心中滋味难辨,面上却要装出大喜,跪下谢恩:“叩谢皇上圣恩。”
雍正淡声道:“你下去吧,来一趟不容易,多玩几天再走。”
“谢皇上。”
等雍正走了,他才敢起身,想和弘历说话,却发现弘历脸色甚是阴沉,他试探地叫:“王爷?”
弘历盯了他一眼,强笑着说:“恭喜。”
达兰台笑着说:“谢王爷。”
弘历和达兰台各怀心思聊了几句后,各自离开。
晚上达兰台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池塘边,望着明月,心绪起伏。同名同父的兄弟,只是因为一个早出生了几年,就可以叫阿斯兰,以雄狮为名,另一个就要叫达兰台,父母只期盼他长寿。
水波轻响,荷叶颤动,达兰台不禁叫:“姑娘。”
没有人回答,达兰台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响后,却听到荷花深处传来恼怒的声音:“你是谁?为何在这里?”声音哽咽,倒好似刚刚哭过。
达兰台问:“你被主子责骂了吗?”
“我走了。”
水声哗啦,荷叶翻动。
“姑娘,是我打扰了你,我离开。”
却没有人回答,只有微风吹过,荷叶籁籁而响。
他一直在池塘边站到明月过了中天,才缓步而回。
清晨,达兰台决定去探望十三王爷,算是尽该尽的礼数。
到王爷府邸求见时,才知道皇上下圣旨,严禁各级官员来探病,正想返回,一个刚下马车要进门的年长仆人看到他的穿着,忽地问:“您是伊尔根觉罗部落的王子?”
他不敢轻慢,客气地说:“正是。”
对方忙行礼:“奴才三才,在十三爷身边服侍,不知道王子亲来,怠慢了,快请进。”
达兰台跟着他一路边行边聊,三才说:“皇上为了让爷精心养病,特意下旨不许各级官员来探病,不过王子来,爷肯定想见的。”
正在亭台楼阁间走着,忽听到有人吵架。
“你去给皇阿玛说,你若自己不愿意,皇阿玛断不会让你出嫁。”
“我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反正年龄到了,总是要嫁人的。”
“可你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品格性情一无所知。”
“有几个女子是见过夫君才出嫁的?”
“你就不担心他对你不好?”
“我的姓氏是爱新觉罗,他若敢对我不好,皇伯伯和你们都不会允许。”
“那是千里外的蒙古,可不是京城,他就算欺负了你,我也不能帮你打他。好妹妹,你去求求皇阿玛吧,我和四哥真的舍不得让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皇伯伯的意思很坚决,你们不用担心,皇伯伯定是了解过那人才赐婚的。”女子的声音软了下来,这一软,却让人感受到了她心里的凄楚和无奈。
达兰台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拿眼看三才,三才却微笑着,好似什么都没听到,达兰台蓦然反应过来,这个奴才并不介意让他听到。人还没过门,警告已经到了。
弘昼大声嚷:“为什么你就不肯去求皇阿玛把婚事取消?紫禁城有什么不好?”
“我阿玛的病……你们难道不明白吗?这是皇伯伯让阿玛安心,我也不想让阿玛操心。”
三才加重了脚步,给弘历和弘昼请安:“四阿哥、五阿哥吉祥,达兰台王子来拜见王爷。”
达兰台也忙给弘历请安:“王爷吉祥。”
弘历淡淡说:“起吧。”
弘昼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亭子里的女子早已沿着长廊而去,达兰台只看到一个背影从垂柳间绰约而过。
弘历对达兰台说:“正好我也去见王叔,一起吧。”
两人并肩而行,因达兰台熟读汉人诗书,正好投弘历所好,所以相谈甚欢。
见到他们,十三王爷要起身,弘历忙走到榻前,摁住他:“王叔快别如此,若是让皇阿玛知道了,还不骂死我?”
弘历又是拿软枕,又是拉被褥,立在榻侧照顾十三王爷,丝毫未见皇子尊贵,更何况他是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的未来天子。
达兰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十三王爷病容很重,兴致却甚好,达兰台笑道:“我来时,父王和母亲特意叮嘱我,如果见到王爷,就说他们在草原上一直等着您,若有空,一定再去趟塞外,骏马美酒都在等着故人。”
十三王爷大笑,笑声未尽,咳嗽起来,弘历忙帮他捶着背。
十三王爷笑着说:“你父王、母亲二十年未见到我,不知道此故人非彼故人了,若真见到我,恐怕要惊叹这个糟老头子是谁。”
话语虽感慨,可因为说话者的语气并不颓丧,所以听者也不觉得太难过,达兰台笑道:“王爷的风采一定和当年一样,父王母亲又一直惦记着王爷,绝不会认不出来的。”
十三王爷只是笑了笑,细细问着他父王、母亲的日常生活琐事,言谈风雅有趣,达兰台比对着雍正时轻松多了,而且十三王爷身上有一种很平和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就想和他亲近,全无提防猜忌之心。达兰台仿若对着亲昵的长辈,将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随口道来,连母亲总爱赌气、闹小性子都讲了出来。
十三王爷一直含笑听着,眼神很温暖。
达兰台正谈到兴头上,叮叮咚咚的乐声突兀地响起。
弘历笑道:“承欢在赶我们走了。”
十三王爷也笑,看着达兰台,想了会儿,说道:“其实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不过为人父母,总是不能放心,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的女儿就交给她了。”
达兰台愣了一下,忙站起,恭敬地说:“我一定会把话转给母亲。”
十三王爷点点头,温和地说:“你回去吧。”
达兰台行礼告退,看到十三王爷憔悴的病容,心中忽地感伤起来,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吧!
和弘历出来时,朱廊间一个抱琴的女子匆匆而过。达兰台不敢多看。只从眼角的余光里扫到一个窈窕侧影。
未走多远,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很宁静悠远,达兰台心神一舒,赞叹道:“书上说琴曲能凝神解忧,今日一闻才明白果然不假。”
弘历淡淡道:“这不是琴曲,是筝曲。十三叔喜欢听筝,所以格格自小练筝。”
达兰台呆了一下,微笑着说:“是我见识太浅薄,竟不能分辨琴曲和筝曲。”
弘历淡淡一笑,说道:“没什么,我也不见得能听出马头琴和胡琴。”
达兰台回到蒙古时,皇上准婚的旨意已经传回部落,整个部落的人都在欢庆。
母亲尤其开心,见到他立即屏退众人,私下问他话:“听闻你见到十三王爷了,他可好?你可说了我们请他来草原?他可愿意来?“
“王爷病得很重,怕熬不过几个月了。父王常说十三王爷身姿高健,马术和箭术都很高超,我还带了一张强弓作为礼物,可后来发现他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也许因为被病痛折磨,别说拉弓,就是走路都很困难。“
“什么?“母亲的脸色苍白,身子竟是晃了一晃。
他忙扶母亲坐下,母亲呆呆地坐了会儿,问道:“十三王爷可有说什么?”
“他说他的女儿就交给母亲了。”
母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猛地扭过了头:“你一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达兰台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了出去,眼角的余光瞥到母亲的脸颊有泪滑落。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十三王爷病逝的消息传来。
达兰台虽有几分感慨,可毕竟非亲非故,没有什么感伤。
母亲却悲痛万分,刚听闻消息时,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失声痛哭,几乎哭晕在父王怀里。其后,又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设了灵堂,命大哥以女婿之礼,为十三王爷守灵,她自己也日日去灵堂祭奠。
达兰台很是诧异,却不敢多问,只是也以子侄身份,为十三王爷守灵。
一个深夜,他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不像蒙古长调,不禁好奇地随着歌声而去,却看到母亲一身素服在十三王爷的灵前唱歌。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开过
冷冷冰雪不能淹没
就在最冷枝头绽放
……
母亲一边唱,一边轻扬衣袖,慢慢地跳起了舞蹈。唱到后来,她哽咽难语,再唱不出。马头琴的声音突然响起,接着母亲歌声的调子,幽幽而奏。
达兰台看到他得父王,不知何时来了,盘膝坐在灵堂的地上,拉着马头琴。母亲也看到了父王,动作僵了僵,父亲却依旧专注地拉着曲子:“敏敏,跳完。我们一起送他最后一程。”
父亲高声而唱,雄宏的声音满溢着悲伤: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
母亲泪落如雨,慢慢地旋转,跳着美丽而哀伤的舞蹈。她的身姿不再如少女一般轻盈灵动,她的脚步时有踏错,可是父王会让马头琴的琴声也缓慢一点儿,他会拖长了声音等着母亲再次踏对步子。
达兰台轻轻地离开了。他不知道父亲、母亲和十三爷的故事,可他能看出母亲的悲痛、父亲的悲伤。他开始隐约明白十三爷和天可汗把格格许配给大哥的原因,也许他们就是想让她像母亲一样,永远都是草原上最娇贵的花。有个男子愿意在她想纵马驰骋时,给她一片草原;愿意在她跳舞时,拉马头琴;愿意在她步履凌乱时,慢下来等她。
敏敏跳完了舞,马头琴的琴声却未停。
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唱过这首歌,也再没有跳过这支舞,她不知道她只唱过一遍的歌,佐鹰是如何记得的。现在,她已经恍惚了,想不起那笛子的声音是怎样的,好似二十多年前,她听到的曲子就是马头琴奏的。
她走到佐鹰身边,慢慢坐下,头靠着他的肩膀。
马头琴依旧如泣如诉地奏着,佐鹰在敏敏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对着十三王爷的灵牌,说道:“你放心走吧,我和敏敏会为你照顾好承欢。”
番外四、九重三殿谁为友
雍正九年。
坤宁宫内到处是一股子药味,皇后乌喇那拉氏面色蜡黄,脸颊因为削瘦,深深地下陷,颧骨显得特别高,头发这一年来也掉了不少,好似连一根金钗都承受不住,她却依旧要宫女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插上了卿云拥福簪。
宫女小声地说:“格格,皇后娘娘还在睡。”
乌喇那拉氏睁开了眼睛:“承欢,进来吧。”
承欢忙快步而进,跪在她床前:“娘娘今日看着精神了许多。”
乌喇那拉氏微微一笑,心内异常清醒,她的大限已到,没有伤感,没有遗憾,只有放不下。
乌喇那拉氏握住了承欢的手,示意承欢坐到床旁的小杌子上,方便两人说话:“本宫还记得皇上刚把你抱回来时,你才五斤多一点儿,脸和梨子一般大小。皇上嘱咐我照顾好你。当时,你阿玛还被幽禁在养蜂夹道,我心里其实不太情愿,生怕你会给整个王府招来大祸,直到圣祖爷给你赐了名,我才放下心来。圣祖爷既然想让你承欢父母膝下,自然迟早一日会放了你阿玛,可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却承欢在我膝下。”
承欢用脸挨着皇后的手:“那是娘娘疼我。”
乌喇那拉氏喜欢的就是承欢的这点儿念情,别人待她的一点儿好,她都会记得。自康熙四十三年,大阿哥夭折后,皇上似知道她心里的苦,从没冷落过她,可她自己生不出来,渐渐地也就死了心。
皇上把承欢抱到身边养育,很偏疼她,她自然也待承欢更好几分,倒不见得是真有多喜欢承欢,只是因为这是皇上想让她做的。可承欢这孩子招人疼,渐渐地,她竟对承欢生了真心,把她视作了半个女儿,聊解膝下无子的悲伤和寂寞。承欢冰雪聪明,或是感受到她的真心,或是和她一样,想让皇上开心,常常来坤宁宫陪她,弹筝吃茶,谈谈时兴的衣料,弄弄胭脂水粉,真正让她享受到小女儿承欢膝下的欢乐。
今年,她卧病以来,承欢日日都来看她,变着法子逗她笑,她心又细,但凡宫人有一点儿疏忽大意,全被她揪出来,以致她病了将近一年,坤宁宫却丝毫不乱,就是女儿对亲生额娘也不过如此。
皇后道:“本宫真想看着你出嫁,想给你亲手置办嫁妆,想把你送出宫门,可惜本宫没这福气做一次完整的母亲了。”皇后叹了口气:“皇上把你许配给了蒙古的王子,你嫁过去后,那个位置就像本宫以前的位置,而你的日后就像本宫现在的位置,本宫要说给你的话,是本宫的额娘,在四十多年前本宫嫁给皇上前,一字字说给本宫听的话,你要仔细记住。”
承欢凝神细听:“娘娘请讲。”
皇后道:“你期望那位蒙古的大王子宠爱你吗?”
承欢满面羞涩,却坦然地点了点头。
皇后的眼神凌厉起来,显露出被她深藏在温柔端方下的另一面:“你的期许错了,你所期许的东西应该是无身份、无地位的女子期许的,不是尊贵的格格应该期许的。古往今来,有多少宠冠后宫的女子不得善终?又有几个被皇帝宠爱的女子能善终?”
承欢讷讷不能答,皇后说道:“你去了蒙古后,如果他爱你,自然是好,如果他不爱,也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获得他的尊重。让一个有雄心的男人发自内心地敬重比让他爱更难,男女欢爱容易生嗔痴恨怒,容易让女子作出不理智的事,最终,色衰爱弛,回首已无退路。我的儿啊,你要记住,你们不是普通的夫妻,你们的脚下荆棘密布,彼此敬重才是长久相处之道,你是他的正妃,背后有整个大清国,你应该期许的是获得他的敬重。”
承欢虽有许多别的想法,可她真心实意感激皇后,恭敬地说道:“儿臣牢牢记住了。”
皇后满意地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弘历、弘昼他们大了,心也多了,听了外头不少人的混账话,对皇上畏惧多过亲近,恭敬多过爱戴。我如果走了,你要多陪陪你皇伯伯,提醒他顾惜自个儿的身子。”
“皇后娘娘……”
皇后抚了一下她的头,示意她不要难受:“本宫无儿无女,却稳坐皇后之位,还令两个有阿哥的皇贵妃恭恭敬敬,丝毫不敢冒犯,都可以算作历朝历代皇后的奇迹了,本宫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女人,但皇上给了本宫想要的一切,本宫不怕死,就是放不下皇上。”
承欢眼中泪珠盈盈:“不管发生什么,娘娘都在皇伯伯身边,只要皇伯伯要你做的事情,你都会尽力做好。娘娘刚才说不情愿抚养襁褓中的我,可就因为皇伯伯的嘱托,娘娘一直维护着我。娘娘,你别说丧气话,我阿玛走时,皇伯伯大病,娘娘一定要……一定会好起来的,皇伯伯也舍不得娘娘离开。”
皇后的精神有些恍惚,眼泪落了下来:“本宫也想留下陪着他,皇上心里太苦,就算无话可说,也有个人相对……”
承欢怕刺激到她,不敢再哭,抹去了泪水,强打着精神说:“皇伯伯过会儿要过来看娘娘,我帮娘娘净一下面吧。”
皇后一辈子都恪守礼仪,循规蹈矩,注重装扮,忙说:“好。”
傍晚时,雍正来了,赞皇后气色比昨日好。
皇后很是欢喜,说道:“臣妾这里药味熏人,皇上不必每日都来。”
雍正调笑道:“朕吃药时,也没不耐烦见你,你倒不耐烦见朕了?”
皇后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雍正笑道:”不是这个意思,那朕明日、后日依旧来。”
皇后眼内浮起了泪花,犹豫了半晌,终于大着胆子问:“皇上怎么看臣妾?如果,如果再来一次,皇上可愿娶臣妾?可会依旧册封臣妾为皇后?”
她少时被康熙指给当时的四阿哥为嫡福晋,雍正元年被册封皇后,到如今已是四十多年。唯一的儿子大阿哥在康熙四十三年病逝,此后再无所出,没有人相信无子无女的她能坐稳皇后的位置,但是她坐稳了。直到今日,即使她病入膏肓,不管是弘历的额娘钮钴禄氏,还是弘昼的额娘耿氏都不敢慢待她。她明白固然有她的谨小慎微,从不犯错,可也因为他护着她,但是,她心底深处总觉得不安,总想问清楚。
雍正凝视着皇后,半晌都未说话,皇后渐渐不安,挣扎着想起来,磕头请罪。雍正按住了她,握住她的手:“皇后自垂髻之年,奉皇考命,做配朕躬,结褵以来,四十余载,孝顺恭敬,始终一致。”他停了一会儿,说道:“除了你,朕心中再无第二个皇后人选。”
皇后闭上了眼睛,泪珠滚滚而落,紧紧地抓着雍正的手,身子轻轻地颤着。
承欢擦着眼角的泪,悄悄地退了出去。皇后娘娘只怕或多或少曾忧虑过姑姑会威胁到她,却不知道皇伯伯固然十分记仇,可也十分记恩,皇后娘娘没有亏负过他,他自然也会敬她、护她,绝不会纵容自己去伤害她。皇伯伯是想要姑姑,可如果让他伤害始终支持他的结发妻子,用皇后之位去留住姑姑,皇伯伯永不会做,而姑姑爱的也就是皇伯伯这个性格,有所为、有所不为。
半夜里,承欢突然惊醒,总觉得心慌意乱,坐都坐不稳,正焦躁不安,有太监大哭着来传信:“皇后薨。”'
所有宫女太监都趴在地上哭起来。
承欢却呆呆地站着,耳边一直是哭声,心里堵得好似要炸裂,可她哭不出来,甚至连话都不能说,脑袋里竟然想起了皇伯伯的一句诗,:“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做契交。”
皇伯伯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把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夺走,让九重三殿再无一亲友?
雍正十年。
北风吹了一夜,扯棉絮般扯了一地大雪,整个紫禁城都变成了白色。
承欢坐在炕上,询问着昨儿值夜的太监。
“皇伯伯夜里可咳嗽了?”“咳嗽了几回?”“睡得可实在?”“醒了几回?”“早上胃口可好?吃了什么?”
一件件琐碎的事情询问过去,又一件件地叮咛着。
弘历和弘昼结伴而来时,听闻承欢亲手做了糕点,两人都笑,说道:“你把活儿都做完了,还要宫人做什么?”
承欢低声说道:“自去年九月皇后娘娘薨后,皇伯伯胃口越发不行了,他脾气又倔,明明身子骨儿不好,却处处逞强,容不得外人劝一句,连太医都不肯见。说是我亲手做的,他倒还能多吃点儿。”
弘历和弘昼都无法做声,在他们眼中皇阿玛是心硬性冷,对己苛严,对他人更苛严,做事做人都过于冷酷,承欢却把皇阿玛当成了一个脾气倔犟好强的小孩儿,总想着如何去哄着。
三人正说着话,雍正见完大臣归来,看到弘历、弘昼都在,脸板了起来,正想询问他们的政事功课,可看到承欢,想起刚才大殿上商议的事,心里一阵难受,面上虽还冷着,话却懒得说了。
弘历战战兢兢地想禀奏先头雍正吩咐他做的事情,雍正反倒说:“今日不谈这些事情了,一场好雪,难得你们三个都在,让人去拢了炉子来,热上酒,聊聊家常。”
弘历未吭声,弘昼先激动地嚷好,承欢也很是开心,吩咐了高无庸去仔细布置。
弘历和弘昼在雍正面前都有些放不开,不过因为有承欢在,屋子里还是挺热闹。
承欢总是有办法把一件很小的事情讲的很有意思。弘昼也渐渐放开,陪着承欢说笑,两人又说又笑,猜拳赌酒,吆五喝六地对嚷,雍正难得地一直微笑着,丝毫没有拘束他们。
吃吃喝喝,谈笑了一个多时辰,承欢怕雍正累着,遂假借自己有些倦了,命人撤了桌子。弘历和弘昼也告退而去,单留下承欢服侍雍正。
承欢坐在雍正榻前,按照太医传授的法子,替雍正按压着头顶的几处穴位。
雍正八年,怡亲王胤祥病逝,雍正九年,结发妻皇后乌喇那拉氏又病逝,雍正身边仅有的几个亲人全部凋零,他的性格越发古怪,即使咯血,也不承认自己咯血,更不许太医给他看病,没有任何人摸得清他的心思。也只得一个承欢能让他展颜几分。
雍正说道:“今日,蒙古那边上了一道奏折,询问婚期。”
承欢恍惚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定亲了。她坐到雍正身侧,说道:“皇伯伯,我不是不想嫁,但让我再在宫里待几年。”
雍正说道:“朕明白你的孝心,你是想照顾朕,不过朕身边有的是人,你不用担心。”
承欢不吭声,有的是人吗?
“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是谁写的呢?就这还是前几年写的,如今连这样的话都一句无了,只用沉默接受苍天安排的一切。
雍正尽力做了一个高兴的表情,说道:“朕已经命人去准备嫁妆了,等春暖花开时,就送你出嫁。”
承欢没想到婚事已迫在眼前,悚然色变,立即跪了下来,说道:“皇伯伯,等我准备好,我自然会离开,现在,我不想嫁!”
她语声锵然,雍正心下凄然。
他看着她从襁褓中一点点长大,这些年她一直承欢膝下,他又何尝真舍得她关山万里,从此不得相见?他手放在承欢头上,微阖着双眼,淡淡说道:“前两年,朕还怨怪你阿玛明明是弟弟,却先朕而去,令人痛何如哉,皇后走后,朕却想明白了,你阿玛先朕而去,才是老天善待朕,让朕能妥善安排他身后的事情,免去他承受不能受的痛。他们一个个都走在朕前面,很好!走得很好!”
死者眼睛闭上的刹那,一切都成了身外事,生者却是日日活在悲痛中。如果非要一个人承受这些痛,那么就是他吧。
承欢眼中噙泪,央求道:“皇伯伯,你再留我几年。”
雍正说道:”替你妥善安排好终身大事,是你阿玛的心愿,伊尔根觉罗的王妃是你阿玛和你……姑姑的好友,肯定会善待你,可天下事总难从人愿,朕总要亲眼看到你过的好,才能安心。如今,朕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你若现在过去了,有什么不如意,朕还能给你做主。若再拖几年,等朕走了,你的孝心倒是尽了,可你让朕如何安心去见你阿玛和额娘。”
雍正一番话说得平淡之极,语声都不带起伏波动,承欢却知道他实在是痛入肺腑。她眼泪簌簌直落,再不敢说不嫁的话,只是俯在雍正膝头嘤嘤低泣。
雍正面色淡然,轻抚着承欢的头:“不要难过了,你一辈子过得好,让你阿玛和朕安心,就是你最大的孝心。”
雍正眉宇间已颇有倦色,承欢怕他犯了心疾,不敢再哭,忙收了泪,压下心里悲痛,反寻些高兴的话来说。
叮嘱了高无庸仔细服侍,承欢从殿里出来,正低头急走,却听到有人叫:“承欢。”
她侧头,看到弘历披着黑貂斗篷,立在空旷的雪地上。她不欲多说,匆匆想告退,弘历却问道:“皇阿玛是让你出嫁吗?”
承欢点了点头,弘历眼中有激愤,问道:“你告诉皇阿玛你不愿意了吗?”
承欢红着眼圈说道:“我想通了,迟早要嫁的,我年纪也到了,一切都听皇伯伯的安排。”
弘历沉默了会儿,说道:“我送你回去。”
几天后,弘昼才知道承欢即将远嫁的消息。他没有弘历的内敛,竟然大着胆子跑到雍正面前大闹了一场,质问雍正,紫禁城里少年才俊多的是,为什么要把承欢嫁到贫寒的塞外?难道是因为皇阿玛打不过蒙古人,最近战事吃紧,所以要牺牲承欢?
雍正面对儿子的指责,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怒,也看不出不怒,只喝命他滚回去闭门思过。
承欢在时,不少人都对她心有嫉恨,可真等她要走了,众人反倒留恋起来,想着皇上以后若发怒,再没有人可以软语求情,也没有人可以谈笑间就化解掉他人的杀身大祸。
所以,对承欢的远嫁,倒是上上下下人人悲伤,看着像办丧事多过像办喜事,只有服侍承欢的老嬷嬷巧慧面容带喜,兴冲冲地打点所有行囊。
三个月后,送亲的队伍从北京出发。
清晨要走时,却发现寻不到承欢,宫里乱成一团,后来又发现弘历和弘昼也不在,越发乱起来,查问了半晌,才确认他们三个竟已失踪了一夜。
直到日上三竿,弘历,弘昼才带着喝醉的承欢返来,弘历面色温和,恭顺地跪在雍正面前,磕头请罪,弘昼却歪戴着帽子,倔犟地盯着雍正,眉宇中带着挑衅。
雍正看着弘昼,再看看承欢,有一瞬间的失神。依稀间,似乎看到年少的胤祥猛地推开他书房的窗户,斜斜跨坐在窗台上,歪戴着帽子,笑讲着如何灌醉了八贝勒府的小丫头,得意于闹得八贝勒府乱成了一锅粥。胤祥语声清亮,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就如夏日树梢上沐浴着正午阳光的新叶。
雍正面色清淡,不理会跪在地上的弘历、弘昼,吩咐宫女送承欢上车。承欢却甩脱宫女,跪在雍正脚下,抱着雍正的双膝号啕大哭起来,一遍遍叫着“皇伯伯”,无论如何不肯离去。不要说往日得了承欢恩惠的人,就是不喜承欢的人都忍不住伤心落泪,雍正却是一点儿反应没有,反倒命宫人拖开承欢,把她塞进马车里,真正让众人见识到什么叫面冷心更冷。
在承欢的哭泣声中,送亲队伍出发,离开了承欢出生长大的紫禁城,驶向她一点儿也不熟悉的蒙古草原。
下午,承欢在巧慧怀中悠悠醒来,睁开眼睛,第一句就叫道:“皇伯伯?”
巧慧柔声说道:“我们已经出了北京城了。”
承欢隐约想起来她大哭过,立即问:“我可有哭?”
巧慧道:“哭了,哭得一群人跟着格格一块儿哭,连五阿哥都偷着在抹眼泪。”
承欢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昨儿晚上真不该答应两位哥哥出去,看到我那样子哭,皇伯伯心里不知道要有多难受。”
巧慧说道:“皇上看着格格强颜欢笑,心里一样难受,与其两个都强忍着,不如一个哭出来。”
承欢脸埋在巧慧怀里,默默地出神。
巧慧微笑着说道:“等格格去了草原上,就会明白皇上和王爷替格格安排这门婚事的苦心。”
承欢问道:“姑姑喜欢那里,对吗?”
巧慧神色有些黯然,说道:“奴婢不知道。奴婢跟在二小姐身边的时候有限,她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很简单,奴婢其实不大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她肯定希望你能离开紫禁城。”
承欢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她生命里最疼爱她的三个人都替她选了这门婚事,也许她应该改变态度,去期待蒙古的生活,只是,皇伯伯……那九重三殿内还有谁能真正体谅他一两分呢?
巧慧似知她所想,说道:“格格,皇上昨天私下召见过奴婢,让奴婢转告格格,切勿挂虑他,只要你过得好,就是你最大的孝心。”
承欢又想落泪,却尽力忍住。
从此后,她已不再是承欢父辈膝前,可以任意撒娇的小女儿,而是大清朝的和硕公主,蒙古的王子妃。
番外五、往事哪堪再回首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夜我没有睡好。
外面的风声太急,乍一听,像是草原上的风,恍恍惚惚中我好像回到了西北,听到了马嘶声,惊起时,并没有烈马奔腾,只是寿皇殿外被禁锢的风在悲鸣。
我披衣而起,拿起了桌上的酒。
自从雍正四年,我被革爵幽禁在景山寿皇殿,已经九年三个月没有碰过马,这里也用不上马,我慢步走一圈寿皇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一炷香,在我年轻时,可以骑着骏马从敌人的营帐里走一圈,顺便带两颗脑袋回来。
那个时候,天下的好马任我挑选,我从不知道,有朝一日,我只能在梦中才看到它们。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会在方寸宅院内幽禁十年,我肯定会不屑地大笑。
我们年轻时以为决不能承受的,我们承受了;我们年轻时以为绝不会失去的,我们失去了。
靠着那些骄傲、英勇、冲动的记忆,在这个小小的宅院中,我依旧活着。
他们说大哥因为被幽禁得太久,到后来常说胡话。我不知道如果我再被幽禁十年,是不是也会变得疯狂。
天明时分,我拿着根树枝舞剑。
侍卫们把我捆缚押入寿皇殿时,我曾愤怒地砸破了大门,叫骂着要杀了老四。从那之后,我就只能用树枝做剑了。
太监又在外面紧张地盯着我。
我大笑着一边舞树枝,一边唱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去告诉老四吧,我就是依旧生龙活虎、气吞山河,我就是依旧怀念沙场驰骋、金戈铁马。
一个老太监走到我身后,我没有理他,抚着树枝,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辛弃疾再不得志,也至少可以仗剑长歌,我却只能对着树枝长歌当哭。
老太监哆哆嗦嗦地说:“十四爷,皇上昨儿夜里驾崩了。”
我依旧看着手中的树枝,老太监以为我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皇上昨儿夜里驾崩了,请十四爷换丧服。”
树枝掉在地上,我呆呆站了很久,对着门外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算尽一切,终究是没算过老天,十三年,那个位置你才坐了十三年!”
太监们冲上来,有的抱腰,有的拉腿,把我往屋里拽。自从被幽禁在此,在他们眼中,我早已经不是大清朝尊贵的皇子、英勇的大将军王,我只是个让他们时刻担心会拖累他们被砍头的可怜虫。
虽然被幽禁了九年,可自小马背上练下的功夫并未被丢下,我用了点儿力气,就甩开了他们。
他们痛哭流涕地跪下,哀求着我换衣服,外面也有哀哭声传来。
在众人的哭声中,我好像渐渐地真正意识到,他,大清朝的皇帝,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死了!
我把太监们都踢了出去,不管怎么说,老四死了,都值得饮酒庆祝。我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天吗?
第一杯敬给额娘,额娘,他气死了你,如今他也死了。
第二杯敬给八哥,第三杯敬给九哥……八哥,九哥,老四去地下见你们了,他没有臣子,没有帮手了,你们见到他可以好好揍他。哦,不对,老十三也在地下,他肯定还是要帮老四,还有若曦……
我端着酒杯,醉眼朦胧地说:“老十三,也敬你一杯,为若曦。”
“若曦,你也喝一杯。我没做到答应你的事,你的骨灰被老四夺去了,他不肯撒到风里……你的金钗也被老四夺去了,他不还给我……他夺走了我们的一切……他什么都夺走了……”
我打翻了所有的杯子,捧起酒坛子大口地喝起来……
天蒙蒙亮时,我醒了,习惯性地拿起树枝,开始舞剑。一边舞剑,一边大声吟诗:“付金钗,平斗酒,未许解携纤手……若使秦楼美人见,还应一为拔金钗……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我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已经死了!太监们不会再去向他呈报我吟诵的诗。
忽然之间,在监视中,坚持了十一年的清晨舞剑,变得索然无味,我呆呆地拿着树枝,竟然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觉得疲惫不堪,好似一直支撑着我的力量全消失了。
太监们都穿着素白的衣袍,他们沉默地跪在我面前。
我走进屋子,看着桌上的丧服。
大哥,幽禁至雍正十二年死。
二哥,幽禁至雍正二年死。
三哥,幽禁至雍正十年死。
八哥,夺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九哥,夺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十三哥,雍正八年死。
雍正十三年,雍正他也死了。
我慢慢地换上了丧服。大哥、二哥、三哥、八哥、九哥死时,他都没有允许我服丧,这一次,我一起穿了吧。
深夜,高无庸鬼鬼祟祟地来了,他说:“皇上有口谕给十四爷。”
我依旧喝着酒,没有下跪,更没有接旨的意思,他生前我都不尊他,难道他死后我倒要跪了?大不了就是一杯毒酒。
高无庸全不介意,快速地说:“朕把你的金钗带去地下了,还你自由。”
我刚听到前半句,就气得砸了杯子,压根儿没听到他后半句说的什么,高无庸一刻不敢停留地向外走。我追了出去,太监们在门口组成人盾拦着我。我是被幽禁的人,哪里有自由?高无庸也不再是皇帝面前的大太监,行事怎么能不鬼祟?
几日后,诏书传来。
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年号雍正,庙号世宗,谥号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四阿哥弘历继位,年号乾隆。
再过两个多月,就要是乾隆元年。
乾隆取代了雍正,一个新的帝王,一个新的朝代,有新的人,新的故事。
那一夜,我梦见了四哥。
那时我五岁,额娘喂我喝羊奶,四哥来给额娘请安,带了一份他写的字,额娘刚想看,我打翻了羊奶,额娘再顾不上四哥,一边顺手用纸去吸小桌子上的羊奶,一边柔声软语地哄我。四哥沉默地坐着,轻轻地把被羊奶浸透的字稿收到了袖中。
额娘去换被羊奶弄脏的衣服,四哥看着我笑,轻声叫我“胤祯”。我盯着他,不说话。他说:“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了吗?知道吗,我们的名字发音一样。”他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胤禛,胤祯。四哥指着一上一下挨在一起的名字,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的名字,这是你的名字,发音一样。”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明明羡慕,却不屑地说:“你的字写的也很一般嘛!先生不过是因为贵妃娘娘才老夸你。”手胡乱一抹,把字抹花,跳下炕,大叫着“额娘”,咚咚地跑走了。
从梦中醒来时,我的眼角有泪。
我不知道我哭的是额娘宫中那个十五岁的四哥,还是随着世宗皇帝驾崩而消逝的我的一生。
雍正驾崩后的三个月,乾隆释放了我。
我在寿皇殿的门槛前站了一瞬,才跨过了那道门槛。十年前,我被押着进了寿皇殿,十年后,我自己跨出了寿皇殿。
一进一出,十年光阴。
四阿哥弘历,不对,应该说乾隆皇帝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这是老四的儿子,我却没有从他的眉目间看到老四的影子,我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放心。
他问我:“十四叔想要什么吗?尽可放心直言。”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一匹好马。”
乾隆似乎很意外,思索地打量着我。
我知道不能让帝王猜不透臣子的心思,主动解释说:“臣已经十年没有骑过马。”十三年来,所有人都骂我糊涂愚蠢,他们不知道我不是不懂权谋机变,也不是不懂帝王之威,我只是不愿向他低头。
乾隆的眼内流露出恻然,吩咐太监去牵蒙古进贡的汗血宝马。
我牵着乾隆赏赐给我的马,走出了紫禁城。
街道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雍正是个抠门儿的皇帝,他没有在北京城大兴土木,所以,北京城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个我熟悉的北京城。
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当年千金裘、五花马、仗剑而歌的酒家,也能看到和九哥去喝酒戏耍的风月楼,还有八哥和江南文人们相聚的茶肆。
酒楼上有少女叫:“公子,那位牵马的公子。”
我抬头望去,她对着我的身后招手:“公子,你忘记你的扇子了。”
我望着楼上倚栏而笑的歌女。
元宵灯节,我领着一群走马斗鹰、轻狂傲慢的五陵少年,来这里饮酒看灯,遇到了十三哥和若曦,还有那个清倌绿芜。
那一夜,宝马雕车香满路,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鱼龙舞……
身后的男子不满地用马鞭搡了我一下:“喂,你在看什么?仔细大爷挖了你的眼睛,还不滚!”举起马鞭,作势要打。
我收回了目光,牵着马,沿着街道,依旧没有目的地走着。
其实,我想去西北,驰骋千里,纵马长啸,看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但,乾隆不会放心我离开北京城。
不过,够了。
这座城里,每个角落都有他们和我的印记,我可以一个一个角落,慢慢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