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师母王翠凤女士与南小舜(左)、南国熙(右)在香港的合影】
正文:
一九八一年端午节前,南怀瑾老师在给他原配夫人的回信中,写了一首诗:
漂泊平生负孝慈,劳君艰苦费撑持。
辜恩有愧难为报,松柏春阴应较迟。
南老师的结发妻子叫王翠凤,实际上也是他的姨表姐,比他年长几岁。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在南老师还只有十来岁的时候,就给他们订下了这门亲事,所谓亲上加亲;拿现在来讲,是不符合优生学的理论,也不符合婚姻法,不过当年,表兄妹结婚在温州并不少见。他们这桩婚姻生下来的两个儿子都很正常,很聪明,后来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可惜夭折了。
南老师同他的原配夫人,虽然是青梅竹马,但婚后一起生活的时间却不长。南老师对她内心非常感激,称她为“观音菩萨”。南老师自己十七岁离开家乡,当中只回来过两次,在外面漂泊了几十年,没有机会孝敬父母亲,全靠他的这位原配夫人,侍候公婆,抚养孩子。
南老师到台湾后,初期两岸情况一度松驰,他的原配夫人也曾带了两个儿子来台相见,只是当时南老师正好经营失败,生活困难,她们母子只得又回浙江乐清老家去了。
在以后的岁月中,特别是南老师的父亲蒙难入狱以至去世后,整个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了王翠凤的身上,她跑到温州给人家当佣人,一个月的工钱只有五六块钱;两个孩子只有十几岁,也要出去做零工,挣钱养家。后来,王翠凤为了更好地照顾婆婆,回老家摆小摊,维持生计。
除了谋生的艰难之外,更为严重的是,她的头上有一顶可怕的帽子--“反革命家属”,在历次运动中,都没有逃过劫难。要不是她那种中国女性特有的坚强毅力,她自己都很难活下来;要不是她独力撑持,她的孩子、她的家庭,不知会落到什么境地;要不是她的细心照料,她的婆婆根本不可能活到一百岁。
一九九0年二月十四日,是农历的除夕,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了。这一晚,温州发生了一桩大事,南老师的百岁高堂老母,吃完了年夜饭后,忽然撤手西归了。老太太仙逝,南老师因故没有回乡,他的小儿子南国熙从香港回去奔丧。
参加了丧礼的一位女士事后向大家回忆经过,最使人感动的部分,是对师母(王翠凤)的赞美和敬佩。她说:“师母是那样的安详、守礼、按部就班,看到她的一切,自己真觉得惭愧万分,我们天天说学佛,连一点师母的坦然无争的气度都没有,真惭愧啊!应该先向师母学做人之道才是啊!”
老太太过世时,王翠凤女士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了。在这以前的很多年,她一直都是亲自照应婆婆,夜里更是同榻而眠,随时照顾琐事。放眼天下,不但这样的媳妇少见,恐怕这样的女儿也不多。这个日夜照料婆婆的媳妇,自己也早就是一个老人了啊!
对这位原配夫人的恩德,南老师自觉难以报答。老太太走了,当年的秋冬之际,南老师就办了手续,邀师母王翠凤女士到香港来会面。分离了几十年,等到重新相聚的时候,两人都已是白发老人了。重逢时刻,南老师对她说:“过去几十年辛苦你了。日子不好过,让你受了许多委曲折磨。”老师这样说,可能是希望她一吐胸中郁积几十年的苦难,但师母却回答说:“过去的事说它干什么,只管未来吧!”这是何等的心胸和度量!一个女人,对于几十年的苦熬,毫无怨尤,竟然一语带过,天下有几个女人能做得到呢!
南老师的学生们对这位师母都很敬重,热情地带着师母去买东西,看电影,游公园,甚至到美容院烫了头发。有学生还要买高跟鞋送给师母,后来老师说师母年纪大了,恐怕不习惯穿高跟鞋,扭了脚反而不好,这才作罢。对于大家的热情,师母愉快而自然地一一接受,但总使人产生一种感觉,师母是要使大家高兴,使事情圆满。她,永远扮演着服务别人的角色,一个慈悲喜舍的活菩萨;而周围的我们,反而成为“本欲度师母,反被师母度”了。
过惯了恬淡乡居生活的师母没有留恋香港,签证是一个月,她只住了半个月,就提前返回故乡了。五十多年的夫妻,相聚只有两年,再相逢只有两周。但是她,平静自在地回去了。她和老师在家乡的直系子孙,已是四代同堂,她更舍不得长时间离开这些儿孙们。
还有一件让人为之动容的事,婆婆生前,王翠凤女士每天为她梳头洗脸,每梳一次,都将她散落的头发收藏起来。后来,由发绣艺术家魏敬先先生,用这些遗发绣了一幅南老师母亲的肖像。当这幅绣像交给南老师并告诉他来历时,老师激动得失声落泪,扑通跪在母亲的像前,长跪不起......
2009年4月8日(己丑年三月十三)午时末,南怀瑾先生的结发妻子王翠凤夫人在温州家中无疾而终,寿终正寝,享年九十四岁。
南老师亲撰挽联:
挽翠凤妻
一身有负君情义且付来生未了缘
怀瑾敬拜
另附南怀瑾老师词一首,作于己丑仲春(2009年3月)
九十余年怀旧,俱同落叶纷纷,高明庸俗尽灰尘,何处留痕。细思量,是非人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本是无真。但苍茫四顾,那得容心。
(整理自《我读南怀瑾》《南怀瑾先生侧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