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空向下看去,戴高乐机场的停机楼犹如一只从天空落下的机器零件,铁灰色,很完整,然而内部却是出奇的漂亮,长长的白色过道像是趴伏在地上的一根巨型软管,上面的开孔让阳光透入,一瞬间,陆涛以为自己走在时光隧道之中。
夏琳对陆涛笑笑,两人虽疲惫,看起来却容光焕发,他们顺着人流去取行李。
这机场的设计师叫安德鲁,听说北京把他请去设计中国大剧院。 夏琳说。
他是玩弧线的, 陆涛说, 我喜欢直线,直线有力量。 陆涛打量着能看到的每一个建筑细节,对夏琳说。
我觉得你以后可以雇安德鲁给我们设计一个弧形厨房,就在我们的独幢别墅边儿上,像一滴水滴一样,柔软,透明,名字叫做眼泪。我在里面为你做饭,建筑外观当然是你操刀,全是直线。夏琳一边看着陆涛的反应,一边笑着说。
我不是开发商,是设计师,我觉得,安德鲁要是愿意雇我,我可以给他提鞋,还可以免费工作,管饭就行,我觉得我能向他学到东西。另外,这机场的顶棚也不至于坍塌,我在计算分散受力方面很有一手儿,大师有时也需要手下的小喽啰修改一下设计施工上的小毛刺儿。夏琳,你不觉得在学习方面我比你 更优胜吗?
夏琳站住,轻轻而坚定地摇摇头。
那算了,在这里,你负责学习当设计师,我负责学习当宅男放心吧,我不会泡在眼泪里做饭,我会哼着美国乡村民谣在微波炉边为你做中国饭!
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而且是你力争的。陆涛,不要忽发奇想改主意打乱我们的计划,破坏我们的感情 请说一句符合你誓言的话。
陆涛环视了一下周围: 这个,这个,这个法国人把物质文明搞得还不错哈。
夏琳笑了,就在行李台前抱住陆涛亲了一下,陆涛却伸手够着: 我们的行李。
两只拴在一起的行李箱从他们身边滑过,其中一只上面贴着两人拥抱的照片。
禁止打车
从戴高乐机场一出来,推着行李车的陆涛便把目光望向夏琳: 到了你的地儿了,巴黎!
有什么感想?
全是外国人。
咱俩才是外国人。走,坐大巴去!
咱拿这么多东西,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打车吧?
陆涛,这正是我就要向你宣布的第一条纪律 禁止打车!
叫我老公。
实话告诉你吧,老公,咱们要是试图维持你在北京的那种生活水准,那么过不了几天,就还得回北京去! 陆涛点点头。
所以 夏琳说, 你的坏习惯要改一改!走!
要恋爱就会有牺牲
机场大巴上,夏琳和陆涛坐在一排。
别睡了,介绍一下沿途风光吧,不然我兴奋不起来。 陆涛推了一下睡着的夏琳。
夏琳睁开眼睛: 机场到市区二十五公里,大约还要走 半小时吧。
陆涛皱皱眉: 我们已经走了半小时了。
夏琳: 耐心点儿。
当然啦,要恋爱就会有牺牲! 陆涛恶狠狠地说。
夏琳白了陆涛一眼: 一会儿我们还要换乘地铁,然后,我们有两个选择,坐一站公共汽车,或是走半站地。
陆涛: 拿这么多东西,当然要坐一站公共汽车。
夏琳: 那我们下车后,还要往回走半站地。
陆涛: 那我们还是直接走吧。
我直接开始要饭吧
巴黎地铁站里人流如织,广告在白色的灯光下看起来赏心悦目,一点儿也不叫人讨厌,尤其从平面设计的角度来看,法国人的品位不错,此刻,一列绿白相间的地铁缓缓驶入。
陆涛和夏琳与人群一起挤进去。
陆涛向左右望一望: 媳妇儿,咱们说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是不是?
夏琳肯定地点点头: 巴黎听得懂中文的人加起来
到底有多 少?
夏琳笑: 很少。
多少?
我们那一年中国留学生一共才三千名,据说他们招不齐人,法语托福太难考。
陆涛东看西看,然后用脑门儿顶一顶夏琳: 这儿美女真多,你在这儿跟一村姑儿似的,我发现,根本没人看你!
不要表现得那么震惊,笨蛋!
真想写一句诗:让法国美女的芳容把我的角膜儿擦亮
你瞎了吧,这里帅哥更多!看!看!看!一个比一个有型。我告诉你,你要是发现有人看你,那一定是鄙视的目光。
陆涛长叹一声:那毕加索、达利、海明威什么的,几十年前,从世界各地来这儿,把这儿夸得跟天堂似的,叫什么流动的宴席,差点馋死我,什么塞纳河,什么街头咖啡馆,什么卢浮宫,什么香榭丽舍大道,什么郊外的小树林
人家是在这儿成名以后才想起夸这儿的,你一定要记住,还有更多没成名的,他们的看法一定跟你一样,我告诉你啊,你听说的那些景点我打工的时候常带旅游团去。
就像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带客户去看长城、故宫,景山、地坛
聪明!
那我哪儿也不去了!这么着吧,咱也别绷着了,下了地铁,你告诉我回家的一个大方向,然后离我远点,前面带路,我直接开始要饭吧!
你敢!
从地铁口一出来,拖着行李的陆涛就想发火,在他眼前展开的是一条小街,小得刚刚容得下小小的地铁出口,街上人不多,杂乱而干净。
夏琳向前走,陆涛气喘吁吁地跟上。
夏琳,你敢肯定这是巴黎吗?
夏琳点点头: 不许对我喊
两人异口同声地大叫: 跟我回北京去!
陆涛笑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认为这地儿必须清理整顿一下,要不然根本不时尚,也浪漫不起来,我告诉你,我可是北京来的,见过脏乱差,可没见过这么脏乱差的,那管市容的都哪儿去了?你带我去巴黎市政府吧,凭什么让我女朋友住这儿啊!我有意见向他们提!
我搬了六次家,从郊区到市区,从市区又到郊区。情况是这样的,郊区便宜,不方便,市区贵,方便。我告诉你啊,这是我找到的最好的地儿!你要是不满意就
我是说,我是说 我爱你,一想到你在这种地方混了两年,我就想
夏琳看着陆涛做感动状。
陆涛接着说完: 何必呢!
两人同时长出一口气,夏琳笑了。
我就知道你想说 替我哭一次吧,反正我是哭不出来了。 陆涛说。
连说话都看人下菜,你这机灵劲儿在这儿准用得上!我告儿你,我这么牛的人,住的地儿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特牛!走!快到了!夏琳加快了脚步。
牛到什么程度? 陆涛气喘吁吁地问。
我租房的时候,广告上写着呢,可以看到埃菲尔铁塔。晴天,推开窗,窗外是一幅高保真全景巴黎市容摄影,能得奖的那一种;有雾的时候,窗外就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画儿,黄昏很美。到了夜晚,那灯火,那氛围,那情调,更美的是夜晚加薄雾,每一时刻颜色都在变,你能感受到这城市是活的,会呼吸,比接吻的感受还要香甜。啊,神圣、比例、节奏、艺术,明话儿告诉你吧,不用法语简直说不明白,用法语说呢,你目前的水平又听不懂,所以我还是别说了!夏琳停下,用手一指, 到了。
陆涛根本没有看夏琳手指的方向,他看着夏琳快速移动的身影,跟着她走。他简直被她迷住了,在他心里,夏琳是公主,巴黎是她的皇宫,是放在她周围的一个布景。漂亮的是夏琳,她站在这里,对他说话,令他产生陌生与神秘感,他认为他现在更爱她了。
巴黎,你以后想把我怎么样?
这是一座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的楼,又旧又破,夏琳租的房子在最顶层,两人沿着窄小的楼梯走上去,一直进入夏琳室内。
陆涛拉开窗帘,对着窗子: 家,我们的家!没想到真有铁塔哎。
夏琳: 废话,没有我能租嘛!
陆涛打开窗子,往下一瞧: 哎,夏琳,你看,那下面 哎,谁那么缺德呀,以为我不懂呢吧,夏琳,那不是墓地嘛!
夏琳在麻利地收拾房间: 图一清静吧。
陆涛: 你就不怕闹鬼吗?
你没来之前我有点怕,有你在我一点儿不怕了!去,别在那儿一惊一乍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找我鄙视呢吧你!
陆涛撇撇嘴:哎,他们法国政府搞的什么规划啊,太落后了,把墓地放人家住宅下面,我告诉你,远在中国北平解放初期,这种丑恶现象就被绝迹了,怎么在这儿死灰复燃了?1968年革命的时候巴黎的大学生们怎么不抗议呀?回头我趁夜里没人到下面画一幅涂鸦去你帮我把法语拼写正确啊,我要写:要宁静,但不要墓地!
反正你成天闲着没事儿,就替法国大学生们抗议一下吧!
什么巴黎啊,农村!
把窗户关上!你再这样用中文大声喧哗,一会儿邻居默默地就打电话报警了,咱就得重新再找地儿了,你再也别想从窗户里看到埃菲尔铁塔了。
陆涛关了窗户: 我们直接搬到铁塔下面住吧?
帮我收拾完屋子再搬吧。 夏琳一脚把一纸箱子踢到陆涛面前。
陆涛却重新打开窗户,对着空中指指点点: 巴黎,我对你印象不好!你委屈了我媳妇儿夏琳!你,你,你以后想把我怎么样?
就在陆涛兴奋地在巴黎大嚷大叫的第二天中午,徐志森正躺在北京协和医院的一张病床上,被白色的床单与被子所包围。此时,他的生命被标示在一个小小的显示器上,那里,他的心脏跳动所形成的波形在一起一伏。
这是徐志森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唯有坚强的意志支撑着他,不向最深的黑暗中滑去,只有一个不可抗拒的命令在他遍布全身的神经中苦苦穿行,那就是必须醒来 。
从麻醉师和主治医生的眼光看去,徐志森只是一个刚刚做过心脏手术的老人,他面色憔悴,穿着病号服,身上插着很多管子,然而就在这个生命的内部,徐志森的意志力却因顽强取得了胜利。
徐志森的眼皮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旁边的护士向麻醉师示意,麻醉师脸上露出笑容,主治医生也笑了,徐志森的眼睛睁开,病房里的一切在他混浊的眼里变得清晰。
徐志森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说出俩字: 谢谢。
看到这一切的林婉芬走出病房,她的手在拨手机,区位号 法国。
埃菲尔铁塔下面,陆涛的手机响了。
这声音是从陆涛的牛仔裤后兜里响起的。
陆涛的手按手机键接听,他的手机屏保是徐志森的照片。
陆涛: 喂 妈,徐志森 他怎么样 谢天谢地,我就知道他没事 他现在怎么样我要对他说什么呢?祝他身体健康,巴黎很美,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在这里请你们喝咖啡 好,我很好 我想去找一个地方上班 夏琳也很好好,我以后会打给徐志森。
手机放进口袋,陆涛走到一个摊位前坐下,摘下大包,把要饭的碗一个个摊出来,又拿起一根敲碗的筷子,闭上眼睛,轻声说:徐志森,祝你和我妈妈健康快乐。 接着他开始敲击《欢乐颂》,有人围过来,一枚钢镚掉进要饭碗,发出 当 的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