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不同
高手写文章,寥寥几笔,把一些旁支人物写得格外传神。
金庸属于此列。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四部小说外加一个短篇《越女剑》,有名有姓的人物应以千记。
嫁人当嫁靖哥哥,娶妻当娶任盈盈,树敌当树欧阳锋,交友当交包不同。
《天龙八部》中的“包不同”是一个不应该被遗忘的人物。
与《天龙八部》中其他人物相较,乔峰太正,段誉太油,虚竹太讷,慕容复太假,段正淳太花,段延庆太
坏,刀白凤太瓜,无崖子太作,李秋水太傻……
倒是这个包不同,初看讨厌,接触不错,长久挺好。
虽然金庸对他着墨不多,但他特立独行,爱好与人唱反调,口头禅“非也,非也”。小时候在瓷器店学徒,
有一日狂性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事
情。他与邓百川、风波恶、公冶乾跟随慕容氏,尽心尽力,最终却死于慕容复之手。
他是一个典型活得快活,死得悲惨的人儿。金庸给了他一个最艰难却是最开心的生命历程,却没有给他一个
最开心的结局。
人之为人,最难得的特质当属“真”。古龙就曾说,宁愿有个正直的敌人,不愿有个虚伪的朋友。正直的敌
人永远在明处,虚伪的朋友却连你上厕所用什么颜色的厕纸都知道。
“真”有几个层次,关键要看在什么事情上真。无关痛痒的小事,还是大是大非的大事,抑或性命攸关的危
事。这里不同的“真”意义和价值是不同的。而包不同,则在任何一个事情上都始终如一,本色不改。
看他如何介绍自己和自己的女儿。
包不同对自己相貌的评价:“……我们公子爷的相貌英气勃勃,虽然俊美,跟段兄的脓包之美可大不相同,
大不相同。至于区区在下,则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气勃勃,却是丑陋异常,可称英丑。”
相貌异常丑陋,但难掩其勃勃英气,这就是包不同对自己客观而自信的认识。他承认但丝毫不介意“丑陋异
常”这个先天的外在的缺陷,而对自己“英气勃勃”的内在气质,则感到非常自豪。
够坦诚,也够自信。
对于一生最爱的女儿,包不同曾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
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读者看完这段介绍,估计会大笑不止。
真的是有其女必必有其父。长相可谓丑也,性格可谓怪也,取名可谓诚也。比起那些不敢直面现实,生得巨
丑还要强作美颜的人来说,包不同那可真是一个“真”字走天下,满腔赤诚不虚饰。
印象中,最能展现其真性情的算是无锡城外杏子林与乔峰交战那一回。包三先生用尽种种言语挤兑乔峰之
后,还是被乔峰轻松制服,原以为包三先生自会有一番说辞,讲出包先生今天以退为进,乃是要他日给你一番好
看的不同道理(这番道理后来倒是被丁春秋的门徒用上了)。谁知道包先生竟是高歌而去:“技不如人兮,脸上无
光!再练十年兮,又输精光!不如罢休兮,吃尽当光!”当时就觉得心中一动,原来包三先生也并不是一味蛮不
讲理,真正遇到“拳脚上口才很好”的人,包三先生还是肯服气的。
这种“真”殊属不易。最难能可贵的是在生死关头还能坚持这份“真诚”不变。
段正淳满门大小被擒之时,慕容复为延庆太子出谋划策,又是包三先生出头说“非也”。包三先生虽然多
嘴,却很有长卑之分,王夫人不许他插嘴时他立马服气,并不争辩。直到慕容复认贼作父之时,他挺身而出,力
加劝阻,直言不讳,结果被慕容复一掌打死。
在《天龙八部》的前半段,包不同留给读者的印象无非是个忠心耿耿的家奴,甚至有时候有点愚忠的感觉。
但是读到后面,渐渐地抛却了对他所有的不满,他从小说中走向到我们生活当中,似乎我们每个人的身边也有这
样一个嘴巴讨厌但是心肠很热,最关键是本性很真的朋友。这样的朋友,随时给你制造麻烦,也随时给你带来开
心。读到他在面对忠诚了一辈子的主人变节之时,挺身而出,变一声不吭的顺从为慷慨激昂的劝说,甚至面对主
人慕容复的毒手,依然面不改色,坚持本真。
不得不彻底叹服了。
置生死与度外,存大义于心中,光明正大,襟怀磊落。可大口喝酒,也能畅怀谈心,能嬉笑怒骂,也能正经
说事。做男人做朋友能至此,也算牛逼。
相较金庸其他的男主人公,动不动就风流倜傥,武功盖世,谋略绝伦,包三先生武功不高不低,性情不好不
坏,身份半仆半友,优点不多,缺点不少,正如我等平凡小辈,然而包三先生不饰己过,不以事难而推委,不忘
大义,最后惨死主人之手,和只逞自己口舌之快的桃谷六仙之流大有高下之别。
让人悲伤的是金庸给了包不同一个悲剧的结局。想想,现实中也只能如此。包不同的悲剧与其说是个人的悲
剧,不如说是性格的悲剧,他的多嘴、直言、耿直,决定了他不能为虚伪的社会所容受。
但也因为这份刀子嘴豆腐心大义存的直爽性情,让喜欢金庸的读者所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