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回家的路上,要经过本市最大的新华书店。要是晚上没有要紧的事,步行经过新华书店的门前,总会禁不住溜达进去,在那里安静一到两个小时。
去新华书店,也并不是为了看书。个人的习惯问题,从来不喜欢像许多人那样在书店里坐在地上捧着书认真地读,所以去书店也像去超市一样,走来逛去地浏览,看一看最近的出版动态,又上了哪些新书。然而,大多数时候是失望的,因为新出的许多书籍,除了被反复解读的经典之外,大多都是一次性消费品,浮华或艳丽的包装,速成而肤浅的内容,根本不值得收藏和深究,可以说是对森林资源的一种浪费。
然而,今天下午在文学专区里,却赫然发现两套崭新的《金瓯缺》摆在那里!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一看书题,没错就是《金瓯缺》,徐兴业著的《金瓯缺》。《金瓯缺》果然再版了!对我来说,在无数次到书店的闲逛中,这一次无疑是最让我惊喜和振奋的!
此次《金瓯缺》的再版者是湖北的长江文艺出版社,该社策划了一个“茅盾文学奖长篇历史小说书系”,《金瓯缺》是作为“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与另外的《李自成》、《少年天子》、《白门柳》、《张居正》四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历史小说一起出版的,这是《金瓯缺》全套自1985年出版后的首次再版,对喜欢《金瓯缺》的读者来说,这当然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
《金瓯缺》所获的奖项,仅仅是个“茅盾文学奖”的“荣誉奖”。我虽不知矛盾文学奖的奖项是如何设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书不是正式的“茅盾文学奖”,“荣誉奖”显然要比正式的“茅盾文学奖”低一个档次,似乎有一种安慰的意思。然而,在我看来,这个奖项对《金瓯缺》来说,实在是有些委屈——当然,茅盾文学奖由文联下属的中国作协把持着,官方色彩浓厚,多由圈内人评圈内人,它本也不可能算作中国文学的最权威奖项。
我始终坚信,文学的最权威奖项是读者的持久赞誉,而不是作协颁发的获奖证书。只有赞誉是不行的,这种赞誉必须是持久的。一部真正优秀的作品,即使多年绝版,也总有一些痴迷的读者在寻觅着它、谈论着它。它尽管寂寞,却有着深厚的魅力和持久的生命力。而那些频繁再版、随处可见、一再热销的作品,更未必就是真正的好作品,只能说他适合了大众的口味——而大众的文艺或者说人民的文艺,从来都不是高雅的文艺,就如同大秧歌和二人转之流,在文学界,其生命力与流星的光芒差不多,不会持久,更不可能传世,正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网友们评论说:“《金瓯缺》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当代历史小说,金庸的36册武侠也比不过徐兴业一卷压轴!”也有的说:“历史小说,当以《金瓯缺》为第一!”还有的说:“这部小说绝对可称的上建国后历史小说的翘楚!”(均见于《金瓯缺》百度贴吧)就是这样一部被一些别有怀抱的读者热爱并寻觅的作品,在出版市场上却一直默默无闻。据我所知,从问世至今,只有1980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过一二卷,1985年海峡文艺出版过三四卷,后来海峡文艺还做过少量全套再版,另外还出过连环画。出版社出版书籍要看经济效益,不肯再版主要原因应该是不能热销,赚不到钱。很难想象,如此一部优秀的历史小说,竟然会被出版界冷落几十年。
众多历史小说读者对此书的高度评价,在笔者看来绝非夸大其辞,因为本人也是徐兴业先生的FANS,苦苦寻觅此书也近十年。最初闻听此书,还是大学读书时代,那时候正读司马辽太郎的历史小说《丰臣家的人们》,深为其质朴粗犷的笔调倾倒,觉得中国当代历史小说竟无一人堪与之媲美;同窗玄野兄是个历史爱好者,于历史小说多有涉猎,偶然推荐说中国有部《金瓯缺》,不大多见,但是写得十分好,虽与司马辽太郎风格不同,但绝对有史诗一般的辽阔磅礴。我问此书可否找到,玄野兄说是在图书馆曾有一见,只有第三册,还破旧不堪。我闻言急忙按图索骥,可惜就这一册破书,也终未能寻见,可能是被图书管理员下架处理了吧。
从此,《金瓯缺》变成为我心中放不下的一部书。它到底是怎样的一部书,难道真的是我梦想见到的“辽阔磅礴”么?难道真的会不同于那些已经见惯的凡俗之笔么?难道中国的当代文学也真的可以与西方的经典媲美么?在此后的日子,有了互联网,才知道许多人也在苦苦寻找这部书,才知道这部书仅仅出版过两次,才知道作者徐兴业为这部书付出的不同寻常的艰辛。
从抗日战争神州陆沉的危难岁月,作者便开始酝酿这部小说。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让小说的写作几次陷入困境,尤其在文革的残酷岁月里,作者白天受批斗,关牛棚,晚上坚持小说创作,在文革中写完了第一二卷,文革结束后的八十年代初才完成三四卷,作品于1980年才部分出版,1985年全部出版,而五年后也就是1990年作者便去世了。网友对其人其作的评论十分中肯,以笔者之浅陋,无法再有更好的评点:
作者写这部书也是耗尽了几十年的精力,从抗日战争就开始酝酿,一直到解放后都在积累材料,之后历次的政治运动使小说的写作陷于困境,但作者仍然在身心受到严重打击的处境下坚持完成了全书的写作,可谓是一部孤愤之作,这是一部与其写作时代气氛很不合拍的一部作品,作者没有图解政治概念,而是从史料出发,从自己对中国历史的深刻体会出发,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创作出来的;小说最终得以出版已经是文革之后、八十年代初期的事了,随后就是市场商业大潮的扑面而来,国人在经历了文化饥荒后猝然又掉进了经济海洋中,浮躁的社会风气更没有机会让这部历史文化色彩极其浓郁的作品得到大范围的接受,过于激进的否定传统的思潮和对于西方文艺理念大量囫囵吞枣不加消化的引进使得小说被视为一种对文学的牺牲以迁就历史。总之,作品的写作直至出版都是一种生不逢时,令少数真正喜爱本书的人扼腕不已。(见于《金瓯缺》百度贴吧,作者:60.30.81.*)
可见,《金瓯缺》作品本身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绝非偶然,那毕竟是作者几十年心血的结晶。在该书的字里行间,处处渗透出作者深厚的历史与文化功底,其对历史脉络的清晰把握,对时代风俗的了如指掌,以及对人物举手投足、衣食住行的深入考究,使作品在向读者展示一个风云乱世、抒发一腔国恨家仇的同时,也向读者打开了一副宋代社会生活的多彩画卷。惟妙惟肖的“宋人声口”、千姿百态的宋人习俗,寒瘦清雅的宋人艺术,使地道的“宋味”在千年之后随着书卷的开启扑面而来,使读者身临其境、恍若古人。著名文艺评论家郭绍虞在《金瓯缺》1980年第一版的序言中曾经说道“徐氏的学士和才华,均不弱于姚氏(指历史小说《李自成》作者姚雪垠)。二难相并,堪称双璧。”而在笔者看来,姚雪垠的学识与徐氏可相伯仲,但才情却不及徐氏,其作品的思想独立性也不足,中国的历史小说应该设的是“徐兴业”奖。
一部合格的或者优秀的长篇小说的问世,固然要依靠作者的阅历和才情;而一部合格的或者优秀的长篇历史小说的问世,除了依靠作者的阅历才情之外,更要以作者的勤奋为基础。记得日本作家井上靖为了写作历史小说《孔子》,曾经先后二十五次来中国,正是这种拥有无比认真的写作态度、满腔炽热的写作情怀、把写作作为生命意义的作者才配称真正的作家。徐兴业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作家”。三十余年的苦心孤诣,徐兴业老伯到底为此书翻阅了多少史书,查阅过多少资料,费过多少脑筋,我们虽无从考据,但是小说中那扑面而来的“宋味”却能够说明一切。我从不相信,一个非专业的历史研究者在半年、一年、甚至两年能够写出一部合格的历史小说,那些痴迷于写作历史小说的作家,新书一本接一本的出版,其质量如何不待翻书即可知道。难以否认,在各种题材的小说写作中,历史小说的写作最有难度,那些浅薄的都市言情小说、胡编乱造的武侠小说、土得掉渣的乡土小说,不可与之同日而语,就如同作曲家创作一首流行歌曲和创作一部交响乐一样,所需要的功力迥若天壤。譬如时下那些速成的历史小说、历史题材的影视作品,无论什么朝代,见了当官的就叫大人,见了财主就叫老爷,连人物的语言、称呼都不加考据,写出的作品也仅仅是个有情节的故事而已,与“历史”两个字实在沾不上多少边,更何况有些历史小说,把七分实三分虚”的创作原则都可以颠倒为“三分实七分虚”,随心所欲地拉扯人物关系、随心所欲地虚构人物和情节,把史实的主脉络肢解得七零八落,这样的所谓历史小说,除了娱乐大众以外,恐怕就没有别的什么价值了。
《金瓯缺》一书的另一特色是其叙事的风格。对徐兴业的读书结构我也无从考据,但是,《金瓯缺》的文字却能够让我做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作者不但饱读了中国的史书,也饱肚了西方的名著。与中国传统的长篇小说注重情节的叙述、场面的描写和人物的对白不同,该书却十分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和人物关系、矛盾冲突的分析,这样的叙述和描写在西方的经典中司空见惯,但出现在中国的文学中便让读者感到耳目一新,走出了中国作家老生常谈的窠臼,同时也给全书带来了与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相媲美的磅礴之气和高贵之感。由此书联想到《战争与和平》并发现二者的相似性,在我后来的阅读中也找到了共鸣与认证,杭州学者姜青青的史学著作《马扩研究》的第七章,曾提到:
徐缉熙认为,徐兴业以马扩为主人公透视一个巨变的时代,是受了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启发······作者说他很喜欢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通过一个家庭来描写一场宏伟的民族战争这一点而言,作者也许从托翁那里得到过启示吧。
读到这段话我感到由衷的喜悦,因为这证明了我的感觉和猜测是正确的,至少是有道理的。而我要感慨的依然是作者的勤奋,没有饱肚西方的经典,这样的文字不可能出于一个中国当代作家之手。
《金瓯缺》酝酿于日寇侵华,成书于十年浩劫,历尽三四十年的艰辛。到底是什么让作者对这部书的写作保持了不灭的热情?写作的出发点是什么?这关系此书的价值和意义,按照语文老师们的说法,就是关系此书的“思想性”。1939年,身患伤寒的作者正在病榻养病,一位朋友送来了四厚本的《三朝北盟汇编》,这成为徐行业四十年笔耕的缘起。在徐兴业晚年写给远在巴黎的妻子的《金瓯缺书简》中,他这样自述当时的感受:“我很快就被书中记载的那些为了保卫疆土,反抗残暴统治不惜断头沥血,九死靡悔的英雄人物们吸引住了······我反复看,多次看,把它当小说看,看到封面和底页与书分了家而不能罢休”。也同样是在《金瓯缺书简》中,他对选择一马扩为小说主人公也作过这样的自述:
我们选择马扩为小说主角,当时的意图是明确的,是要谴责领导抗战无方,甚至暗中活动投降的国民党政府,激发读者的爱国热情,希望中国产生无数个马扩,为抗日战争增添力量。四十年前的想法到今天基本上还没有改变,今天我之所以仍要续成这部小说,因为我认为在国家机器完全消亡之前,战争的威胁依然存在,我国受到敌人的侵略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利用小说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增强年青读者保卫祖国领土的责任仍然有其必要。
可见,作者写这部小说,不是为了名,也不是为了利,从大的方面讲,其初衷是想在国难当头国土沦丧的时刻,以一个相似背景下的封建英杰的爱国情怀、传奇人生来激励炎黄子孙抵御外侮的决心;从小的方面讲,是作者自身对那些勇于担当家国责任、站在时代潮头救亡图存的英雄人物发自内心的、无法克制的敬仰与喜爱,这种敬仰与喜爱使作者非得用自己的妙笔为其绘影图形、树碑立传不可。而这两者正是一部伟大文学作品诞生的前提,一个是作品超出个人小我与时空局限的价值和意义,一个是作者无法遏制的写作激情。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一部作品流传千古呢?还有什么能成就一位优秀的作家呢?一个真正的作家,必定是有着超越自我的情怀,必定有着宏伟的思想抱负,必定有着家国民族的责任,必定把写作当作生命的全部意义,徐兴业就是如此。那些为了商业目的而写作的书籍,那些为了出名、为了职称创作的书籍,其结果必然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终究逃不过时间大河的冲刷,最终淘汰得不留痕迹,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而《金瓯缺》,这部几乎凝聚着作者半生心血的小说,却必将在中国文学史上永远闪耀光辉,其知音虽然寥寥,却必定代代相传。
2008年的秋天,笔者在寻觅近十年之后,终于在旧书堆里买到了六成新的由福建人民出版社于1980年首版的《金瓯缺》第一、二册,花费人民币120元(可笑的是出版时的定价仅仅是1.35元每册);后来,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看到一套九成品相的全本四册《金瓯缺》,店主要价竟达600元,笔者坚信能够淘到三、四册,就没有掏钱重复购买,因此至今笔者也只是读完了该书的第一二册。物依稀为贵,旧书不菲的要价,自然证明了该书无法畅销的命运,但同时也充分说明了有一个特殊的读者群体在苦苦寻觅着它,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该书的真正价值。徐兴业先生在天之灵,倘若知道他的书籍被如此要价,大概也会感到欣慰了,因为读者的持久追寻才是文学的真正奖赏、最高奖赏。
如今,可喜可贺的是,《金瓯缺》再版了。这对那些怀念它、喜爱它、追寻它、学习它的读者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可以说这套丛书的编者是有眼光的,出版者是有品味的。在新华书店文学区,我捧着崭新的《金瓯缺》兴奋地翻阅,迫不及待地翻开该书的最后一页,读到一个山河破碎、生离死别的凄凉结局。主人公马扩的妻子亸娘,这个忠贞善良的军官之女、军官之妻,在与丈夫阔别重逢之际,也迎来了自己的死亡,弥留之际她说下这样的一段话:
子充,子充,你我相别一十九年,多少回魂梦中与你相见,执手缱绻,觉来又成虚幻。今日里忽在此间相逢,我泪眼模糊,看来似真似幻,莫非还在梦中?
过往的沧桑,重逢的惊喜,将去的无奈,短短的几句话在特定的情景下让人回味不尽,唏嘘无穷。这一对聚短离长的夫妻,在劳燕分飞的时刻,所表现的情义让天下有情人无不悄焉动容,而我在书架前早已是潸然泪下。在军国大事之外,作者能对儿女情长描述得如此感人肺腑,仅仅凭才力恐怕不足以致之,这种举案齐眉之好、生离死别之痛,在作者执着的人生里,恐怕也是真实的存在吧。
2009年9月7日—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