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辜振甫先生既逝，一些报刊想从我嘴里寻找到新闻话题。其实，我与辜振甫先生并无交往，因写长篇历史小说《奇人辜鸿铭》，媒体以为我与辜先生相识。虽与辜振甫先生缘悭一面，但我还是知道点读者感兴趣的事。在海峡两岸追思辜先生之际，不妨道出，也算一瓣心香祭奠逝者。 我在穷六年之工写作《辜鸿铭》时，广为搜罗爬梳史乘，乃知辜鸿铭当年赴台讲学，系辜振甫之父辜显荣之邀。辜显荣与辜鸿铭同出一脉，对这位红透西方享誉国际的学者十分敬重，尊为“同族之先贤”。辜鸿铭送辜显荣的照片上，题款“耀星宗弟”（耀星系辜显荣之字）。清亡后，得知辜鸿铭贫不能自存时，辜显荣曾邀他携家小赴台生活，被谢绝。1924年辜鸿铭赴日讲学期间，始接受辜显荣来台阐述孔子学说、教化事业之邀。辜鸿铭到台后，住在辜显荣的凉州街家中二楼。此时辜振甫七岁，聪明伶俐，颇得辜鸿铭垂爱。除教他ABC，还不忘灌输中国文化。辜振甫很快爱上了这位风趣幽默的伯父。
辜鸿铭祖籍福建，出生于南洋，受教于西方，而立之年返国后，脱掉西装革履，易之以长袍马褂，以“一个中国人”为荣。处身日据时期的台湾，他告诫为日本殖民当局做事的辜显荣“时刻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此话留在辜显荣记忆深处，也留在年幼的辜振甫等辜氏家族的后人心里。辜鸿铭赴台讲学这段，我在书里有记。
2001年，我这部150万字的三卷本长篇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在海内外小有反响。台湾远景出版公司老板沈登恩先生在台北买到拙著后与我联系，表示要推出繁体字版本。2002年4月，沈先生来福州给我送书稿清样。谈论时我忽然想及，台湾海基会董事长辜振甫对堂伯父辜鸿铭当年赴台讲学该有印象，从他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联合台湾文化学术界人士重印辜鸿铭之《论语》译本，足见其颇存情感。我建议沈先生回台后找辜振甫先生了解情况，他欣然纳之，并允诺帮我转递给辜先生的信。
5月中旬，沈先生打来电话相告，他在辜振甫先生创办的鹿港民俗文物馆意外拍得辜鸿铭手书“闇然日章”，辜先生已很快复函给他，所述往事颇具价值。为“奇文共欣赏”，他马上将辜信传真过来，我如获至宝。辜振甫复信中称辜鸿铭堂伯父，“诚如尊函所述，本人得躬仰其风仪乃系五岁入家塾之后。而今忆往，旧事于脑际渐次褪失终究难免。既承垂询，惟就记忆所及，试抒一二供参”。辜振甫忆及，辜鸿铭在台北师范学院“所教授者则为阐释‘大学’里‘格物致知’与‘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等义理之精微，此二讲乃本人犹有记忆者，其意不外乎以其所学，而致力于社会伦理道德之恢张”。“时，家塾延师课读儿辈，于授四书时，鸿铭先生尝就‘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一篇训以，年轻之辈宜深究其义，莫以人不知自己之本事而有所忧，宜其以弗知他人之本事优于自己为之忧，盖了解他人的本事，足以激励自己续求上进，知悉别人的长处，则可敬为师友，或邀为同事。”辜振甫先生将深情凝于笔端，读其信札，字里行间让人感受到他写信时的那份津津乐道之情。
当年辜鸿铭来台，和辜振甫隔墙而居，可以想象这对老小相处的陶然之乐。当辜鸿铭在二楼书房濡墨挥毫时，年幼的辜振甫有幸侍侧观睹，印象深刻至极。辜振甫提及，他曾亲见辜鸿铭题写“闇然日章”四字，他钟爱之，长大后特将此墨宝制成匾额，存挂在鹿港民俗文物馆。
辜振甫先生在函中还特别相告了辜鸿铭的后人情况：“鸿铭先生之哲嗣（乃独子）名守庸，容仪俊雅，才识出群，曾来台前后三次，于六十年前逝世，惜无后。鸿铭先生惟一掌珠震东，喜着男装，经年长袍马褂，举止有若须眉，未曾出嫁。”最后，他客气地说：“以上各点，乃就饶其意义或趣味者拣以记之，至于其余，或因年久失忆，不甚牢靠，或属末节琐事，无甚可录，不须赘述可也，惟望卓参是幸。复并颂文祺。”落款是“辜振甫（印）敬启”，时间是“九十一年五月九日”。
“鸿铭先生诲之谆谆，本人深蒙启迪，终身受用，并常以之转嘱后辈共勉之。”从信中这段文字可见，辜鸿铭对辜振甫的影响至深，这也是辜振甫对辜鸿铭的情感所在。捧读此函，我暗自思忖，辜鸿铭对辜振甫先生“终身受用”的“诲之谆谆”中，可否有“时刻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辜振甫先生复信中所记，有的我业已知道（但让我进一步确信），有的却倍觉新鲜。最重要的是，它让我知道了辜振甫对堂伯父的至亲情感，窥见了这位“台湾第一红顶商人”的汉文化功底。在校订《辜鸿铭》台湾版样稿时，我把辜振甫笔述的一些珍闻逸事拣要添入。我在写作辜鸿铭时，所采信的资料是，辜鸿铭育有一子两女，两女在父死后未嫁，独子辜守庸有后人留台湾。但辜振甫先生信中只提及辜鸿铭一女，且云辜守庸无后。我对此说心存疑惑，一直盼望有机会到台湾，当面向辜振甫先生请教，并希望掌握到更多有关辜老爷子的往事。
2004年春，辜振甫先生夫人严倬云女士携子女回到故乡福州，可惜我在外公干，失去了拜见他们、相赠拙著《辜鸿铭》并借机相询的良机。心想干脆等台湾版出来后，再请沈先生相送。岂料，沈先生不久竟因病英年早逝，辜振甫先生也继之驾鹤西去，友谊和文化的传递再无法到达对方了。
虽未与辜振甫先生直接交往，但对这位公众人物，心里面却也有其冰山一角的影像，知道他身上洋溢着播种中华文化的赤子精神。想到他和沈先生的死，我在二校台湾版《辜鸿铭》时，不觉笼上了悲怆情绪。
对辜振甫严倬云这一家，我是饶有兴趣阅读和研究的。这当然不仅在于他们是福建人，还在于他们的血缘和姻亲里，打上了中华文化特别耐人寻味的深深烙印。他们双方的亲人戚友，大名鼎鼎者如严复、陈宝琛、盛宣怀等，因为和辜鸿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在写作时都曾涉及。听说辜振甫先生临终前还情牵两岸统一，想及他虽也走过一些弯路，但终究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耄耋之年仍为国家统一大事操劳，如此这般“统一未竟身先谢”，让“汪辜会谈”成历史绝唱，不觉怃然憾极！
辜鸿铭先生是炽热的爱国者，是中华文化的集大成者，在他之后的辜振甫先生和沈登恩先生，也都是中华文化的至爱者和传播者，他们的言行，给了台湾陈水扁当局蠢蠢欲动的“文化独台”一记响亮耳光。贤者已逝，披露这段小曲，只希望以文字搭起一座祭台，向辜振甫先生以及所有为国家统一、民族振兴作出过努力的两岸先贤敬表哀悼。
一一钟兆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