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看姜伟的戏，很难不被他的人物塑造打动，这不仅包括主角，还包括与之相关的绿叶人物。看《潜伏》时，我最喜欢穆连成的侄女，看《借枪》，我忍不住想谈论杨小菊的调调。要我看来，这个人物的调调，太难拿捏了。
作为军统局线下的间谍情报人员，龙一原小说中的杨小菊，是一个皮肤细腻得让女人妒忌、长得有些像玩具娃娃并有雄厚资金支撑的实力派人物，他和熊阔海有着同样清除日本头头的任务，但让他去完成，还欠缺胆量，所以他就用各种激将法来让共产党人熊阔海完成。小说中他并不贪，至少不像电视剧，发展一个成员就向上级请功邀赏，开口一万瞬间就能增加到一万二。这在电视剧里表现得很充分。也很有喜感。反正每次我看着他拿抗日说事向上级要钱都不免发笑，虽然他自己从不发笑，腰板挺得比他的最高统帅蒋委员长还要直。
他无形间做了共产党人熊阔海的提款机，这一点他也不傻。看得出他是想审时度势地把情势往自己这边引。当然，一轮剧情看下来，他其实胜算很小，不仅没斗过熊阔海，甚至还没赢过裴小姐。虽然每次挨骗，他都能迅速醒过味儿来，露出“行，有你的，咱接下来慢慢来”的表情，荡起观众心中的笑意。
能笑出来就不是厌恶之情。说来一个借着抗日往自己腰包里敛财，既想在女人身上付诸情感又不免想从其身上榨出些情感之外的油水的人物，如何不让观众反感，那你得说，那个演员李乃文这次可是给角色拿准了调调。李乃文饰演的杨小菊，一举一动也端也庄，但你就是觉得那个庄不如换成假装的装。这装还不是魔鬼带上了天使的假面，揭开后吓人一大跳。他的装中有几分真，大致比例在三七之间徘徊。有时是三分真情七分装，有时又相反。所以这个人物很微妙。很有些真真假假。而又恰好这出戏中，熊阔海、裴小姐也是真真假假，所以他们彼此真真假假地演来演去，很是让这出戏出了情致。如果我是标题党，我会把这个戏的广告语变成：三个骗子一台戏。对，没算错，是三个骗子。杨小菊拿抗日骗钱花是骗上级，熊阔海做顾先生状赖裴小姐的房租，既骗过裴小姐也骗过自家老婆。而裴小姐敢拿房东身份向熊阔海讨房租，其实也是把熊阔海骗了一溜够——这是她在电话局偷听电话获得的信息，她和那个法国原房东，丝毫没有关系。
作为被骗次数最多的输家，杨小菊在戏中偏偏不黯淡。也不显得愚蠢不堪。相反，他自有吸引人眼球之处，就是他煞有介事的庄。熊阔海的弟弟罗成死后，他去熊家表示哀悼之情，很是悲愤真诚地表达了哀思，只是这些一经由杨小菊表达，就听出些别有用心。难怪共产党人熊阔海不买账，连观众都能嗅出那份庄里藏着些潜在的危险。所以这个杨小菊，尽管有些贪，底色还是透明的。不是那种阴里坏，在他出现的每个瞬间，演员都能把这个底牌恰切地传递出来，观众也就乐得踏实地看他和熊阔海之间玩猫戏老鼠的游戏了。
这样的杨小菊，因为裴小姐，还和熊阔海之间构成了情敌关系。又有趣的是，即使作为情感失意的一方，他也还得容忍裴小姐，为熊阔海奔走来去，因为两个男人间，还有共同的合作目标。于是，三百块钱加一个拥抱，在裴小姐要回熊阔海房契时他的附加条件，最能看出他的三分真情七分装。那场戏实在妙极了。好就好在调调拿捏准确，如同那个拥抱，太紧了会显出粗俗，太松了又体现不出人物真实的情态——那实在是对不甘的补偿，又有几许真切的爱意的表达，这时的杨小菊欲吻裴小姐而不得，场面滑稽而有趣。
就目前的电视剧中，谍战剧可谓全面开花，也差不多快走到让观众生厌的地步。姜伟与他的团队的谍战剧每每出来，都还能面目清新，很大程度得仰仗这些在别的谍战剧中不可能出现的人物。他们既具足戏剧感，同时又显得日常，让你想到身边许多人。他们的恋爱、生活与算计。一些微妙而不可言说的尴尬与得失转换。
李长声先生译日本小说家藤泽周平的武侠小说，曾引过作家一段话：“我写市井,写人情,主要把时代假定在江户,但很少从过去的随笔之类挖掘材料,多是以现代日常当中所见所闻、生活在现代的我本人平时所思所感为启示来写。”姜伟的团队制作电视剧，也给我类似的联想。看藤泽周作的武侠小说，人们惊讶于这些武侠人物一天到晚上班下班，每人都有些小缺点，招致家人、同事的误解与看不起，姜伟的谍战剧人物，大多呈现的也是这细碎生活流中寻常一面。
当然，《借枪》的结尾，熊阔海刺杀加藤，是出人意料的高潮一幕，颇让人激情澎湃。但我想，熊阔海此时格外像个英雄，那么激情饱满（用我一位朋友的话说，张嘉译都要炸了）还不觉得假，那是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有像杨小菊这样的人物为他捧哏，整天在钱、女人与美食之中和熊阔海扯不清。如果他一直像个英雄那样油盐不进地绷着，怕是观众也会被绷得疲累，并且觉得失真。杨小菊最后被安排着去参了军，算是形象升华了一把。其实升华不升华都无所谓，他让人难忘的不是变成个好人，而是身上那个独特的调调。孙小宁（刊于3月17日《北京青年报·读家酷评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