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一
吴希宁当市委书记的时候，我很少在人前谬称他的朋友，怕有攀附之嫌。如今他被双规了，难免要牵扯出一些人；便是曾经的朋友，此刻也多要避嫌远祸。但我如果也这样默默，自己就觉得自己未免势利，于我所看重的江湖来说——略显不够道义。于是夙夜难寐，想起曾经的一点交情，感叹眼前他生死未卜的悲剧，便决定杂谈几句；算是忆旧，也企图藉此破解一下时代与个人命运的迷局。
论起来，我与他的交往其实很少，也很短，大约八九年。但是因为家族渊源，说起来似乎又很深。他是利川汪营牟家的后裔，也就是说，他的外祖父是辛亥首义元勋牟鸿勋的弟弟。他外祖父的小弟，我唤作“幺叔”，与我家在汪营曾经有患难交谊【故事详见拙作《生于末世运偏消——幺叔的故事》】。汪营牟家，和建始三里坝的吴家，都是民国年间鄂西的豪门望族，很出过一些人物。比如70年代台湾的海军司令牟秉钊【著名的“重庆号”军舰的前舰长】，便是吴希宁的亲表舅。
因为上述这些前史，所以上个世纪末，吴希宁在北京挂职时，便联系上了我。在宴聚恩施籍在京的一些官员时，便算是开始了我们的杯酒之谊——这样说，是因为我们迄今为止，除开喝酒之外，确实没有别的什么交易。我虽然深知一个市委书记的权利，但是却从未有所请托。而我于他，不过算是个布衣之交，除开孩子上学的事有点建议之外，几乎也毫无作用。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刁民和贪官这样其淡如水的交道，一般来说还是不多见的。
二
最近一次回山，我的一个老友说——你的朋友吴希宁这次是真的玩完了。我早已预感这一天必将到来，所以除开感叹之外，并无奇怪。早在去年，就听到风声说他被双规了，而那时他似乎刚进入常委不久，我略存疑惑，便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试探消息是否属实。谁知电话却通了，他说他在上海开会，我遂寒暄几句，终于还是不忍将传言告诉给他。但是，我知道无风不起浪，估计他的宦途要进入山穷水尽的尾声了。这个时候，即便我要提醒，于他也已经晚矣——他既不可能顺利出逃，也不可能听我一句话就去自首。再说就是自首，根据退赃不退罪的惯例，他也要深陷深牢大狱——谁也无法真正挽于迷途的。
我何以预感他有今日并确信他一定是贪官的呢？难道我有什么证据吗？没有，我只是凭借我这些年的阅历和经验，以我对整个官场的大致了解，根据他和我短暂交往中的一些言谈细节，我相信他很难出污泥而不染。另外，我还知道，公检法有可能办冤案，但是双规却几乎没有办错过。既然决定要双规你，那基本你便在劫难逃。因为双规这个中国特色的手段，本质上是执政党的一个“家法”。家法源自于江湖社会，原本不受正规司法程序的制约。一些按正规收审预审时间限制破不了的案子，采用家法来办，那是肯定有办法解决的。因为人心似铁，但官法如炉，以我曾经的经历，深知没有肉身真正可以抗衡国家机器。
本身有罪，家法之下必然有供，有证有据，自然就铁案如山。国际社会和民间舆论有批评谴责我国司法的，但是绝少指责双规的。因为双规是这个党自己的家法，也只针对他自己的党员墨吏；更何况一抓就准，一规就出大案，所以人民拍手称庆，国内外法律界也懒得为你自家的肃奸惩贪而鸣冤叫屈。因此，现在我可以确认吴希宁必有大祸，应该说也基本不冤。传言中的钱和女人，只是定案时的多和少的问题，必定不是有和无的问题。
三
作为故交，我不会为他的结局幸灾乐祸。但是作为一个反感腐败的老百姓，我从社会正义的立场上，又无法去为他叫屈——因为我相信贪腐必然是事实。即便贪腐是这个国家大面积的现象，我也不能说他只是点子邪，运气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更别说这样的后果又是朋辈而无力回天的我，所不能分担和减轻的惩罚。
只是我有时不免在想，这个利川沙溪小镇走出来的书香门第之后，一个父母也曾在新中国被欺侮打压的贫困青年——我的同代人，何以一生努力追求上进，最后的结果却是通向审判台，通向漫无边际的黑暗未来。他的生命都可能就此打住，即便还苟且偷生，那也是没有质量的生命。他曾经的荣华富贵，威吓权势，一夜之间变成梦幻泡影，蟒带化作绞绳，官声成为民间的话本和笑谈——这是怎样一个关于人的悲剧啊？
我想起他的表弟——那个台湾海军司令的儿子，在网上阅读了我写他们家族的文字之后，给我来信专门解释——因为我提到在幺叔家看见他们家在豪华别墅前的合影——他特地给我说：那是他父亲担任军职时政府配给的住宅，不是私产，父亲退役之后就上交了。一个台湾高干的儿子，我们这里被视为太子党的青年，竟然要为这样一篇小文加以说明，这让我无法不感到惊诧。同样是中国人，同样是汪营一个望族走出的后裔，为何在彼岛严谨如此，而在此处的却要沦为腐败的罪囚？
四
老话说橘生江南则为橘，移至江北则为枳——这是指环境对物种的改变。最近几年来，我所认识的朋辈，因为贪腐而频频落马，常常令我扼腕而惜。就人而论，并非每一个贪官都是可恨的恶魔，甚至有的情况让你无法不产生同情。但是就反腐本身而言，我又常常觉得根本不够力度。明知道每一次反腐，都肯定要破碎一个家庭，牵连一干亲友；但是就法制而言，再不反腐，人民又将何以生存？
我的两个同学曾经在中央同一个机关刊物负责，都是副厅级干部。他们俩都一生谨慎，是我所看见的官员中，为人处世都可谓廉洁的；但是最近却同时被判处了10年以上徒刑。原因是他们的杂志要交给一家邮局发行，而邮局按惯例，大宗邮件都是要给回扣的。于是十年下来，总共给了他们杂志社40多万回扣，他们则视为单位的小金库，逐年作为奖金分发给自己了。去年全国反商业贿赂，他们被邮局揭发出来，因为是厅局级，所以被列为大案要案，于是得到这样一个可悲的结局。
这样的贪腐分子，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危害了哪个，相反我看见的是，这个国家制度对他们的陷害。因为邮局也是国家机构，邮局实行发行回扣策略来竞争客户，是早已公然存在的现象。就像银行用回扣贴息来揽储，在各地都曾经风行，这些不公正的方法平时得不到监督和揭露，发起运动时就成为无数老实人的陷阱——这样的悲剧才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悲剧。当然我的朋友吴希宁，不属于这一类，那他有可能不掉进类似的覆辙吗？
2009年2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