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怀天下 关于胸怀天下的故事

题记:执德不弘,儒者之耻!况无德可执之辈?唯有量大,方能虚心谦下,容人容物,以能者为师,不与人斗一时之气争一日之长,方能于艺术道德思想文化人格修养政治经济军事各个领域不断充实、发展、提高、完善自己,方能作贤圣,应帝王,建事业,成天功;方能成大气候,才不愧真君子、伟丈夫、大人物!

第六十六章: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民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则久矣其细也夫!

注:坤卦之德,为下、为后。故人欲成其大,则宜师以坤卦之德。《坤卦》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故无德不能载物,德愈厚,而承载愈重。厚重之谓者,坤卦之情也。而《周易》六十四卦,两两相并(请参看《老子·第九章》注解),相反相成,相辅相成。相反相成者,皆互相感召;相辅相成者,皆互有联系。互相感召,譬如否极泰来、损益相依、既济未济、革故鼎新。欲泰必否,欲益必损,欲鼎必革……此皆小往大来之理。有所求则有所不来,无所欲则无所不来。故凡人处以卑下之德,而自能成其尊贵;凡人处以谦逊之情,而自能成其高洁。在上位者须有思下之心,上下方能相感,“是以天下乐推而民不厌”。凡人卑以自牧,谦退于下,其众望所归将如于海纳百川,众望所归,故而能为王者。谷古通浴,水之谓。以其善下而百川俱纳焉!《说文》曰:“王,天下所归往也。”庄子曰:“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能谦卑者,恒非大胸怀而不可得。

历来之圣贤,无所求而无所不至,譬于印度之释尊释迦牟尼佛,舍王位而不为,终能修证圆满,天上天下,唯其独尊;次之者如许由辈,无求无欲,而自有贤德,使帝尧倾心,每欲让天下于其人,许由皆唯恐避之不及,其贤至此,堪为王者师;又如山中宰相陶弘景,梁武帝奉为上师,每欲请之出山,辅佐治国。陶弘景尝赋诗一首相婉拒,诗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如此者皆入于神仙家流,以超大胸怀远绝于尘俗之上;再次之者,方如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刘秀、唐太宗李世民等辈,此者以大胸怀容人,虽有所容,亦有所不容,故胸怀虽大,却未能尽净。盖因其尚有所图有所求故也。故后者为大而有之之胸怀,前者为大而化之不见其形之超大胸怀。孟子于此有感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故一者为治世之王,能成一世之功;一者为不测之神,能成绝代之圣。得其道而自能大化流行,大而化之则不可见,不可测,不可知,无物可以相参,故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则久矣其细也夫!”诚如《老子·第三十四章》所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可名于小……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一句之证。

吕惠卿吉甫云:“天下徒见我道之大,而谓其似不肖。而不知其所以大,固似不肖也。何以言之?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无乎不在者也,彼见其无乎不在,无可拟者,谓之似不肖。而不知其无不在而似不肖,乃道之所以为大也。盖万物莫非道也,则道外无物矣。道外无物,则无所肖者,此其所以为大也;若有肖,则道外有物矣,道外有物,则道有所不在,其尚得为大乎。故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盖我道所以如此之大者,以吾无我而不争故也;夫唯无我而不争,故能持人之所难持。”此章所训,乃教人顶天立地,将一己化作天地,将天地运于一体。盖儒家“天人合一”之思想是其然哉!又为老子第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之谓。

人顶天立地而生,岂能无有天地之胸怀?倘无此胸怀,则枉为人也!余尝曰:“欲成大器者,必先大气不可。大器在内,方能大气于外。无大气象而何有大器之材?”又曰:“欲成大器者,宜先有大器之量。以其器量之大而成大器!”

佛门禅师尝开示小沙弥。禅师将半杯盐注满水,令沙弥品,问其咸淡,沙弥不迭吐舌,蹙眉言:咸苦至极,不能下咽!禅师引之出门至于湖畔,将一袋盐倾入湖中,又舀一碗湖水令沙弥品,问其咸淡。沙弥笑而曰:甘甜清凉,十分可口。高僧言:“善哉。生活中以烦恼为盐,而决其咸淡者非盐也,乃器也。器大者离苦得乐;器小者虽乐还苦。汝愿为湖水兮,杯水兮?”沙弥顿有所悟。

百谷王者,大器量也!纳江海者,大气度也!宋代大儒王应麟(生于1223年,卒于1296年,官员、学者。字伯厚,号深宁居士,又号厚斋。祖籍河南开封,后迁居庆元府鄞县,即今浙江鄞县,理宗淳祐元年进士,宝祐四年复中博学宏词科。历官太常寺主簿、通判台州,召为秘节监、权中书舍人,知徽州、礼部尚书兼给事中等职。为人正直敢言,屡次冒犯权臣丁大全、贾似道而遭罢斥,后辞官回乡,专意著述二十年。为学宗朱熹,涉猎经史百家、天文地理,熟悉掌故制度,长于考证。一生著述颇富,计有二十余种、六百多卷,相传《三字经》为其所著)撰《困学纪闻》载曰:“莫为婴儿之态,而有大人之器;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莫为终身之计,而有后世之虑。”以婴儿比于大人,以身化于天下,以终身推于万世,此皆大而化之之道。大而化之,则必无我,其形神俱化于天地。以小我而化为大公,大公者,“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孟子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故曰“君德首之以公”,而又曰:“唯天下之至公,可以成其至私。”以小私而为大公,方能聚江海之于一体,此皆百谷王之情矣。《老子·第四十一章》所谓“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俱可与本章相参证。《长短经》又载曰:“伪楚桓玄有奇才远略,而遂至灭亡,何也?(桓玄字敬道,父温。大司马玄博综术艺,以雄豪自处。晋安帝以为丞相,封楚王,遂禅位。)虞南曰:‘夫人君之量,必虚己应物,覆载同于天地,信誓拟于暄寒,然后万姓乐推而不厌也。彼桓玄者,盖有浮狡之小智,而无含宏之大德,值晋末衰乱,威不逮下,故玄得肆其爪牙,以侥幸之余,而逢神武之运,至于夷灭,固其宜也。’”盖赵蕤所述之意,则纵有奇才远略,苟无经纬天地、运筹宇宙、含弘光大之德,亦不外是浮滑狡诈之智,不堪为大用。如伪楚桓玄之辈,处于乱世,以智巧立于一时,因无盛德,反致速亡!乃不争之史实,足令人警醒!

故百谷王者,非为智也,智不足论,恒立其德!德立而本立,本立而道生。德至而俱至,天下将归焉;德失而俱失,天下将去焉!故圣人者,善下、善后、善退、善让,此皆坤卦之情,百谷王之德也!

史书记载,唐太宗李世民少时便聪明勇决,识见过人,有纳人之量。见隋室方乱,便隐有平定天下之志。广交八方俊杰,其时左亲卫窦琮亡命于太原,投奔于李渊,因素与李世民有隙,而常起疑,不能信任世民。李世民则愈加善待之,并常入窦琮卧房以示亲近,使窦琮得以心安。晋阳令武功刘文静见李世民,惊叹于世民之气概,知其必非池中物,而深与之往来交好。晋阳宫监猗氏裴寂观乱世之象而每自嗟叹失落,以为此生必以贫贱离乱而终。刘文静却谓之曰,君所见未必然也,将来你我二人定当大富大贵,何必如此自怜?裴寂问何故。刘文静言,余观李世民必非常人,其胸襟颇类汉高,其神武可比魏祖,年虽少不容小觑,乃命世之才矣!裴寂却不以为然。(按,中华书局2009版《资治通鉴》卷183,《隋纪七》P2211原载如次:“初,唐公李渊娶于神武肃公窦毅,生四男,建成、世民、玄霸、元吉;一女,适太子千牛备身临汾柴绍。世民聪明勇决,识量过人,见隋室方乱,阴有安天下之志,倾身下士,散财结客,咸得其欢心。世民娶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之女;右勋卫长孙顺德,晟之族弟也,与右勋侍池阳刘弘基,皆避辽东之役,亡命在晋阳,依渊,与世民善。左亲卫窦琮,炽之孙也,亦亡命在太原,素与世民有隙,每以自疑;世民加意待之,出入卧内,琮意乃安。晋阳宫监猗氏裴寂,晋阳令武功刘文静,相与同宿,见城上烽火,寂叹曰:‘贫贱如此,复逢乱离,将何以自存!’文静笑曰:‘时事可知,吾二人相得,何忧贫贱!’文静见李世民而异之,深自结纳,谓寂曰:‘此非常人,豁达类汉高,神武同魏祖,年虽少,命世才也’寂初未然之。”)刘文静识人若此,确有鉴人之能。盖人之才质于内,其气象必表于外。能容人者,必大于人,能容天者,必大于天。故而能有包容并世之心,吞吐天地之志。李世民是其然焉!李世民晚年撰《帝范·君体》篇尝云:“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注。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乃君之体也。”故唐太宗所言君体,亦皆体坤卦而来,凡人欲立其大业,必先养其盛德,《系辞传》曰:“显诸仁,藏诸用,盛德大业至矣哉!”仁者德也,用者才也。才藏德显,谦逊之情,溢于言表,自可见矣。苟能如此者,其气度之大,则殊不可测焉!故能善下者,将渐养浩然之气,其胸怀亦必大。故善下可养其胸怀,胸怀博大而又能善下。此两者相得益彰,则将大气磅礴,终至于大化无形之境。于斯人而有雄浑之气象、超拔之气节、光明之气度、正大之气魄、浩然之气概。盖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者,以善下之德而统归于一焉。唯气象大化无形,气节、气度、气量、气魄者,皆尚有形质。故观乎圣人,宜看其气象,凡具有天地之气象者,即为圣人气象,此种气象,难养难成,故圣人难得而不世出;次之者如贤哲义士、英雄豪杰、王侯将相,或长于气度,或长于气魄,或长于气节而未能浑然圆融。为于人者,其胸怀容不得物,容不得人,容不得世,则奚可开物成务,举大业而相垂统?是知必有包容之量,方可总揽大局,罗贯中撰《三国演义》,言及“煮酒论英雄”,尝有曹操所言之名句云:“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曹操以此赞叹刘备及其本人。

近世四川有李宗吾者,自命厚黑教主,广传《厚黑学》以讽世。将曹操论为心黑,将刘备论为脸厚。曹操与刘备二人固然各自为王,然俱有百谷王之情操,方能分庭抗礼,奈何二人善下之德皆不彻底,最终亦未能统一天下,只是割据一方。此两人一字孟德,一字玄德,似乎俱奉老子之德教。不过曹操生性多疑,因疑而狠,因狠而败事,譬如徐庶、关羽之辈,俱不能服膺其人,而演绎出“身在曹营心在汉”之千古佳话;小说《三国演义》中叙述张鲁攻川,川主益州牧刘璋命别驾张松出使国都许昌,向曹操求援。张松本不服刘璋之昏庸,正欲借机献出川中地形图,投效曹操。奈何曹操生性多疑,且不悦于张松之陋颜,乃怠慢、侮辱备至。张松因之怀恨,直面嘲讽曹操亦非贤主,受曹操严刑逐回。张松返川时,刘备因爱其才,敬其勇而命赵云出数百里外亲往郢州迎接,又亲率孔明、庞统、关张等数百人人以国礼相迎,厚待张松从而感化其人。张松自此深埋投效刘备之心。并为成功献出西川而多番努力。亦因张松之地形图,刘备方才取得西川,并以此立命。小说中于此节将曹操与刘备对待张松之情形分别刻画,对比鲜明。一者骄矜傲慢,不能容人;一者宽厚仁爱,礼贤下士。使得曹操错失奇才,而刘备又添羽翼。小说固然有夸张之处,然其所示之理,却非善乎?一代史家习凿齿对此亦云:“昔齐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国,曹操暂自骄伐而天下三分。”所言即是语于此。

刘备少时师从当世大儒卢植就学,自幼便天然流露出其人之宅心仁厚,因之方能广聚豪杰之士于周遭,是乎起于贩履织席之家。李宗吾谓其“脸厚”者,实可谓之曰“德厚”矣。

晋代张辅撰《名士优劣论》尝论及刘备,颇符史实,乃中肯之辞:“威而有恩,勇而有义。宽宏而大略乎!”,此论前应《三国志》之评:“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由此可见一斑。若非其颇能善下、善后,岂能收受赵关张等盖世英雄于其左右;若非其能善下、善后,又岂能得徐庶而用之?又岂能全然不顾张飞之力阻三顾茅庐终于请得卧龙出山?水镜先生司马徽尝言:“卧龙凤雏,得一而可安天下”。因孙权之不能容人,而使得凤雏庞统归附刘备,与卧龙诸葛亮同为军师,辅佐刘备。龙凤俱得,天下岂可不安?故刘备之德不可不谓盛矣,绝然不辱其“玄德”之字。奈何天命之事,并非一世之厚德、一人之厚德而可全盘扭转。关羽败走麦城,被吴将所斩杀;张飞急关羽之仇,两年后在阆中点兵欲伐东吴,临行前为叛将范疆、张达所暗杀;刘备连失二将,报仇心切而不顾劝阻,执意率大军亲征东吴,最终于一年后大败于白帝城,元气大伤,自此不振,一年后病逝于斯地,未能遂其统一之志。

通观刘备一生,确然乎有百谷王之德,奈何最终还是未能忍住一时之仇而含恨九泉。虽有容人之量而不能忍辱负重,此亦为刘备“善下之德”未能尽净之处,是其最大之败笔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确为刘备所犯之大忌。《老子·第六十四章》“常于几成而败之”之言,于刘备之身,亦良有验也!宁不惜乎?

因其有容人之德,而尝能救其性命,譬如刘备早年治理平原县时,外御贼寇,内则乐善好施,纵是无士人身份之黎民百姓亦视其为亲兄弟,可同席而坐,可同簋而食,老子所谓“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民不厌”之论,在刘备当时,已然体现得淋漓尽致。时有治下刘平其人,素来不服刘备管辖而大加鄙夷,并派人前来刺杀刘备。刘备不知有凶,依然以客礼待之甚厚,客受其诚心仁爱所感,不忍杀之,便告以实情,遂离去。《三国志》卷三十二原载云:“数有战功,试守平原令,后领平原相。郡民刘平素轻先主,耻为之下,使客刺之。客不忍刺,语之而去。其得人心如此。(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版《二十六史》第13册P638)”又曰:“刘平结客刺备,备不知而待客甚厚,客以状语之而去。是时人民饥馑,屯聚钞暴。备外御寇难,内丰财施,士之下者,必与同席而坐,同簋而食,无所简择。众多归焉。”刘备之典,亦足为训。

盖能容人者,必得于人;能容世者,必得于世;能容国者,必得于国。昔者邵康节弥留之际,张两手以示伊川曰:“面前路窄,须令放宽。路径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乎?”前论刘备,能容人而不能容仇,是为其人之最大败笔。

唐代武则天执政之时,先后任用宰相竟有七八十人之多,其中而有娄师德者,最以待人宽厚著称,譬如“唾面自干”之典等,流传千古,俱见其涵养之深。今择史籍所载之轶事二三特加说明。一日,娄师德与另一位宰相李昭德上朝,因娄师德身体肥胖,行动迟缓,故有所延误。李昭德等候颇久,略显烦躁,待娄师德至时,李昭德怒而骂之曰乡巴佬。其言甚烈,若是常人闻之,恐将以牙还牙,与之大动干戈。不料娄师德却一笑而过,且自嘲曰,师德不为乡巴佬,则何人更配作乡巴佬耶?涵养至此,令人称绝!又言狄仁杰未为相时,娄师德尝力荐仁杰为相,狄公因而得武则天之提拔任宰相。然仁杰并不知个中原委,任宰相后颇轻视师德,屡加排挤,意欲驱之于外就任地方官职。若是常人遇此恩将仇报之事,必定悔恨不已,甚者还将火冒三丈,不料娄师德每遇狄公打压,均若无其事,依然故我。武则天见狄仁杰每欲欺娄师德而后快,心中不忍,便以师德举荐之实情以告,狄公闻言大惭,方知师德实为高人,不可以常理揆度。以狄公为官之正派,自不会与人一般见识,然则何以如此为难于娄师德?定是不解师德处事之风格,将师德之圆融视作圆滑,以为其并无主见,只知一味奉承阿迎讨好他人。而李昭德身居相位,亦自不会将人之迟到等小事耿耿于怀而伺机讽刺,之所以挖苦师德者,亦必与狄公一般,颇不屑师德平日之作为而耻与之为伍。然则事实证明,武氏政权,处处充满政治之风暴与漩涡。狄公亦尝一度身陷囹圄,李昭德亦最终被杀身亡,唯娄师德恰如不倒翁一般,在武氏风暴与漩涡中屹立不倒,竟两度为相,安然一生,为国为民,尽展其才!不得不令人钦佩!史籍中又载其有一弟,将任徐州刺史,临行前,师德对弟弟言,我乃当朝宰相,而你又出任州牧,我兄弟二人,甚得朝廷器重,备受荣宠,必惹人嫉妒,弟将如何处之可免于人之嫉?其弟言,若有人唾于我面,我将之拭去便罢!哥哥不必担心!娄师德言,此正为吾所忧者!人唾汝面,是怒汝也,汝拭之,是拂逆其意,必不能解其恨,将加重其怒,况唾沫不拭而可自干,彼当笑而受之。(按,吉林人民1998版《二十六史》第43册《新唐书》108卷《娄师德列传》,P3114原载如次:师德长八尺,方口博唇。深沈有度量,人有忤己,辄逊以自免,不见容色。尝与李昭德偕行,师德素丰硕,不能遽步,昭德迟之,恚曰:“为田舍子所留。”师德笑曰:“吾不田舍,复在何人?”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絜之乃已。”师德曰:“未也。絜之,是违其怒,正使自乾耳。”在夏官注选,选者就桉阅簿。师德曰:“容我择之可乎?”选者不去,乃洒笔曰:“墨污尔!”狄仁杰未辅政,师德荐之,及同列,数挤令外使。武后觉,问仁杰曰:“师德贤乎?”对曰:“为将谨守,贤则不知也。”又问:“知人乎?”对曰:“臣尝同僚,未闻其知人也。”后曰:“朕用卿,师德荐也,诚知人矣。”出其奏,仁杰惭,已而叹曰:“娄公盛德,我为所容乃不知,吾不逮远矣!”总边要、为将相者三十年,恭勤朴忠,心无适莫,方酷吏残鸷,人多不免,独能以功名始终,与郝处俊相亚,世之言长者,称娄、郝。)师德所言,当真惊世骇俗,常人读书至此,必惊异莫名,绝难解娄师德之意。余每念及娄氏之说,辙意相暗许,无比钦敬。盖佛家地藏王菩萨有“我不入地地狱,谁入地狱”之气概,而娄氏则有“我不为乡巴佬谁为乡巴佬”之风范;西方耶稣基督之教,若左脸被人扇耳光应继以右脸贴上,此举实则大有深意。一来修行者,淡泊一切,破我相,更岂会有我执我慢?无慢心,则坦然受之亦无妨。佛家所谓“八风不动”(八风指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四顺四逆八件事。犹道家所谓之“宠辱不惊”)者是。唾面扇耳,俱非取命,于人无伤,修行者定力过人,慈悲为怀,以仁心视世人,世人辱我之后,必将后悔,此时我再以右脸贴上,必将使其自惭,而焕发觉悟。原非仇人,又何必结仇?受彼一辱,又有何妨?乃是忍辱于自身而令人觉悟之法,亦为度人之方,故非大修行人而不能至此境界。黄石公曰:“小怨不赦,大怨必生。”故知娄师德忍辱之力,乃包容和谐之德!拿破仑亦有言曰:“一个人应知道怎样饶人,决不可坚持一种仇恨及悻悻之态度去计算斤两。盖如是,徒增他人之敌意,伤左右之心情,损自己之事业而已。”佛家言,“以恨报怨,怨无已时;以德报怨,怨恨斯已。”而印度圣雄甘地则认为“宽恕是较文明于责罚”,他尝言:“唯有在有权力责罚而不责罚之时,才是一种容恕;在有能力报复而不报复之时,才是一种饶恕。如果是一种毫不能为力之屈辱,而假冒宽大以自欺欺人,冀代自己装面子,便丝毫没有价值和意义之可言矣。”娄师德能出此言,并非懦夫之语,实是仁厚之德。非大仁大勇者不能如此!试想以其位极人臣之尊,权势之盛,就于世间之事,更有何惧?能若此者,只是怜悯常人嫉妒之心,而欲消除就中误会,“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朝一日,自能明了师德之为人!《论语·雍也》篇尝云:“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佛家六度中亦有“忍辱波罗蜜”。老子于后章中又有所谓“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皆是此中原理。

儒家以仁心而兼具智勇,乃有言“仁者无敌”,是此理也!西人曾有拳王泰森者,途遇街头混混,混混有眼不识泰山,喝令泰森自其胯下钻过,泰森若无其事,泰然从命。后有记者尝问泰森何故不教训此等小人,泰森言,我之一拳击出,必使人毙命当场,又何苦来哉!自知其人非吾敌手,又何必介怀?此事一经媒体宣扬,传遍世界,引为佳话!当日之街头混混,若见此报道,不知作何感想?恐其良心又将为泰森之风度所唤醒,事实究竟如何,则不得而知。而世人莫不为泰森之气度所折服!正如《尚书》之所言哉:“必有忍,其乃有济。”

韩信原本楚臣,不得项羽所用乃奔汉。刘邦初不能识而未能重用,信乃逃亡。萧何乘夜追之。刘邦以为萧何亡,大震,及其返,复怒而责之。萧何告以追韩信也。高祖谓曰:“亡者众,何独追韩信?”萧何曰:“众人易得,韩信难求。”刘邦问,既得韩信将如之何?萧何曰:“须拜大将。”高祖卒设将坛拜韩信为大将,倾天下之兵马与之。及胜楚,韩信欲封为假齐王,高祖怒,张良蹑其足,高祖警觉,乃许之曰:“何必假王,真王可也!”此一典,是言刘邦之气度;前文又尝提及季布其人,亦初为项羽将,曾数窘汉王刘邦。及至项羽灭,刘邦悬赏千金,全国通缉季布欲杀之。胆敢有藏匿季布者,罪及三族。其切齿痛恨,有如是者。季布无可逃,便藏身于以“侠义”闻名当世之朱家宅中,朱家非但隐匿之,且必欲解其困厄而展其英才。乃往洛阳见汝阴侯滕公,询其高皇帝所怨之情后,谓曰:“臣各为其主所用,季布原为项籍用,职耳。项氏之臣,可尽诛耶?今上始得天下,独以一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之所以鞭荆平王之尸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滕公许之,果以朱家之言建言于上。高皇帝闻之,深以为然,乃赦季布,并拜为郎中。其从善如流,亦有如是者。固能成为一代人王。盖能容天下人者,必使天下人而归之,斯乃王侯气象;能容天地之大者,必能吞吐天地,斯乃圣人气象。与小人相计较,则不亦小人乎?凡事超然于外,则无伤于我,廓然而大公。

作家金庸先生撰小说《倚天屠龙记》描写至张无忌承受灭绝师太三掌之最后一掌时,金庸先生自造了四句以为《九阳神功》之心法,便类于此。少时读至此句颇有感触:“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此实为老子“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之训。各自境界不同,以大可以受小,以强可以怀柔,唯其宽可以容人,唯其厚可以载物也。明代吕坤云:“学者大病痛,只是气度小。”位高权重、富贵显达者尤难!盖因其位越高则越贡高,位愈尊崇而人格愈卑微,老子所谓“祸福相倚”恐亦如是。近代陶觉先生尝云:“自谦人愈服,自夸人愈疑。”又云:“自古英雄,只为不肯吃亏,害了多少事!”其又云:“凡大豪杰,必有大气度。张良圯上之进履,韩信市中出胯下,同一忍也,唯非常人所能。”故贤王能宽宏大量,而圣人化以无量。大量之大,尚在有形,而有所不能容;无量乃化作无形,可把握于宇宙。故《书》曰:“有容德乃大。”通观历史,凡具大受之才者,必有大受之量!汉高祖之宏达,唐太宗之宽厚,因其恢弘之气,方能集大成而开创中国史上至为著名之汉唐盛世!刘李二人,阖为历代王者之翘楚、典范!然细数历代之王者,要皆有此胸怀。昔元世祖既得宋之天下,而获反抗最力之丞相文天祥,若以常理相推,恐是诛之唯恐不及,然世祖留之数年,备极优待,如柙虎樊熊,而欲驯之。再者,如亡元之民族英雄朱元璋,亦为一极大度之士。朱元璋十七岁入皇觉寺为僧,后因大志所驱欲起义兴兵时,适定远人郭子兴据濠州与元为敌,即投奔为其亲兵,迨元丞相脱脱等破滁州,赵均用、彭早住率余党奔濠,贾鲁奉命围濠,朱元璋与郭子兴竭力捍卫。后子兴屈己下赵彭,故反受其制,赵称王而下子兴于狱,朱元璋得闻后,毫不畏惧祸之迫己,反以受郭氏深恩不可不赴难而入子兴家。翌日事闻于赵彭而获释,后天下士闻之而争相归之。迨彭因中流矢死,赵并其部,于是益见狠戾,切欲杀子兴。朱元璋当此之际设法使人说之而得稍宽,又贿赂左右,卒使子兴得率所部称滁阳王,元璋率部卒数万人以奉其号令。按理,子兴应感恩戴德,重用元璋,然竟惑于谗言,尽夺元璋兵权。自此之后,征讨之权,全入子兴之手,而元璋丝毫不得与闻。然元璋胸襟廓然,不以为忤,绝无二心,反事之益恭。直待子兴死,方代其兵,其气量至此可知!后兴兵伐元之时,擒元将陈野先,尝爱其才而屡屡释之;又曾获元万户纳哈出,亦释之北归,待大军克太平时,又获之,元璋待之仍极厚,顾纳居恒郁郁,元璋知其意而语之曰:“为人臣者,各为其主,况尔亦有父母妻子乎?”又释之。元璋待人之宽恕容饶大度若此,对周遭之左右、部下、朋辈亦可想见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是胸怀,天下英雄,岂不尽入其彀中?争以为之效命敢死者,良可见矣。明代王夫之论至楚汉之争,言及百战百胜之项王最终屈于汉王刘邦时如云:“成而不倾,败而不亡,存乎其量之所持而已,智非所及也……汉高一败于彭城,再败于荥阳,孤身逃走,而神不怵,故项羽终屈于其难折之锋。”又总而论之曰:“成大业者在量不在智。”再反观项羽,其人智略超群,武功盖世。却自视甚高,犯下老子“自矜、自是、自见、自伐”之大忌而落得全军覆没,名败身亡。

胸怀天下 关于胸怀天下的故事

1962年1月30日,毛泽东先生在扩大之中央工作会议上讲“民主集中制”问题,便以项羽为例,做出剖析:“有这样的情况:一切事情,第一书记一个人说了就算数。这是很错误的。哪有一个人说了就算数的道理呢?我这是指的大事,不是指有了决议之后的日常工作。只要是大事,就得集体讨论,认真地听取不同的意见,认真地对于复杂的情况和不同意见加以分析。要想到事情的几种可能性,估计情况的几个方面,好的和坏的,顺利的和困难的,可能办到的和不可能办到的。尽可能地慎重一些,周到一些。如果不是这样,就是一人称霸。这样的第一书记,就应当叫霸王,不是民主集中制的‘班长’。以前有个项羽,叫做西楚霸王,他就不爱听别人的不同意见。他那里有个范增,给他出过些主意,可是项羽不听范增的话。……我们现在有些第一书记,连封建时代的刘邦都不如,倒有点像项羽。这些同志如果不改,最后要垮台的。不是有一出戏叫《霸王别姬》吗?这些同志如果总是不改,难免有一天要‘别姬’就是了。我为什么要讲得这样厉害呢?是想讲得挖苦一点,对一些同志戳得痛一点,让这些同志好好想一想,最好有两天睡不着觉。他们如果睡得着觉,我就不高兴,因为他们还没有被戳痛。”毛先生此语,便是从侧面反映某些领导之高姿态:不善下,不善后,不善退,长此以往,将如项羽一般,最终必然倒台!项羽便是因自信过甚,自视过高,自负过人,范增屡献良策皆不得用,汉王谋士陈平借机离间项、范二人。项羽无容人之量,中计疏远范增,使范增咏出“庶子不足与谋”此千古一叹!反观历史,倘项羽当日听从范增之言,鸿门宴中除掉刘邦,或者于其后暗杀刘邦,或许历史便当改写!奈何项羽之失,不在于他,而在于己。“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老子此言,恒为千古不易之理。欲成王事者,岂能不戒慎乎?而余当时读毛选至于此节时,尝作有一旁批——“为人不可学霸王,处世当效百谷王。”铭记于心,时时以自励!

东汉开国功臣马援与隗嚣论问光武与高祖时,马援云:“上(指汉光武帝)才明英略,非人敌也,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略与高祖同,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嚣复问:“卿谓何如高帝?”马援曰:“不如也,高帝无可无不可。”马援所谓之无可无不可,恰是形容高祖刘邦深不可测之胸怀,难以言明,乃是何等之大量?故而姜太公曾对周文王而有言曰:“大盖天下,然后能容天下;信盖天下,然后能约天下;仁盖天下,然后能怀天下;恩盖天下,然后能保天下;权盖天下,然后能不失天下。事而不疑,则天运不能移,时变不能迁。此六者备,然后可以为天下政。”太公之言,良可为老子“百谷王”之气魄与神髓!此六者中,以容天下居其首,足见君人者气象之大,格局之宏!曾国藩亦有言曰:“盛世创业垂统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末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曾文正公所言,点破历史规律之大义!

一个时代之开创与结束,其所用功者,自有不同。然则无论如何之不同,不豁达者,终难以成其大,不劳苦者,又何以成其功?故此两者不可或缺,乃为君子建功立业、超凡入圣之大本!明朝一代忠烈杨继盛谕其子书《给子应尾应箕》中尝有云:“与人相处之道:第一要谦下诚实,同干事则勿避劳苦,同饮食则勿贪甘美,同行走则勿择好路,同寝睡则勿占席。宁让人,勿使人让我,宁容人,勿使人容我,宁吃人亏,勿使人吃我亏,宁受人气,勿使人受我气。人有恩于我,则终身不忘,人有恶于我,则即时丢过。见人之善,则对人称扬不已,闻人之过,则绝口不对人言。人有向你说某人感你之恩,则云他有恩于我,我无恩于他,则感恩者闻之,其感益深;有人向你说某人恼你谤你,则云他与我平日最相好,岂有恼我谤我之理,则恼我谤我者闻之,其怨即解。人之胜似你,则敬重之,不可有忌刻之心;人之不如你,则谦待之,不可有轻贱之意。”杨公毕生行事,盖是以此为准,民谚有云,“聪明正直,死而为神”,杨继盛唯以贤德著称,死后京城百姓莫不震动,争为之立庙祀奉,尊为城隍!于其诫子书中亦可足见人格之一斑!昔孔子称尧舜禹之有天下也时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典焉。”此即老子所谓“太上,下不知有之也”之先范。如此者,自能“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矣。

曾有深圳友人陈岱宜先生,尝专赴北京,请余为其写一副祖祠联,要求上联以“和”字开头,下联以“泰”字起首,横批须嵌入“和泰”二字,联句要求上下五十字。古人云:“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余依此义,当即得联。上联:“和协四海,宗风鼎盛,庭盈紫气荫百代,半江清流演出千支钜派”下联:“泰然一门,家学渊源,德载神光佑九族,十方净土造就万世后昆”横批“和泰振禧”。联句所表达之意蕴便即为余对其“道德传家”之祝福。以“百谷王”般宏博之胸怀,而流衍出千支钜派之清流;以淳厚之德立本,必可承载宗族之万代接续。余之得联,便得力于老子本章。

又,余十二岁甫入初中之时,背诵《老子》至于此章而有所感怀,尝草草写就一篇习作,名曰《大度》,投与校报,初不得采用,校报编辑代理先生以为余抄袭而来,故不予采纳,并召我谈话。问少年人何以独对大度有感?按常理言,似不为少年人之所思。余答之曰因背诵道德经《江海篇》有感,故以之为题材而作。师令吾背诵,余朗声诵毕,师甚褒扬,遂录用该文。然代理先生后来不幸车祸身亡,余今日注解本章,不禁忆及从前,辙复录当年作文于兹,以供纪念:“大度是美德,大度是品格。大度就是人与人间在产生矛盾时能主动作出谦让与退步。将军头上能跑马,是大度。宰相肚里能撑船,是大度。量小非君子,是大度。无度不丈夫,是大度。大度是人际关系中的重中之重。是人际交往中不可缺少的东西。每个人要获得大众,就必须要大度。没有人喜欢与为了丁点鸡毛蒜皮而斤斤计较的鼠辈结交,只有宅心仁厚、义薄云天者才倍受欢迎。鼠肚鸡肠、勾心斗角者活得很累。与鼠肚鸡肠、勾心斗角者为伴的人活得也很累。他们彼此都时时提防、互相猜忌,尔虞我诈。所以惟有大度者才能享人生之乐、人生之趣。人心是一面镜子,物体是什么样,镜面才映什么像。你为别人付出了,别人才为你付出。你为别人大度了,别人才为你大度。大度者尊敬人,大度者也受人尊敬,所以大度的人快乐。做大度的人很简单,做人的大度却很困难。鸢飞唳天、急功近利者很难大度。因为自私。悲观消极、一蹶不振者很难大度。因为没有信心。心底无私天地宽。既然天宽地阔了,人心还会狭窄吗?信心激发出潜力。既然潜力激发了,人心还会狭窄吗?所以大度的人必须要无私,必须要乐观。为别人大度,也是为自己大度。要为别人大度,也要为自己大度。为别人不大度,会失人心。为自己不大度,会失信心。真正的成功者不懂得大度。不懂得大度的成功者不是真正的成功者。大度是和平,大度不是怯懦。对凶狠、残暴、歹毒的敌人,我们不能大度,更不能怯懦。敌人如同凹凸不平的镜子,你对他大度,他就不大度;你对他大度,他就认为你懦弱;你对他大度,他就得寸进尺;你对他大度,他就肆无忌惮;你对他大度,即是对自己的残忍。该出手时就出手。该大度时就要大度,不能大度时就不要大度。世上的人不一定每个都是平面镜,他们有的是凸面镜,有的是凹面镜,有的是凹凸不平的哈哈镜,有的只是无动于衷的透镜,所以大度要因人而异,不能乱用,不能滥用,否则,大度即是大意,大意就会大错,同时,大度也就成为懦弱。大度是一种气质,高贵的气质。大度是一种精神,高尚的精神。大度是开启成功之门的钥匙。大度是人生路上的保护神。大度的人,即使失败,也不会长久。无度的人,即使成功,也不会永恒。惟厚可以载物,惟宽可以容人。有大度的人,会更有风度。”此文只是儿时之作,如今看来,自有其局限处,譬如文中“大度要因人而异”等句,便是有所容与有所不容,俱是不能尽净之处。

大约同一年里,读《月波洞中记》一书,其《仙济篇》尝云:“燕雀之志,尝思爪下之食,肠不盈于百粒,声不远于五畦,翱翔藩篱之下,其气量亦自足矣。鸾凤之志,一举千里,非梧桐而不栖,非竹实而不食,鸣于朝阳,天下称其庆,志度气象,固自有殊也。是知有冲天之异者,必不肯栖托桑榆,有方外之材者,必不肯贪求名利,志之所向取舍,以此观之,志趣远近,气量深浅,自可见矣。”初读此句,慨然有悟。方明气度之关键!气度大者,其容纳亦大,则非龙凤之士如何?气度小者,其容纳亦小,则与燕雀之类同流。气度之大,若无形于天地之外,则如庄子《大宗师》中所谓“游方之外者”,乃神仙家流。

曾国藩所著《冰鉴》,教人察人,亦有“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之句。故人欲成其事,先宜宏阔其胸襟,视襟抱之大小,而定事业之大小。故伏羲画卦,以八大物象示人,每一大俱为一宗,人观其象,而自当思悟大其胸怀,与天地间此八大物象相应,有所谓“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名,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之论,皆使人应以大为师,开其襟抱大如天地,包罗万象,周流六虚;处事圆融通变,大如四时,刚柔相济;光明磊落,普照天地,光芒万丈,大如日月;能为大者,必然富有四海,贵在九重。非天不可高,非圣不可崇,万事皆备于我,是谓之曰大器!余依八卦之气象性情,尝作四句以自勉:“度量犹海涵春育,持身如玉壶冰心,襟抱似光风霁月,气概若乾清坤宁。”海涵为兑卦,老子“百谷王”之谓;春育为震卦,生机勃勃,乐天向上;玉壶为艮卦,言修身宜如如不动,安止不乱;冰心为离卦,言修心宜晶莹剔透,纯净无染;光风霁月分别为巽卦坎卦,言为人处事,如月之明柔风之和顺;乾清坤宁自然为乾坤二卦,言气概大如天地,包容一切!于此亦说与众人共勉。

不大气者,难能成大器!唐初有四大才子,曰王、杨、卢、骆。名动天下,亦自负诗文盖世。而当时之吏部侍郎裴行俭却不以为然,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通观此四大才子一生,于仕途之发展固然乏善可陈,确不幸为裴行俭所言中,着实可叹。裴行俭所言之“器识”,便以胸襟、气度为先,打开格局,方能广其识见,自能卓然独立。班固曰:“夫唯大雅,卓尔不群”,大雅者,即言于此。

清代书坛有一位宗门巨匠名邓石如者,尝自题联句云: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前句立人之气象,言人之襟怀气度,如春风吹拂,非但能容万物,且温暖和畅;后句立人之气质,言人之品格情操,如秋水之明澈,高洁脱俗,一尘不染,如文章之卓雅,内含神韵。

余初读此句即心生喜爱,后来登临武当,立于武当之巅,观万山来朝,觉心胸大开。山上积雪长年不化,放眼相望,尽是皑皑白雪,茫茫无瑕。立时兴起,便作一不成文之歪诗,将邓公此句嵌入,诗曰:“太岳仙山气势浑,八荒锻造出玄人。玉树凌霄金顶上,胸怀天下意绝伦。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六合内外咸归静,从此自在南天门。”句中玉树凌霄一语乃是形容银装素裹之参天古树直立于山顶之气象,真是超拔绝世。唯胸怀天下,方能如春风之大雅,如秋水之脱尘,亦即班固“夫唯大雅,卓尔不群”之所谓。

唐顺宗李诵未登基时,唐德宗召王叔文为太子侍读。王叔文出身寒微,很能体恤民间疾苦,便以自身之力影响太子李诵。希冀太子即位,革新国政!唐顺宗继位后,果然重用王叔文。王叔文则召集诸多年轻士人发动改革,史称“永贞革新”。奈何年轻士人大多涉政未深,柳宗元形容为“素贫贱,暴起领事(见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致使整个改革浮躁不稳。而王叔文之改革谋略又不愿与百官相商,只于圈中内部交流(《资治通鉴》云:“叔文虽判两使,不以薄书为意,日夜与其党屏人窃语,人莫测其所为。”),使得许多老官僚猜忌不已。偏巧唐顺宗中风不能事政,于是太子李纯便在老官僚之拥戴下继位,是为唐宪宗。唐宪宗又在老官僚之怂恿下,摧毁革新派。自此,历时不过百余日,“永贞革新”失败,包括王叔文、刘禹锡等所有革新派人士,一应遭贬,永不启用,其中受牵连者,更有韩愈、柳宗元。而王叔文最终竟被赐死。此则史实,令人深思——发心本为天下,公事理应共商。奈何王叔文不能信任党外之人,而犯下结党之忌,足见其心胸之未开,不能容人。不能容人,必不能容于人。发心虽善,而能奈之何?最终不免身死他乡,可叹可鉴!王夫之《读通鉴论》对永贞革新之失败尝有至为深刻之论述,如云:“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气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图,而故出之以密;谋本无他奇,而故居之以险。胶漆以固其类,亢傲以待异己,得志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船山之评,所谓“器小易盈”、“气浮不守”、“亢傲自矜”等,莫不是老子反复重申之戒,皆失其德矣。王叔文等人之遇亦足证裴行俭“先器识后文艺”一说之切!清代金缨言:“君子之心不胜其小,而气量涵益一世。”盖心虽小而其量也大。欲成其大,则必先大其心量。唐代诗人孟郊有名句云:“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其所言又非老子“百谷王”之喻何?

汉代严遵曰:“道德不生万物,而万物自生焉;天地不含群类,而群自托焉;自然之物不求为王,而物自王焉。故天地亿万,而道王之;众阳赫赫,王天王之;阴气漻漻,而地王之;□者穴处,而圣人王之;羽者翔虚,而神凤王之;毛者跖实,而麒麟王之;鳞者水居,而神龙王之;介者泽处,而灵龟王之;百川并流,而江海王之。凡此九王,不为物主,而物自归焉;无有法式,而物自治焉;不为仁义,而物自附焉;不任知力,而物自畏焉。何故哉?体道合和,无以物为,而物自为之化。是故,江海之王也,非积德政、累仁爱、流神明、加恩惠以怀之,又非崇礼义、广辞让、饰知故、设巧能以悦之也,又非出奇行变、起权立势、奋武扬威、重生累、息百事以制之也,清静处下,虚以待之,无为无求而百川自为来也。百川非闻海之美、被其德化归慕之也,又非拘禁束教、有界道、画东西而趋之也,然而水之所以贯金触石、钻崖溃山、驰骋丘阜以赴随江海无有还者,形偶性合,事物自然也。由此观之,卑损之为道也大矣!百害不能伤,知力不能取。不战而强,不威而武,默然无为,与万物市。夫溪谷为卑不为东西,故能达而不穷;江海处下不为广大,故能王而不休。是以明王圣主之欲尚民也,以自然之性,盛德之恩,容卑辞敬,比于庶人。视身如地,奉民若天,昭然独知而不可测,卓尔独能而不可原,深察博达而不可塞,聪明并流而不可壅。不以役物,反以后民,故民履之如地,托之若神。常在民上,王土配天。其欲先人,处穷宠,秉至尊,长生久视,乐以无患。则去志无身,以安万民,身劳而民佚,身后而民先,在上而民以生,在前而民以安。民以生,故戴之而不以为重;民以安,故后之而不以为患。是以,天下推而上之,引而先之,喜而不倦,乐而不厌。故圣人之王也,非求民也,民求之也;非利民也,民利之也;非尚民也,民尚之也;非先民也,民先之也。故能极弊通变,救匡乱,以至太平。上配道德,下及神明。沦唐唐,含冥冥,驰天地,骋阴阳。夫何故哉?以去心意而后其身也。是故,不争之德,因人之力,与道变化,与神穷极。唯弃知者,能顺其则。故王事自然,不得妄起,得之全命,持之有理。圣知有性,治之有道。失其理则王事不成,失其道则性情不则。是以圣人,信道不信身,顺道不顺心。动不为己,先以为人;无以天下为,故天下争为之臣。(严遵撰《老子指归》中华书局1994版P85)”

北宋吕惠卿吉甫曰:“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则能为天下王者,亦善下之而已。则玄德者,乃所以下下之道也。庄周以为以此处下,则玄圣素王之道。而舜之在下,则曰玄德升闻。则玄德者,固圣人所以处下之道也。以处下之道,而居人上,乃所以下之也。圣人之有天下也,以言其位,则固欲上人也,然以孤寡不毂为称,而受国之垢与不祥,则以其言下之也。以言其序,则固欲人不害,不害则以从之为利矣,不重不害,此天下所以乐推而不厌也。夫以其言下之,以其身后之,则不争者也。乐推而不厌,则天下莫能与之争者也。非体玄德者,其能若是乎?故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又曰:“天下徒见我道之大,而谓其似不肖,而不知其所以大,固似不肖也。何以言之,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无乎不在者也。彼见其无乎不在,无可拟者,谓之似不肖。而不知无不在而似不肖,乃道之所以为大也。盖万物莫非道也,则道外无物矣。道外无物,则无所不肖者,此其所以为大也。若有所肖,则道外有物矣。道外有物,则道有所不在,其尚得为大乎?故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矣夫。’盖我道所以如此之大者,以吾无我,而不争故也。”吕吉甫以“无我”结其解,合于老氏玄旨,通其神韵,我之尚无,又何来我执我慢也哉?故自能善下善容善后,而自然上达、涵盖、领先!萧天石先生云:“能无我,故我道大;能无我,故无可似,亦无可肖,能无我,故能忘我而兼忘天下。此所以能为王天下之大道大法也。”

苏辙子由曰:“圣人非欲上人,非欲先人也,盖下之后之,其道不得不上且先耳。夫道旷然无形,颓然无名,充遍万物,而与物无一相似,此其所以为大也。若似于物,则亦一物耳,而何足大哉?道以不似物为大,故其运而为德,则亦闷然,以钝为利,以退为进,不合于世俗。(苏辙撰《道德真经注》华东师范大学2010版P78)”

范应元善甫曰:“江海所以能为众水所归者,以其善下之,而居不争之地也。譬天下之归于王者,以其谦下而不争也。圣人卑辞退己,非欲上民、先民,而民自尊让之也。此言欲者,俾为人君者欲要上民、先民,当谦辞后己也。能如是,则处之上而民弗重,犹四体之戴元首也;处之前而民弗害,犹影之随形也,自然相化,是以天下乐然推尊而不猒足也。盖圣人不以其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老氏未尝自大也。盖以道自重,而天下莫能知之,故谓其大而似不类众人也。因自述时人之语,而答之曰:‘夫惟大,故似不类众人。若类众人,则及其久矣,亦细矣夫。’(范应元撰《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华东师范大学2010版P116)”

元代吴澄幼清曰:“百谷之水同归江海,如天下之人同归一王也。江海之委在水下流,能下众水,故能兼受百谷之水为之王也。王之所以能兼有天下之人者,亦若是。言下之,卑屈其言而不尊高。身后之,退却其身而不前进。此圣人谦让盛德,非有心于上人先人为之,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圣人能下之后之,处人之上,人不以为难;处人之前,人不以为患。天下乐于推戴,使之处上处前而不厌恶。盖以其卑抑退逊,不争处上处前,故天下之人莫能与之争先者,而圣人得位得时,竟得以上人先人也。董氏曰:德下之则形上矣,德后之则形先矣。杨雄云:自下者人高之,自后者人先之。不肖,无所肖似,疑若一无所能。道大似不肖,犹达巷党人言孔子大而无一善之成名也。盖惟大而不可名,故无可称而似不肖。董氏曰:有所肖似,则同于一物,何足以为大?(华东师范大学2010版《道德真经吴澄注》P95)”以上为道,以下为德。故功欲上而德欲下。犹今时之俗语:“高调行事,低调为人”,盖孔子云“下学而上达”,考其本,悉为一理焉。善下善退善后者,皆谓坤卦之情,为人若此,便为有德。德具而道自生之、功自成之。犹江海之入百谷王,自然之理也。

附《相理衡真·器量论》以供学者参究:

天地一大器耳。荡荡无涯,辽阔无际。天地之量也。元黄之内,覆载万物,包涵万象,则无物而不容。高也则有日月星辰旋转而焕丽焉,风云雷雨以鼓汤焉。立也则有山岳巍峨耸列而崎焉。深与阔也则有江河湖海浩瀚敛滟不息焉。中产其人,形貌不一,则有智愚贤否焉。纷纷品汇,物物相容。如日月一器也,鸟兔精华,其量光明也。普遍天下则无物而不照。星辰一器也。辉煌烂漫,其量光远也,祥徵四时,则无事而不应。风云雷雨,皆器也。风烈云行,雷震雨发其量充周也。散之蒸之,动之润之,则泽及万物。山岳皆器也,莫穷其根,莫究其止,其量宽广也,草木花卉鸟兽昆虫皆为之依归。江河湖海皆器也,受纳万川,渺茫无竟,其量深宏也。鼋鳖蛟龙鱼鳖虾蚌各得其所。人亦一器也,莫不各有其量。如天地之量,圣贤帝王之所效焉。山岳江海之量,公侯卿相之所则焉。古夷齐有容人之大量,孟夫子有浩然之气量,范文正公有济世之德量,郭子仪有福量,诸葛武侯有智量,欧阳永叔有才量,吕蒙正有度量,赵子龙有胆量,李德裕有力量,此皆远大之器。圣人言君子不器,何事不能?何物不容?妙合平盹盹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是言其量未易即窥也。读文昌帝君阴骘文,首曰容人之过。以器量垂训于人,欲人由此扩充为积德累仁之阶级。原夫民胞物与,视天下一家,中国一人,老安少怀之愿,忠恕之道,不狭隘,不迁怒,敝之无憾,犯而不校,皆圣贤器量之可征也。凡人器量,由气质之性而成,不免有所偏倚。人能陶冶性情则器量自大,器量大则事物能容。事物容则诸恶不作,诸恶不作则身心安泰,身心安泰则百福骈臻,家有余庆矣。故器量大小不同,智愚有别。如富者量大则增福,小则招祸。贵者量大则超迁,小则招嫌。智者量大则事业成,小则加祸于身。愚者量大则益身心,小则祸在眉睫。至若器如斗筲,量如杯卷者,不足数也。有大人之量,能容奸邪,而不能容刚直。文人之量能容万卷,而不能容一言。豪强之量,能贮万镪,而不能让一人。才人之量,能筹万全,而不肯认一过。庸流之量,一事拂意,一言不顺,未有笔头之恶,必生舌上之锋。居人上者结怨于下,抚百姓者怀隙于民。处世者多喜人奉承,不肯受人欺。贫穷族戚不能接以礼。孤老幼稚,不能加以恤。佃奴小过,任意苛责,家人偶失,随尔变色。或偶然得志,则以为高崇,稍获微利,则以为富丰。昂昂气概,悻悻光景。实有不可究言者,如有抱才之人,岂无困顿之日,果才大则知达乎天命,才小则嗟时之不遇。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圣人之言可不畏哉。凡器之大量之宽,世人固难。果能从忍字做起,功夫亦又何难。古今多少豪杰,能忍能让,做出许多事业。视己之器,大则视物,小则能容,譬夫乞丐之语,谁与计较,犬之吠人,有何不容。麒麟不与牛羊比踢角,凤凰安向燕雀争上下乎?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易曰:“谦谦君子,卑以自败”。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君子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皆从器量二字中来。相法之理,观其内之根本者在此。观其外之接物者在此。观其终身受用者无不在此。咦!器量之论,盖可忽乎哉!

注:以上仅为论及“老子旨归”处之一部分。将来若有时间,可择选《干支哲学》的部分文论陆续上传。若转载,恳请注明作者及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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