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洞里隐去:写给郑晓江

如果死是我的任务,我就不得不完成。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

郑晓江教授

“正月初八”,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一天是谷子的生日,也是众星下界之日。民间传说这一日若是天气晴朗,则该年谷子必然穗熟仓满,反之则会歉收。在中国北方民俗中,这一日还适合放生,《帝京景物略》曾记载:“正月八日,石磴巷放生,笼禽雀、盆鱼虾、筐螺蚌,罗堂前,僧做梵语,数千相向,纵羽空飞,孽着落屋上,移时乃去……”在现代生活中,由于“初八”跟“出发”是谐音,所以很多回家过年的人大多都会选择在这一日与亲朋告别,从故乡返回城市,开始一年的工作;商贾店铺也会在这一天开门迎客,祈求兴隆。无论如何,这一天对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个“万象更新,一元复始”的好日子。

56岁的郑晓江是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这一天,他也和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样出发了。有所不同的是,郑教授的“出发”并不是由此迈进新一年的开始,却是走向死亡——就在该日清晨,郑晓江从自家所在居民楼顶坠下,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知道通晓中国传统观念的郑教授事前是否对这次的“出发”日期精挑细选过,但是,在这座城市里,“正月初八”——原本平常的一日,却因为他的遽然离开,而令人万分伤感。

这一天的南昌,在一场淅沥如泣的春雨中醒来,天空没有因为雨住而云开雾散,相反却被笼罩在浓重的雾霾之中。清晨,当上班族们挣扎着从梦中醒来,试图适应长假归来之后“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的痛苦生活时,郑教授早已起床了。作为一个年届花甲的老人,早起已经是他多年的一个生活习惯,而晨练则是必不可少的。

穿戴停当,打开门,从自己家里出来,径直上了楼顶。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岳父。

那栋楼一共18层。郑教授的家属于高层,如果低一点,他或许就去楼下的花园了。又或者,楼顶的视野更开阔一些,能让他看得更远一些。一边晨练,一边打量睡梦中的城市,思绪万千,不绝如缕。这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靠头脑和思想生活的人最为陶醉的自我境界,就像一个年轻的DJ需要全场的气氛HIGH到顶点后才能令他迸发出对音乐的热爱一样,郑教授需要的是一个安静、淡定的世界,在那样的氛围里,他能够看到世界的极致。

如果郑教授生活在一百年前甚至五十年前,那么他完全不用爬的这么高。想要一个安静、淡定的世界,只需打开柴门,往外走数步即可实现,鸡鸣、狗叫,牛噑,这些田园里的自然之音会陪伴着他一起思考,顿悟。

可是,他生活在现代,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这是他不可以选择的。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世界已经成了平的,它的喧嚣和浮躁程度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计,并且深深地伤害了我们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憧憬。

郑教授一定懂得这些。所以,他选择了18楼的楼顶,那里,是他所能够最为便捷地到达的最高处,也是最安静处。

但是,这一天的南昌,被团团浓雾笼罩着,压抑而忧郁。雨后的空气虽然格外清新,却因为浓雾的阻隔,能见度很不好,隐约只能看到楼顶的安全护栏,它们本来有一米多高,现在却像被拦腰截断,诡异地漂浮在雾气里。

整座城市仍然在沉睡当中。楼顶因为高度所在,浓雾游荡的速度很快,仿若一团一团的流云,它们结实地缠绕在郑教授的身体上,他能感到面颊上的湿润和冰凉,那是细小的蒸汽颗粒。

这或许是郑教授所没想到的。不过,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人,这点意外远在心理承受之内。现在,他开始活动腿脚,释放身体。他相信,此时此刻的运动能令他身心结合,脑体得当,有助于即将开始的一天。

天空依旧阴霾,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时候,一阵风吹了过来,雾团忽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巧的是,郑教授的目光刚好落在那里,他看见城市正在缓慢地醒来,蜿蜒的赣江之上,一列货轮正在挂帆启程。很多时候,这个世界令人痛哭流涕,而此时此刻,它却美妙极了。

那种美妙打动了郑教授的心,他感到身心极度的放松和愉快,于是更加全神贯注地晨练,他甚至闭上了眼睛,依赖呼吸感受这一刻的安宁与自我。当然,他这样投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岳父已经下楼去了。

一刻钟后,岳父在楼下喊他下来吃早点,他也没有听见。而17楼、16楼甚至15楼的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有人还抱怨这声音打搅了他的美梦。

几分钟之后,楼下一位清洁工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满嘴充血,一只鞋子散落在一边,很快,他叫来了小区里的工作人员,紧急救援电话也被接通,居民们闻声风动。郑教授的岳父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他冲进人群中,眼前的一切令他难以置信:那正是他的女婿。

这时候,我还在梦中。我梦见敬仰的一位老者,虚弱地蹲在墙角,向我讲述他漫长的一生。

一个小时以后,第一条消息开始出现在微博里,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但是,消息的表述并不准确。有人说,郑教授是从3楼坠下的;有人说,不对,那是18楼。九点之后,大部分上班族都各守其职之后,消息才开始趋于统一。而我,依然在酣睡中,这时候,我梦见我写了一首诗,我觉得那是我写过最美妙的诗,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因此被人们永远地记住,于是急着要找一支笔记下它们。糟糕的是,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笔。情急之下,我想挥舞着拳头诅咒一回自己,就在这时候,我醒了。

原来又是一场梦,从这个梦到那个梦。我坐起来,开始回忆那首诗,可是,哪怕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我每次都无法阻止和挽救,久而久之,我也只能认为它仅仅是一场梦而已。于是,我拉开了窗帘,目光伸向外面,我发现,雨停了,天空阴的就像一张篷布。

刷牙,洗脸,对我来说,一天终于开始了。我没打算“出发”,一切照旧,因为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我一边吃饭,一边看一部叫着《旅行到宇宙边缘》的纪录片。在某一年的某一天,一艘飞船带着我从地球出发,驶向茫茫的宇宙,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包括太阳系的所有行星外貌,体会到了黑洞的巨大引力,以及时间尽头的另一种开始。船长告诉我,我们已经旅行了20亿光年的路程,而实际上,我不过消耗了一个小时零三十分钟的生命。

那个斧烂柯朽的传说,被我瞬间击得粉碎。

时间走到了11点46分,我清楚得记得,这时候,一个QQ消息会话框里有人在说,那个跳楼的教授还给他签过名。

跳楼的教授。他是谁呢?

郑晓江。

我觉得那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会无聊到拿一个大学教授的名字来编造这样残忍的故事。只是,我发现,很多人都说难以置信或者不敢相信。我渐渐明白,只有当你和一个人没太多关系的时候,对于他的忽然离开,才会觉得那是真的。

有时候,我会做一种极度恐惧和不安的梦。我梦见我被人杀死了,我感觉到了身体巨大的疼痛,逐渐的失去知觉,但是,在最后一刻,我总是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那是一场梦。

我迅速搜索新闻,看到大致同样的消息:

他56岁,是江西师范大学道德与人生研究所所长、哲学系教授,他出版了《中国死亡智慧》、《中国死亡文化大观》、《生死智慧》、《善死与善终》、《穿透死亡》、《超越死亡》、《生命终点的学问》、《中国生命学》、《生死学》等著作,他于今晨从南昌市18楼顶层跳楼身亡。

我继续检索有关资料,发现百度百科里关于他的介绍还是很久之前的信息,甚至连名字也有所出入,被称为“郑小江”。

说实话,我与郑教授并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如果非要牵强附会,那么略略可以说一两件事情。

三年前,我做一篇关于藏书楼的稿子,在我和采访对象的交谈中,聊到了郑教授。大意是说,藏书楼惠及江右学人,其中就有郑教授。我由此顺藤摸瓜,找到了包括郑教授在内的多位江右知名学者写的有关纪念藏书楼主人的文章。一个月之后,我的文章里便提及了郑教授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郑教授。

两年之后,我有幸成为一本城市生活杂志的主笔。因为外省青年的缘故,动笔之前,需要对这座城市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比如说每一条街道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每一座知名建筑都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于是,我在书店里买到了《草根南昌》,它详细介绍了豫章故郡每一座桥、每一条巷子甚至每一腔吆喝声的来历,我如获至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从这本书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南昌曾有一处陈寅恪故居,就在今日中山路天虹对面的太平洋商厦地基上。此后,每当我由此路过,便忍不住地想,曾经主张“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的陈先生倘泉下有知,看见他当年的寓所如今成了摩肩接踵的商贾之地,不知会作何感慨!

然而,直到整本书读完了,我才看清楚作者的名字,其中一个,便是郑教授,不过,这一回的署名上,规规矩矩地写了“郑小江”。

以后,凡是遇到想了解这座城市的人,我便极力推荐这本书。有一回,我买了一本,作为礼物,送给一位远方的朋友。我想让她通过这本书,来揣测我留在这座城市的原因。

《草根南昌》的封面是红色的,中间的灰色方框里,是一幅民俗图。有时候我看着那红色,在想想这座城市,觉得它像某种不能言说的隐喻。

与我的牵强附会和轻描淡写相比,有很多人,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都无比地难过,他们是郑教授的亲人、朋友、弟子,等等。我可以想见那种情形。于是,我将消息发给另外的几位朋友,他们都与郑教授有或多或少的关系。一个小时之后,一位朋友发来信息,说她刚开始不相信,后来看到权威发布,忽然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另一位朋友在数小时后回复我:“自杀是唯一的哲学问题,他是学通了,还是没有呢?哀哉。”

这或许是所有的困惑,也是大多数人觉得难以置信的原因所在。只要稍微浏览一下郑教授历年来出版的著作、论文和研究方向,便会发现,在他的世界里,“死亡”是一个主题词。几乎每一本书,每一篇论文,都与“死亡”密切相关。不仅如此,甚至在郑教授的日常生活中,死亡、生死这样的终极概念也被他时时提及。就在最近,青年作家张一一在网络上呼吁延长春节假期,对此,郑教授认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春节你买到了回家的车票却错过了除夕和初一!”很难相信,这样一件事情在郑教授眼中,也与生死有了直接的关系。在我看来,他或许比神父更接近死亡,更懂得死亡。

可是,同样的困惑也令我感到茫然。既然看穿终极,彻悟终极,又如何最后用这样残忍的方式走向终极?在众多公开的消息里,郑教授的不幸与他生前曾勉励学生珍惜生命的言行被放在了一起,显然,这是人为的筛选和过滤,它的目的大致是要让我们在痛定之后,思考更为沉重的话题。

也有人认为,那是教育的失败。在他们看来,一个穷究生死的哲学教授,最终却选择自杀,无异于一种讽刺和黑色幽默。

我以为没有必要牵扯那么多的社会因素,杜尔凯姆式的自杀论更多的在指责社会机制的病垢,可是当我们面对一个生命的时候,首先应该对他的存在或离开表示尊重。

生命或许是一个巨大的悖论。苏格拉底临终的时候曾说:“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谁更幸福,唯有神知道。”如果藉此捷径,去寻找关于终极的答案,我们是否觉得世界荒诞不堪呢?这像极了庄子与鱼,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关系,只是快乐是事物共同的执着。花快乐的时候会绽放,水快乐的时候会奔腾,人快乐的时候会开怀大笑,也会无牵无挂地独自走开,不与任何人分享。

在《论中国传统死亡智慧与生死互渗观》一文中,郑教授说,死亡犹如一个“黑洞”,活着的人无法感受,无法真正体认和描述。“死”是人全部感觉与知觉的丧失,是人所拥有的全部世界的隐去。这篇文章写在十多年前,那时候他就意识到,现代人因为过于依赖科学与逻辑思维,而无法与生死这样的终极命题进行沟通,再加上现代社会的各种利益关系,使得人类已经不能像古人那样对死亡做出深度思考,从而在死亡的品质上,现代人要比传统人低得多。

如今想想这番话,我似乎能体味出郑教授的深邃。人们对于他的不解与困惑,其实源自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和不安。

而由此往后,一切心性中的慌张与焦灼都无人为我们解答了,郑教授悄无声息地隐没于他所定义的“黑洞”中,留给我们无限的惋惜、疼痛乃至思念,还有一声话不由心的理解。

天色依旧低沉而忧郁,或许晚上仍然要下雨。我在超市里排队购物的时候,听见前面一位男子对他的妻子说:

“你知道吗?郑晓江XX了。”

“哪个郑晓江?是不是搞生死研究的那个教授。”

“是啊……诶……”

黑夜忽然来了,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整座城市,以及我的心。

郑晓江,1957年6月生,江西万载人,专门从事中国哲学与文化的研究,尤擅生死哲学与生命教育的研究。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专家,江西省教学名师。现任江西师范大学江右思想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道德与人生研究所所长、哲学系教授、武汉大学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中国死亡智慧》、《中国死亡文化大观》、《生死智慧》、《善死与善终》、《穿透死亡》、《超越死亡》、《生命终点的学问》、《中国生命学》、《生死学》等,2013年2月17日,因从南昌市红谷滩新区一栋18楼顶层坠下,不幸离世。本文谨致追念,愿逝者安息,生者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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