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上将刘亚楼与他的混血妻子
文/ 章慕荣
1947年,刘亚楼与翟云英新婚合影
1991年4月5日,清明节。北京西郊八宝山革命公墓的陵园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手捧鲜花,来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首任司令员刘亚楼上将的灵前。老人家轻轻地放好鲜花,掏出手帕拂去了骨灰盒上的细尘,动作很轻很轻,仿佛当年为凯旋的将军拂去戎装上的纤尘……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刘亚楼将军患难与共的夫人翟云英。
一位是有着俄罗斯血统的姑娘,一位是叱咤风云的“中国战神”,他们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中结为连理,共同演绎了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悲情战将
“亚楼,今晚请你去王西萍同志(中共大连县委书记)家。”1946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中共大连市委书记韩光神秘兮兮地对刘亚楼说道。
“有任务?”刘亚楼见韩光神色异常,以为出了什么事,郑重地问道。
不料,韩光却兴奋地说:“哪里呀,给你相亲。姑娘人不错,准保你满意……”
“相亲?!”韩光的话,一下触动了刘亚楼心中脆弱而纤细的情感之弦。
全家福
刘亚楼,1911年出生于福建省武平县,和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他有过童养媳。可是,在他18岁那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参加中国工农红军之后,她就被民团抓走了,不久便被迫嫁往他乡。
从一名普通的战士成长为红军高级指挥员,刘亚楼转战南北,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终身大事。直至长征后到了陕北,在担任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训练部长兼教育长的时候,才与来抗大学习的女青年员凌漪结了婚。婚后一年,他们生了个儿子,取名煜南。也就是在这时,刘亚楼奉命赴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
刘亚楼在苏学习期间,纳粹德国悍然发动了对苏联的进攻。不久,员凌漪得到刘亚楼战死的消息,悲痛万分之后与另一位红军干部结了婚。当刘亚楼从一位到莫斯科的战友口中得知消息后,备受打击,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毕竟这么年轻……”刘亚楼总是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很快,他就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
不久,丘比特之箭使他和苏丽娃走到了一起。苏丽娃是早期工人运动领袖、中共早期领导人苏兆征的女儿。苏兆征于1929年病逝后,中共中央将苏丽娃及其母亲、弟弟送往苏联莫斯科近郊的国际儿童院生活和学习。1936年,苏丽娃和毛岸英、毛岸青、瞿独伊(瞿秋白之女)等被派往共产国际主办的莫斯科共产主义东方劳动大学学习。由于苏丽娃的俄语成绩很好,刘亚楼来苏后,她便自告奋勇地担任了他的俄语辅导老师。在面对面的学习中,两颗年轻的心渐渐迸出了爱情的火花。
1940年,刘亚楼和苏丽娃结成了夫妻。然而,刘亚楼的这次婚姻只延续了不到3年的时间,便因为种种缘故而画上了终止符。1945年8月,苏联对日宣战,刘亚楼化名王松,以苏军少校军官的身份随苏联对日作战部队回到了阔别近8年的祖国。当他随军来到大连并担任苏军司令部与中共大连市委的联络员时,34岁还孑然一身的他,自然引起了韩光和王西萍的注意。
初次相见
王西萍的家中,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身材高挑,脸庞俏丽,一双明眸闪闪发亮。刘亚楼一见,觉得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王西萍没有理会刘亚楼的反应,而是径直走到姑娘面前,笑盈盈地介绍道:“小翟,这是刘亚楼同志,刚从苏联回来,你是半个苏联人,你们有缘啊!”
王西萍刚说完,韩光又走到刘亚楼面前,笑呵呵地说道:“亚楼,这就是大连的妇女代表、先进工作者、香炉礁小学教员翟云英同志,还记得上次那个群众大会吗?她就是发言代表之一。”
“噢,我想起来了!”经韩光一提醒,刘亚楼想起有一次应韩光邀请,参加了由市委发起的一个群众大会。会上,香炉礁小学教员翟云英声泪俱下地控诉日军、汉奸的滔天罪行。翟云英的发言博得了阵阵掌声,深受感染的刘亚楼还写了个“言之有理,言之有情,言之有力”的纸条递给了韩光。
没想到韩光和王西萍会把她介绍给自己,刘亚楼大大方方地向翟云英问好:“你好,翟云英同志!”处于高度紧张的翟云英一抬头,只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心禁不住怦怦直跳。当她伸手和刘亚楼的手相握时,不禁羞怯地低下了头。
课堂上、会场上胸有成竹、滔滔不绝的翟云英不见了,姑娘一言不发;而在千军万马前也口若悬河的刘亚楼也如卡壳的机关枪,一声不响。见此尴尬情形,韩光和王西萍故意说了一些题外话,力图打破僵局,可惜收效不大。
初次见面,虽然时间不长,但刘亚楼给翟云英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精力充沛、谈吐不凡、威武潇洒,一副大将风度。向翟云英求爱的男子很多,但她却始终没有抛出自己的红绣球,因为她坚持自己的择偶标准。眼前的这位军官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吗?翟云英陷入了甜蜜的遐想之中。
相恋相知
初次见面后没几天,在王西萍的精心安排下,刘亚楼和翟云英又一次会面了。翟云英已不像第一次那般紧张羞涩。她静静地坐着,一双生动可爱的大眼睛注视着刘亚楼。其实,刘亚楼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翟云英,他的直觉清楚地告诉他:眼前的这位姑娘可以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但刘亚楼没有直接表露,两度婚姻裂变的阴影并没有从他心头完全散开。婚姻是人生大事,他不希望也不能够让自己的生活出现第三次爱情危机。
于是,刘亚楼小心翼翼地采取了“迂回战术”:“小翟,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但蒋介石又发动了内战。我是个军人,随时要上前线打仗,打仗是要流血牺牲的。”
“这我知道,革命总会有流血牺牲的,我的父亲就是牺牲在日寇手中的……”
“你父亲?”翟云英的话一下子就引起了刘亚楼的注意。
翟云英开始叙述自己的家史,那双水晶般清澈的明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雨雾。
翟云英的父亲叫翟凤歧,是由东北逃亡到俄国的华工。1917年,翟凤歧参加了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成为“中国团”的一名英勇战士。在捍卫年轻的苏维埃政权的一次战斗中,翟凤歧腰部中弹,伤愈后被分配到莫斯科一家纺织厂工作。在那里,他爱上了苏联女工安娜·卡米洛芙娜,两人结成了伉俪。1929年,他们带着爱情结晶——儿子翟云海、女儿翟云英回到了大连,投入到抗日洪流中。1942年,翟凤歧被日军逮捕,折磨致死。
翟云英说着说着,语音哽咽了起来,两行热泪大颗地顺着脸颊往下滑。刘亚楼听着她的泣诉,心中卷起了股股热浪。他进一步了解了翟云英:她不但有美丽的容貌,而且还深明大义,有着坚定的革命信念,这不正是自己多年来一直苦苦寻觅的知音吗?
然而,刘亚楼还是有一丝疑虑……
终成眷属
转眼到了1947年1月,刘亚楼与翟云英相识两个多月了,双方都觉得谈得来,相互的了解也不断加深。翟云英觉得刘亚楼是一个胸怀大志的男子汉,她决定和他相伴终生。
一个少女要嫁一个36岁且已结过两次婚的男子,这要引起多少人的非议呀!而且就算刘亚楼和翟云英可以不理会别人的偏见,她母亲在感情上能接受吗?这恰恰正是刘亚楼的顾虑。果不出刘亚楼所料,翟云英母亲安娜执意不同意女儿与刘亚楼结婚。翟云英见自己劝说不了母亲,便央求母亲听听刘亚楼的说法。经不住女儿的死磨硬缠,安娜终于同意见见刘亚楼。
一天晚上,刘亚楼来到翟云英家里。望着眼前这位淳朴善良、历经磨难而坚强不屈的俄罗斯老妇人,刘亚楼亲切地用俄语叫了一声“妈妈莎”(俄罗斯人对女性长辈的尊称)!接着,刘亚楼便用纯熟的俄语和老人家交谈了起来。安娜听着熟悉的乡音,顿时眼放光彩。当她听完刘亚楼诉说的身世和遭遇时,老人家的眼眶湿润了。百闻不如一见,安娜终于相信了女儿的选择,欣然同意了他们二人的结合。
1947年5月1日,由罗荣桓审查、林彪批准、韩光主持,刘亚楼和翟云英在大连举行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新婚之夜,送走所有的宾客之后,刘亚楼笑着问翟云英:“塔玛拉(翟云英的俄文名),我今年36岁了,且已两度结婚,而你才19岁,现在嫁给我,将来不会后悔吧?”
“事到如今,我后悔还来得及呀!”翟云英俏皮地回答道,接着她又庄重地补了一句:“不管怎样,我相信自己的选择!”
“云英呀,你要知道,做一个军人的妻子,是要吃苦的哩!当年罗政委(即罗荣桓)和林月琴同志结婚不到半个月,就奔赴了抗日前线,害得林大姐没度完蜜月就独守空房,你也要做好这种准备哟!”刘亚楼搂着妻子,深情地说着。
翟云英依偎着丈夫,含情脉脉:“我不怕苦,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会像林大姐对待罗政委那样来照顾你的,你总该放心了吧!”
甜蜜的日子转瞬即逝,正像当年罗荣桓一样,已就任东北民主联军参谋长的刘亚楼也是未度完蜜月就奔赴了前线,与林彪、罗荣桓一道,开始了东北战场夏季攻势的策划与指挥。而令他倍感高兴的是,翟云英也被正式批准为中共预备党员。
夫妻恩爱
作为东北战役的核心指挥者之一,刘亚楼一直在前方指挥所,翟云英则和其他领导同志的眷属们留在了后方,他们过上了战地牛郎织女的生活。有一次,眷属们去前方探亲,翟云英见丈夫双眼熬得通红,人又黑又瘦,心疼得哭了起来。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刘亚楼鼻子直发酸,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情感,说道:“云英,别哭了,你一哭,会扰乱军心的。”顿了一会儿,刘亚楼又说:“做军人的妻子是要吃苦的,你后悔了吧?”
“不!不后悔!”翟云英停止了哭泣,坚定地回答道。
“那就好!”刘亚楼深情地看了看妻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走进了指挥所。
1948年春,正值辽沈战役前夕,身怀六甲的翟云英突然病倒了。她深知丈夫公务繁忙,为了不牵扯丈夫的精力,迟迟不让别人转告。不料,病情急剧恶化,最后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林月琴急电刘亚楼,要他火速赶回来。刘亚楼接到电报后,立刻赶到妻子身边,翟云英此时已是奄奄一息了。
“病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刘亚楼爱怜地问道。
“我……我是怕影响你工作呀!告诉你,你又不会治病,只能增加你的思想负担。”
“你呀……”刘亚楼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妻子都病入膏肓了,为了支持自己的工作,都不让别人告诉自己,刘亚楼感动之余,又充满了内疚。为了拯救妻子的生命,他四处奔走,到处求医问药,终于找到一位德籍医师,使翟云英死里回生,并生下了个大胖小子刘煜滨。
1949年10月,身为东北野战军第十四兵团司令员的刘亚楼正准备挥师南下,中央一纸命令让他就地留了下来。原来,中央决定组建空军,并任命刘亚楼为空军司令员。两手空空,要组建空军,谈何容易?单单买飞机一项,就够刘亚楼伤透脑筋的了。钱从何来?人从哪儿调?刘亚楼一下子就忙开了,跑地方要求支援,赴苏联商谈援助,成天忙得不见人影。
繁重的工作使刘亚楼无暇顾及妻儿,而翟云英则多么渴望丈夫能和她带着孩子一起去逛一逛公园、看一场电影,可是,刘亚楼似乎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他一天三班,每天工作到深夜,还常常东奔西跑,出外督促检查工作,连坐飞机都嫌飞得不快。
望着丈夫疲惫不堪的面容,翟云英既心疼又着急,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抱怨:“你要命不要命呀!”
“谁叫我是司令员呢!你以为司令员这个称呼听起来好听,叫起来舒服呀!”每当这时,刘亚楼总会俏皮地冲妻子笑笑。翟云英还能说什么呢?看着丈夫的身体在一天天地消瘦,她心急如焚。
夫唱妇随
就在翟云英想尽一切办法关照丈夫时,上海华东医科大学招生,部队准备选送一批同志去学习,为部队培养一批医生,其中就有翟云英的名字。听到消息后的翟云英,喜出望外,她早就盼着能有这样一个学习的机会了。但她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丈夫工作如此繁重,自己应该自我牺牲,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替他分忧,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翟云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首长罗荣桓,得到了罗荣桓的支持,她心想丈夫一定也会同意的。然而,当翟云英把这一想法说了之后,刘亚楼却和和气气地拉住她的手说:“我何尝不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呢?可我觉得这样做不妥!你还年轻,今年才23岁,精力充沛,应该抓紧这宝贵的年华学习,多掌握一点真本事,将来会有用的。”
翟云英深知刘亚楼的脾气,凡是他认认真真说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见丈夫想得如此长远,为自己想得这样多,很是感动,更加感到自己有义务照顾他:“我也很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深造机会,可看到你太操劳奔波了,觉得放弃学习,做些自我牺牲是应该的。”
翟云英刚说完,刘亚楼就呵呵笑了起来:“云英啊!听我的话,有本事才能吃饭,没本事将来可就没饭吃啦。我这个空军司令可是靠不住的呀,哪天我去见马克思了,你就得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啦!”听丈夫这么一说,翟云英也会心地笑了起来。没过多久,她就去了华东医科大学,结业后在空军总区院当了一名内科医生。
痛失爱人
让翟云英没有想到的是,丈夫的一句玩笑话在十余年后竟变成了残酷的现实。1964年,是刘亚楼在空军司令的位置上超负荷运转的第15个年头,这年秋天,这位一向以精力充沛著称的将军病倒了,这一病就再也没能起来:他患的是弥漫型肝癌。
病重弥留之际,刘亚楼除了继续关心空军部队的情况外,只向医生提出了一个要求:多见见亲人,多陪陪自己的妻子翟云英。看着丈夫一天天地接近死亡,脸庞一圈圈地缩小,眼睛深深地陷进去,翟云英几乎是成天以泪洗面,而每当刘亚楼感觉到妻子异样的表情时,总会吃力地伸出枯瘦的手抓住翟云英的手:“云英,有你陪着我,我真幸福!”
不能再等了,刘亚楼向妻子敞开了自己的情怀:
“还记得解放初期那次吗?你急病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可我只叫秘书送去两箱苹果,你一定还在恨我吧?”
“云英啊,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你是一位好妻子、好母亲,如果这些年我为党做了一些工作,取得一些成绩,和你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我从心底里感激你!”
“我已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生老病死,都是客观规律,你千万不要难过,能看到祖国一天比一天富强起来,当初的理想已基本实现,我已心满意足了,死又何憾?只是在我们这个家庭里,有三件事还没有做好……”
“第一,把孩子抚养大,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第二,好好赡养我的老父亲,为他养老送终,代我尽些孝道;第三,务必帮你的母亲找到在苏联失散的亲人,我几次访问苏联时她老人家都要我请苏联方面查问她失散几十年的亲人,可我不能在国事活动中处理家事,我对不起她老人家,你一定要代我向她老人家道歉,请她能够谅解……”
“我们在一起多好,只是时间不多了……像当年离开家里奔赴前线一样,我这次又要离开你了……”
“云英,你还记得啊,我曾说过,我这个空军司令是靠不住的呀,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你要做一个坚强的人,正直的人……”
翟云英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情感了,从1946年与他相爱,1947年结婚,刘亚楼先是投入解放战争的战场,接着又把全身心投入到人民空军的建设事业之中,丈夫实在是太辛苦了,他是被累倒的啊!“亚楼,千万别这样说……我听你的!”翟云英一次次泣不成声地回答着同样的话……
1965年5月7日15时45分,一代名将刘亚楼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年仅54岁。
痛失爱人的翟云英为了不辜负刘亚楼的种种嘱托,坚强地去完成他的每一个遗愿。她自己在医生岗位上一直干到了离休;子女们在她的教育下,一个个都走上了成才的道路;她按月给刘亚楼的父亲寄钱,从不间断,直至1978年刘亚楼的父亲去世;1980年,她又找回了母亲失散的亲人。当亲人们重逢聚首时,翟云英泪如雨下,不停地在心中默念道:“亚楼,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你放心吧!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