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最早知道莲花色尼的故事还是读陈寅恪先生的《寒柳堂集》，读这节又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题目惹眼，心存好奇；第二陈先生这本集子中就数这篇最短，料想自己水平不够，所以投机取巧。说实话即便是这篇短短的考证文章，当时也是看了个半懂，唯一感叹的是陈先生读书的专心，对如此细微的问题也能够发现，如此一读竟然揭开了佛家经典中的汉化思维的大问题。
陈先生的那篇文章名为《莲花色尼出家姻缘跋》，是先生读“敦煌写本诸经杂缘喻因由记第一篇”后，感其中七种恶报只记“六报”具体名目而产生疑惑，经过比对之后，否定了抄经笔误的可能，于是先生检索印度典籍原文资料，在用巴利文书写的“涕利伽陀”一文中，找到了被汉译删除的最后一个恶报，并在“涕罗伽陀”等关于莲花色尼内容的佛典中，也找到相同的章节。由此，先生乃肯定敦煌写本中的失误不是一时的疏忽，而是汉译者有意为之的行为。之所以这样，关键在于古印度的思想与中国东晋后的儒教权威思想抵触，僧徒为适应中国的实际情况而作的一种改变，这种变化后来又演化为与儒教的重合，出现了中国本土特色的禅宗。陈先生以佛教的初入中原所表现的“沙门不应拜俗”和“沙门不敬王者”等观念，到禅宗百丈清规的颂祷崇奉君主之祝釐章和报恩章，犹在供养佛祖之报恩章之前的实际情况，证实了汉化的成果。
在今天有“国宝”美誉的北大季羡林先生，在他为数不少的回忆恩师陈先生的文章中，仰望和崇敬之情跃然纸上。一个已经享有极高声誉的耄耋老人，遥对另一个世界的先生时，无论是回忆先生的生活点滴，还是探讨先生的治学方法，依然显得那样的虔诚和自豪，由此可感陈先生在当时学生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他所传授学生研究学问之道外的教授学生做人的道理。
在上世纪中国的学术先辈中，陈先生无疑是杰出的一位，这除了陈先生对中国文化的卓越贡献外，还在于他身上所透出的对学术的追求理念以及独立的治学育人方法。正如季先生所讲的，陈先生并不炫学卖弄，也不引生僻的古书，他所用的资料都本学科人极为习见的，视而不见的。犹如当初胡适先生曾考出南朝老道士陶弘景的《真诰》经文有窃取东汉佛经《四十二章经》的地方，乃有洋洋得意之态。陈先生知道后让傅斯年悄悄转告胡适，这一窃案早已为朱子所侦破，《朱子语类》已先著其说了。胡适的尴尬可想而知，毕竟《朱子语类》是一本很常见的书，胡适先生是反理学的，似乎不应该不研究朱熹思想的东西。
剔除杂质，搬去阻碍，这是当年陈先生们对他们的弟子做的。至于那些书还要你自己去读，学问也要你自己去做的，老先生决不妨碍你个性的思维，独立的见解。
季先生在一篇名为《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的文章里，再次谈到了莲花色尼的事情。因为是探讨陈先生的治学方法的文章，所以季先生没有过多废话，直接引用了陈先生的考证，再来来谈文化“知与行”的关系，讨论印度文化中的知与行，在进入中国后所受到的不同遭遇。并得出“吸收”、“改易”、“抛弃”，这几点不但是印度古文化，更是所有外来文化进入中国后的遭遇。
季先生暮年的记名学生，上海复旦钱文忠教授的《玄奘西游记》中，也谈到了“莲花色尼”的问题。与他的老师一样，在谈到因文化差异而出现的删改经典的现象上，钱文忠教授非常自然引用其师祖陈寅恪先生的“莲花色尼”一说。钱教授是在讲述玄奘取经印度途中，记述一个叫“劫比他国”风土人情时谈到这点的。
或是因为在某个传媒舞台上，钱文忠教授谈到这点事的时候用了一个类似曲艺的噱头形式，说是发现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被删去的文字。一本唐代高僧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最具知名度的和尚撰写的书中居然还需要删节，这个悬念比较抓人。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特别，唐代社会和后世在思想观念上，还是属于比较开放的，儒家理学那套清规戒律还没有形成，所以这本中国和尚记述异域风俗集子里，保留着当时被认可的一些东西，只是随时间的推移，这些原先为人接受的事实违背了后代的理念，因此后人在校点的时候，对某些字眼做了手脚。
毕竟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是相对有名声的著作，后人才会去一字一字去斟酌，而对于一些相对专业的著作，也就马虎了许多，也正是这个原因，让玄奘记载中印度“劫比他国”中那被删掉了二十七个字，才成为漏网之鱼。
《释伽方志》和《法苑珠林》都是成书于唐代的佛家著作，由僧人道宣和道世所编撰。《释伽方志》主要是记述释迦牟尼诞生地和佛教流传地的史迹。在书中的遗迹篇，记录了唐代从陆上去印度的三条路线和沿途诸国的情况，其中两条线路就是依据玄奘的去返线路，由大唐去印度的“南道”里，就有这个“劫比他国”。《法苑珠林》的感通篇中，记述的也是玄奘大师西行取经时，沿途所见各国种种佛教的圣口，其中也有这个“劫比他国”。相对比较现行的《大唐西域记》，这两本佛家的书籍里保留了：“皆作天像，其状人根，形甚长伟。俗人不以为恶，谓诸众生从天根生也。”这二十七个汉字。
还有一个有趣的巧合，在这个国度里，玄奘又一次记录了“莲花色尼”的另一个故事。说是佛祖由天宫返回赡部洲，莲花色尼想成为见到佛祖的第一人，所以就“化为转轮王，七宝导从，四兵警卫，至世尊所，复苾刍尼”。正当她兴奋自己成为见到如来第一人时，世尊却告诉她，见到自己的第一人不是她，而是那个叫“善观”那个人，因为善观已经能够悟道“诸物皆空”的道理，所以才见到了自己的真身。不知道莲花色尼闻听了如来的偈语，能否成就了菩萨的金身。
陈先生当年发现她出家的第七个理由是：“莲花色尼屡嫁。而所生之子女皆离夫，不复相识，复与其所生之女共嫁于其所生之子。”
西苏于吴中沁庐东隅
二00八年六月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