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恋人
周福康老人是捡破烂的,在他家照相找不到干净地方。
周福康,92岁。1945年9月,作为中国国军70军的中尉军官随部队赴台湾受降日军。1946年6月,内战爆发,国军70军调回内地与共军作战。周福康中尉随军返回大陆。
70军在台湾新竹驻扎期间,中尉军官周福康认识了20岁的日本姑娘边见须惠子,并且,相恋。周福康老人告诉我,边见须惠子漂亮、是小学教师、弹得一手好钢琴。那时,日本刚刚投降,日本姑娘的择偶观发生天反覆地的变化。他们相爱的开始,边见须惠子心里没有底气,还一再腼腆地试探:“你是中国国军将校,能看上我吗?”
这个小小的细节,让我观察到了。日本姑娘边见须惠子所说的“将校”一词,是日本语的中国话的发音。日本语“将校”的意思是“少尉以上的军官。”而中国话“将校”一词所说的意思是:“将官、校官”的意思。在古汉语中,中国一方也是对军官的统称。
70军中尉军官周福康69年来,牢牢记着日本恋人的话,足以见得其感情之深。
(日本语中,管少尉以上的军官叫‘将校’。见日本《广辞苑》1090页。词条:将校。)
我问周福康老人,你们感情好吗?周福康回答:“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会走到一起。我们之间相爱,相敬,相互倾心。那时,我身穿一身新的国军军官军装,才23岁,风流倜傥。”
我在他家的垃圾堆里捡了一张有巴掌大的美女演员照片,问:“她比她漂亮?”
周福康非常轻蔑地随手将美女的照片丢弃,他肯定地说:“边见须惠子漂亮!”
我1989年在日本国驻在中国北京大使馆的援护处工作。那里专门办理日本遗孤的返回日本国的工作。在那里工作时,我才深深了解到刚刚战败的日本国的女人们。那时,她们食不果腹、没有任何尊严。在中国东北的开拓团的女性们面临苏联军队的骚扰、中国东北农民们的愤怒……。——她们,是战争的牺牲品。那时,在日本国内的日本女性甚至被组织起来,到占领军(美军)的军营去慰安。那时,美军士兵可以用一块巧克力、一盒香烟、一块香皂而轻易达到目的。
但是,我相信我们周福康中尉军官的恋人边见须惠子一定是能吃饱穿暖,保持战败国国民尊严的的一位小学教师的。周福康去听过边见须惠子给孩子们上音乐课,让周福康倾倒的不是20岁小学教师边见须惠子的歌声和充满教室优雅的钢琴声,也不是刚刚换牙中国孩子们摇头晃脑放声歌唱的童贞,而是边见须惠子希望委身于周福康中尉,希望与其一生相守的美好憧憬。
日本刚刚投降时经济萧条,日本政府组织日本女性去美国军营搞慰安活动。
那时的美国大兵用一块巧克力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日本刚刚战败之时,国内粮食实行配给制。日本国民在艰难度日。
可是,战争!战争使得无数恋人、无数家庭在瞬间破灭!
我的朋友樊建川先生就解释过“什么叫战争”。他说:“把一个美丽的花瓶摔在地上的一瞬间,‘啪——!’无数碎片的飞舞。那,就是战争!”——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就是充斥恶贯满盈战争的故事。无数中国家庭、无数亲情、无数亲人、无数母亲、无数村庄、无数孩子、无数老人、无数中国人民在瞬间,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无数中国人在一瞬间离开田园般幽静、美丽的温馨家园,瞬间走向苦难!死亡!伤残!妻离子散!战火纷飞!
而70军中尉周福康和恋人日本姑娘边见须惠子的分别也是一样残酷。
抗日战争以后,中国的内战开始了。驻守台湾新竹的国军70军突然接到命令:
“开赴内地,和共军作战!”——就这样,周福康和边见须惠子在一个早晨就分别了。
69年了,周福康的心里始终装着边见须惠子。我问周福康老人:“这么多年,您没有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生活过?”
周福康说:“我1980年才出狱。一直以捡破烂为生。期间,有一流浪女带一小女孩。我看她们举步维艰、生存困难,就收留她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十几年,小女孩后来长成大姑娘。我教她们母女捡破烂,还给她们买了一辆三轮车。后来,生活好了,她们母女带着我给的8000人民币回到苏北山区,建房子、安家。以后,她们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一眼,也没有信。80年代初期有‘万元户’的说法,那时,一块砖,4分钱……。”
我采访周福康,日本记者在一旁问吴缘:“什么叫流浪女?是流浪猫的流浪?”
我再问周福康心中的边见须惠子。周福康回答:“我回到内地后,听说日本人都被逐步遣返回国了。由于还有战争,所以,听说,边见须惠子所乘坐的商船遇到了水雷……。不过,我不相信,我始终觉得边见须惠子应该还活着。我今年92岁,她今年应该90岁。……她还是那样漂亮,还在小学校里弹钢琴,教音乐。”
我对周福康说:“您能否高声喊一声:边见须惠子,你在哪里?她能听见呢。”
92岁的周福康没有犹豫,他高声大喊:“——边见须惠子,你在哪里?”
由于太认真、投入,他的声音有些变声、沙哑。我一下很是感动,想哭。
这一嗓子(呐喊),冲破战火、冲破种族、冲破积怨、冲破国界、冲破仇恨、冲破时代、冲破恩恩怨怨、冲破贫富的轻蔑和自卑、冲破70年来的不幸、冲破人生的无数坎坎坷坷,回到人类社会返璞归真的荒蛮时代;
那个时代、青山绿水、蓑衣、兽皮、长矛和跳动的火光;那个时代的爱情:没有功利,没有利益、没有战争、没有掠夺、没有生死离别、没有关于战祸的记忆……。只有……,只有过去70年了,还保留着对恋人音容笑貌的美好记忆和倒背如流的名字:
“我的恋人叫边见须惠子!——你在哪里?”
我很想问我们抗战国军老中尉周福康:“那时……,你们有没有悄悄地……?”
可是,周围人太多,这个问题没有溜出我的唇齿之间。唉……
二战中的日本国,别说因为侵略给他国造成的无尽伤害,就是给本国人民也造成悲伤。
我30年前作为外交部的助理翻译就和日本人一起工作。后来,又到日本国生活、学习。我感觉,与许多中国同胞相比,我比较了解日本国和日本人。
日本《北海道新闻社》曾经出版一本书,叫《战祸的记忆》。讲的是对数百名亲历战争的日本老年国民的采访。我希望这本书在中国被翻译、出版、发行。亲历过二次世界大战的日本国民实际上是极为厌恶战争的,她们在回忆录中一笔一划地刻下对于战火纷飞、恐惧、死亡、伤残,和母亲们流出无尽眼泪的故事。
而战后出生的政治家倒是磨刀霍霍、无事生非。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是战后出生的,他和我同岁。我看安倍晋三是“不把日本国带向战争、重回战争的老路”是不甘心的。
二,作战经历
为了能在日本国也报道“中国国军中尉周福康和日本恋人边见须惠子”的故事,我叫上了日本读卖新闻的记者牧野田先生。(照片右一)。牧野田是年轻人,1984年,我作为外交部外交人员服务局的助理翻译被派到读卖新闻北京分社工作的时候,他还是学生。
我30岁在日本读卖新闻工作时遇见过的日本记者有:丸山胜、松永成太郎、丹藤佳纪、山田道明、草间俊介。如今,我都60岁了,丸山胜先生应该80多了吧?
我问周福康:“日本读卖新闻发行1100万份。万一,边见须惠子看见了,来找你,你怎么办?”92岁的周福康有些惊慌失措:“……那是,两国的事情。当然,我希望见她!”
——周福康幸福地笑了,满脸洋溢出幸福的样子;好像回到他23岁时的腼腆。
我出主意:万一联系上,您应该到日本国去。您耳不聋眼不花,行走自如,思维清澈、记忆过人,您应该坐中国民航到日本国去看看曾经的恋人边见须惠子。起码,坐在一起,喝一杯咖啡吧?
……您没有坐过飞机吧?别看您打过仗、流过血,飞机那玩意,贪官污吏坐头等舱都坐腻了;可是,您还没有坐过。有“我们爱老兵”的组织会资助您一切的费用。“我们爱老兵”组织,那个叫裘黎阳的理事长我认识,我说服他出您“会女朋友”飞到日本国的费用。
您的衬衣、裤子、手表、鞋,都是捡来的,就穿这个去!您也不是高官、也没有携款外逃,让您装个省长的模样您也装不像!还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保持原汁原味。您虽然是个捡破烂的,但是,眉宇之间能透出您70年前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周福康仰脸大笑。我看见他的嘴里竟然没有一颗牙齿。
——他吃饭怎么办?咀嚼和消化?我开始担心。
日本记者牧野田、中国作家协会作家方军采访抗战老兵周福康。
在周福康家里是不能采访的,全是垃圾,举步维艰;呼吸困难、坐立艰难。无奈,有外国朋友在,担心“友邦惊诧”,只好借街坊的门口采访。街坊家门口有一幅对联,我不关心对联内容,只关心对联鲜红的颜色;——衬托喜兴。
周福康,1923年9月生人。上过中学。周福康家境殷实,而且,家族极为重视教育。
周福康说:自明清时代以来,江浙一带的兴旺家族就兴建祠堂办学。上下三代、左右五族,只要是家族之人,无论贫富,上学的事情都由家族的祠堂来资助。看来,江浙一带出了文学巨匠鲁迅,不是偶然的。周福康上学不成问题,只是刚刚上中学,就听到、见到“卢沟桥一声炮响”带来老师们的义愤填膺。紧跟着,是淞沪抗战爆发,鬼哭狼嚎的日本飞机天天光顾杭州的上空盘旋。
那时,诺大的中国已经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怎么办?学校也要转移!周福康的中学转到了山里的孔庙中办学。可是,隆隆的炮声和日本飞机的俯冲轰炸声还是贴着地面在中国的大地上不断播撒野蛮和仇恨的种子、使之延绵和颤抖。
1940年,17岁的周福康报名参军,到了浙江江山22补充兵训练团接受新兵训练。随后,他被分配到国军70军参加抗日战争。
日本记者牧野田此时提问:“你为什么要参军?”
这次,轮到周福康差异了,他回答:“我是中国人啊!”
周福康参军期间用过中正式步枪、马克沁重机枪。在70军80师,多次和侵华日军作战。在福建的福州、浙江的洞头一带和侵华日军作战时,很多战友都牺牲了。周福康所在的营,一次战斗就牺牲200多人……。那一次,有个和他关系很好的二等兵不幸中弹牺牲了。
周福康说的浙江话,我一时不懂,只是记住“二等兵”。叫什么……?
周福康说,在枪林弹雨中,要“狡如狸、动如风”。否则,就是中弹死亡。
周福康曾经是中学生,有文化,后来,根据需要,他被提拔为少尉军官,转到107师的政治部当宣传干事。那时,少尉军官每月有30法币,不是“现大洋”,但还是不错。
70军到日本受降日军时,周福康是中尉军官啦。周福康回忆:是坐美国军舰去的。
1945年台湾光复,70军开赴台湾,受降日军。
在台湾参加受降日军仪式之后,是70军在台湾新竹的驻扎。那时,风流倜傥的中尉军官周福康在国民小学认识了一见相互倾心的边见须惠子。
我问周福康:“军官如云、青春似海;众多精英,(边见须惠子)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周福康笑得合不拢嘴:“那谁知道呢?爱情就是比DNA的遗传学还要复杂。”
顺便说一句,很多中国人不明“受降日军”一辞的意思。甚至,连出版社的青年编辑、报社的年轻记者也不甚其意。“受降日军”是69年前中国社会的流行语,有古汉语的味道。是:“接受、参加、侵华日军向中国军队投降的仪式;同时,在日军向中国军队投降的仪式上,监督、收缴侵华日军上交武器行为。”“受降日军”一辞,应该是被缩编的词汇。是“专用词汇”。
汉语词典中:受:
1. 接纳别人给的东西:接~。感~。~精。~权。~托。~降。~益。~业(a.跟随老师学习;b.学生对老师自称)。~教。~领。~聘。~理。
2. 忍耐某种遭遇:忍~。~苦。~制。~窘。~累(受到劳累)。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时候,我感觉,中国人应该重温“受降日军”的自豪感。
1940年参加国军和侵华日军作战的周福康,一说起“日本投降”,就洋溢出“无限幸福”在脸上。那个笑,是发自内心的;是参加、经历过的人才有的幸福感。
我问周福康:“——那时。高兴吗?军队和地方老百姓都游行?”
周福康高兴地说:“那还用说?打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终于,胜利了。”
70军开回内地,就是参加内战。周福康回忆:1948年,我们70军一部,在江苏被共军包围。我们被派去解围、支援;可我们又被反包围。我们旅长感到:“反正,打了败仗,回去也要被枪决。此时,不如投降共军,还能保一条生路。”他就下令投降了。
“当时,共军在阵地间喊话:‘我们都是中国人!放下武器都是朋友’——其实不然。我们把武器交了以后,让我们军官在济南(音)军区教导团学习,改造思想。这支部队,属于刘伯承、邓小平的部队。”
周福康回忆,解放军宣传:“参加解放军欢迎,回家的发路费。”我选择了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又被国军收容。在徐州军官团整训后,被派往老部队。
此时,我们的老部队已经改编为新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