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被当代文坛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个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他的散文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动人真情的力量。没有华丽的词藻,也没有复杂多变的修辞表现技巧,在他的文章中文体的界限不再明显。所有的人物事件都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被缓慢的叙述出来,不再去过多地计较顺序与位置;一切的感悟与情感都像山间缭绕徘徊的云雾,静静地蔓延开来,没有了急促与激烈。
刘亮程曾经是沙湾县的一个农民,他的创作生涯是先学诗再学散文,诗名未成便改写散文。在他的文章中不难找到诗与散文的影子,我们也不难感受到一位勤劳的农民对自己故土家园的淳朴感情。他的文章最为感人的地方就在于情真意长,这种真诚的感情正是通过一种诗性的表达,才让他的文章在当代文坛中独树一帜、独领风骚。
刘亮程可以被称为乡土型作家,他的文章取材都集中围绕在一个名叫“黄沙梁”的村子。“黄沙梁”之对于刘亮程犹如“马孔多小镇”之对于马尔克斯、“高密东北乡”之对于莫言,那片平凡的土地是刘亮程的血沃之地与文学王国。如果把视野拓展开来,故乡,早已不仅仅是地图上所能标识出来的那块地理区域,在文学中它成为了一个极具包容性的文化符号。刘亮程的文章对自己的故乡做出了非常形象的解读,一阵风,一场雪,一道沙梁,一堵墙及其他零碎破烂的东西,都承载了作者本人内心最为动人的幽情。原因无它,只因为它们曾和作者及作者的亲人或祖辈一起生活过,它们或许充当过生活的道具,也或许充当过生活的障碍物,但是无疑它们又是作者生活的见证者。莫言曾经说过:“一个人只有远离故乡,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故乡。”刘亮程笔下对故乡的描写的确有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正如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对故乡的描写采取了一种“让描写对象不太靠近‘镜头’,又不远离‘镜头’,这一笔法颇类似于风景照的摄影方式”。①
可以说刘亮程所有的作品都保持着一种淡淡的乡土气息,如果说刘亮程所有的作品是一部田园组诗,那《寒风吹彻》就是其中一首质朴醇厚的冬季诗篇。
一
《寒风吹彻》一文,为我们营造了一种非常凄凉的氛围,每个读者都可以体会到寒风给我们带来的寒冷。不管寒风为我们带来了漫无天际的黄沙,还是为我们带来了漫天飘扬的大雪,我们都不必恐惧。因为,我们与这阵寒风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我们只看到作者一个人身处寒风与黑夜之中,但是作者将这些看得都很平淡。
“散文尤其是散文中的随笔是一种需要智慧的文本,但智慧不是聪明的滑头与技巧,不是知识的炫耀与卖弄,也不是冷冰的推理性推理和演绎。”②《寒风吹彻》一文最大的技巧就是作者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注入到这些普通的文字之中。
“雪”、“寒风”、“炉火”、“柴火”这些都是北方乡村所能见到的极为普通的事物,这些普通的意象交替出现,作者通过一步步渲染烘托,把凄凉的氛围营造出来。“屋子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上和柴垛上,落在打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柴火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考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作者用一个农民的思维,向我们展示了这么多农村极为普通的意象,对“雪”与“炉火”这两个事物所采用的白描手法用得很到位。这两处描写虽处于文中的不同位置,表面看起来并无多大联系,但是深入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二者其实事实构成了较为强烈的对比。“炉火”给人们带来温暖,但是“脊背依旧凉嗖嗖的”,这就突出了这个冬天的十足寒冷;屋外漫天飞雪的场景,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这种活动更加温馨动人,让人在寒冷的环境中不自觉地心向往之,让读者在凄凉的氛围中感受到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动人温情。
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情景交融的手法在这篇散文中运用的较为普遍。“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般进屋子,关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在这里作者含蓄地写出了寒风与我似曾相识的关系,作者流露出了对寒风这一苦难意象所特有的依恋情怀。“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袄,一动不动趴在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这两处描写作者赋予寒风以人性,作者在对寒风的描述中透露出了一丝恐惧。这些文字都是作者所特有的文学言语,这些“文学言语中蕴含了作家丰富的知觉、情感、想象等心理体验”③,充分显示了文学言语所特有的心理蕴涵性。
在本文中,作者叙述了三个主要事情——“冬日去沙漠拉柴火,我的腿被冻坏”、“流浪老人被冻死在村子里”、“姑妈致死”。前两件叙事,作者采用了间接转述人物对话,在凄凉的环境描写及缓慢的叙事中,我们不安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与凄凉。在第三件叙事中,“我”与姑妈的对话仍然间接转述,作者把“我”与母亲的对话直接展示出来,作者这看似无意的写作方式似乎是在向读者暗示一种“活在当下”的哲学命题,让人对生命的价值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
“寒风”这一事物在文章中早已不仅仅是指现实自然中的寒风了,它寄托了作者对生活艰辛、人际关系冷漠的感慨,它象征人间的衰老与苦难。在“寒风”中,许多人在慢慢变老,无家可归,走向流浪,最终走向灭亡。
“许多平淡、缩写、甚至刻板的题材,经过节奏的征服,都可以变为真正的诗”④。《寒风吹彻》一文所具有的物象全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作者就在文章中将这些物象排列组合,并不时穿插进自己的感悟与体验。文章中随处可见一些小短句,这就使文章的张力变大,节奏放缓,文章的诗意也就从字里行间显现出来。
《寒风吹彻》的题材源于我们身边现实生活中的人与事,一草一木、一虫一鱼都可见作者的一往情深。在形式上,这篇文章带有很明显的诗歌形式,注重节奏。一方面,缓慢的节奏在某种程度上节制了作者的感情,限制了作者强烈感情的抒发;另一方面,这种节奏又使作者的感情被抒发得悠远绵长,如一杯陈年老酒,甘醇悠长。这种效果,与乡土文学质朴淳厚的风格是一致的,在诗人的笔下,也只有这样的寒风,才会亘古悠长、耐人寻味。
二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曾说过:“人是一枝有思想的芦苇。”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自然界的许多力量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把人毁灭;人同时又是伟大的,因为人有思想,可以反思自己的生命及这个世界。
人类对整个自然是缺乏全面深刻认识的,所以,人生乃至这个世界注定要有许多翻不过去的大山,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要顺应大自然的生长消亡、生老病死的规律。这种规律是永恒的,终究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要永远的停留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冬天。
人的一生,是一个长途跋涉的过程,这里有欢乐与痛苦,也有执着与失望。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卑微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完全认识到自然。作者在14岁时的那个冬天去沙漠拉柴火,寒冷把他的一条腿冻坏了。这条腿的疼痛,是作者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痛,“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无边的寒风,让作者的肉体陷入到痛苦之中。也正因为如此,作者才会对自然永远怀有一种敬畏之心。“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人是一种不懂得珍惜的动物,只有经历过苦难与打击,才会感受到平凡生活的动人之处,所以作者才会在光线暗淡的小屋里,在大雪漫天的时候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去回忆一些遥远的人和事。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不在路途的终点而在于过程中的点滴琐事,不管是快乐还是苦难,它们都让生命一次次得到提升,这种境界从生活中来,又绝对超脱于世俗生活。
“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他人中,并且与他人无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⑤,.作者在文中写到14岁时去沙漠拉柴火,“太阳落地时,我装着半车柴火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吱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作者把一个流浪的老人让进屋里,“他一句话也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第二天下午,听说村子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我去看望姑妈,“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暄暄。”这句话在文中反复出现了几次,可是姑妈最终还是在渴望与他人交流的期待中死去了。母亲告诉我姑妈的死信时,“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与死亡无关的事情。‘怎么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无论是亲人,还是陌生人在凄惨孤独的境遇下,我们都会对他们显示出同情心,即使具备了这种情感我们依旧无法实现真正的交流。这种状况充分说明了:在生存状态极差的状况下,人们已经习惯了孤独的生存,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人离去,痛苦似乎也归于平淡,甚至于麻木不仁。在冷漠的背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依旧是温暖的,“我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作者这样做的更深层原因是为了免去家人对“我”的担忧,作者已经意识到把人推向绝望与痛苦的,不仅仅是现实生活的艰辛,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困境;流浪老人在离开屋子时,“朝我点了一下头”,这个点头是他生命珍藏的最后一点温暖,这是对善良的赞同与感激;在姑妈是怎么死的问题上,母亲没有直接告诉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人与人之间虽然缺少真正的交流,但是亲情光辉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人生来就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走向死亡,这意味着恐惧”⑥,作者在自己的腿被冻坏后,写出了自己心中的感悟——“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自然之冬,人们是可以抵御的,人是自然中的个体,他也要顺应自然规律,衰老死亡这些都是人类无法逃避的事情,在这些宿命面前,每个人都要出无可奈何地感慨万分。“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无论物质条件如何优越,儿女们如何孝顺,家庭如何温馨甜蜜,死亡都要如期到来。“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的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是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在死亡面前,不管你是多么理智与从容不迫,在内心深处你都要对它怀有一丝恐惧,对生命怀有一丝留恋。许多美好的东西毕竟只存在于人的生命之中,即使其间也夹杂着许多的悲剧与苦难,我们不可否认,在人生的黄昏中,这些希望与温暖仍是一个人生命中最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生命的寒风,是不可阻挡的,它会慢慢地把我们所有人的岁月吹彻。即使屋外的大雪纷飞,即使窗外的寒风呼啸,在无边的寒冷中,我们也要像作者一样,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围抱着火炉,静静地品味现实的生活,去回忆那些遥远的故事,任屋外的岁月天荒地老。
①《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袁国兴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 第107页
②《诗性散文》 陈剑晖 著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93页
③《文艺心理学教程》 童庆炳 程正民主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02页
④《文学理论教程》 童庆炳 主编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0年第225页
⑤“《史铁生作品集》第二卷,432页,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见于“《诗性散文》 陈剑晖 著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27页”
⑥同上
注:本文关于《寒风吹彻》引文见于“《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著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