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后人记住陈廷敬
------答《潇湘晨报》记者问
记者:为什么要写处于康熙朝权力中枢的陈廷敬?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您以前从对腐败问题操作层面的写作,是否可以理解这是您对决策层面、深层次的体制问题进行的思考?
王跃文: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让我对陈廷敬这个人物感兴趣。大概是2004年,我去晋南阳城旅行,参观了陈廷敬的故居皇城相府,发现这个人物很值得研究。康熙皇帝对陈廷敬的评价是:宽大老成,几近完人。这是这个人物的基本性格。但官场是复杂的,如果完全如康熙评价的这样,陈廷敬只怕在官场呆不下去,不可能为官五十多年老死相位。这中间就有文章啊。历史风尘会掩埋很多有价值的人和事,我想让后人记住陈廷敬。
记者:我同事说很喜欢您以前写的《漫天芦花》。从《漫天芦花》里的小混混“白秋”到《大清相国》的文渊阁大学士,这么大跨度的角色塑造,对于您来说是一个困难的挑战么?
王跃文:作家必须有一个本事,就是通过虚构去体验各种人生。不管是现代题材的小说,还是历史题材的小说,都离不开虚构。作家只要善于虚构,写什么样的人物都不是问题。
记者:大清官场毕竟离现在有三百多年,谁都没有亲身经历过,而您的作品一向以“说真话”令人称道,这次的“真话”该怎么说?
王跃文:我写的是历史小说,而不是历史。历史同历史小说显然是有区别的,写小说必须虚构。我不赞同有者历史学者苛刻地看待历史小说。人们习惯上把《三国演义》看作历史小说,但它能同《三国志》对照着读吗?如果按现在有些学者的观点,《三国演义》简直荒唐可笑。说到讲真话,其实只是我的小说客观呈现给人们的印象,我写作的时候倒没有这么功利,不过是真诚地写作罢了。
记者:您这部小说的虚构和史实的分量是怎样的?或者说有几分史实几分虚构?
王跃文:我觉得这不是个问题。人们在阅读现代题材小说的时候,不会想到虚构了多少,真实的有多少。为什么对历史小说就有另外的标准呢?陈廷敬是康熙王朝的名臣重臣,但他为人谨慎,留下可供研究的资料并不太多,倒是从同朝大臣留下的文字里可见蛛丝马迹。这一方面是我写作的难度所在,一方面又为我虚构人物形象提供了很大的空间。
记者:小说的切入点是科举舞弊案。无论是山西的乡试,还是北京的会试,都存在着比较严重的舞弊,这是否意味着在您看来,那个时代的人才选拔环节就存在着十分严重的问题了?
王跃文:清顺治十四年山西并没有发生科举舞弊案,我这里是接花移木。可以说,这部小说中间接花移木、无中生有的地方很多,我觉得这并没有违背小说创作的规律。关键是看对塑造人物是否有利。清朝出现过几次大的科举舞弊案,最著名的江南科场案和顺天府科场案,受查处的人特别多。您提的这个问题牵涉到对科举制度的评价。我不赞成对科举制度全盘否定或过于贬低,从整体上说科举制度是中国古代的重大发明,对维护社会公正、保持社会活力以及选拔人才做出过重大贡献。但是,它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而且这个制度越到后来问题越多。
记者:小说里有一段康熙想建“圣谕碑”未遂的故事,在一个专制时代,真的有阻止这种通过“教化”来进行的个人崇拜的力量和行为吗?
王跃文:这个情节是我虚构的,但史料记载确实有的地方提出建龙亭,却被康熙自己否定了。康熙总体上是位开明的皇帝,史载当时陕西巡抚提出修复长城,康熙说:长城虽固,当年我大清照样长驱直入,问鼎中原,重要的是全国军民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所以,康熙皇帝不同意修复长城,认为这是件劳民伤财的事。同现在普遍存在的各地不惜成本搞形象工程相比,康熙皇帝比现在有些官员好多了。
记者:在《大清相国》中,您写了许多官场贪腐案,但最后处理的结果往往是职位最低的成了替罪羊,被杀头。而第一责任人往往只是罢免或者降职了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结果呢?这是历史上真实的“潜规则”吗?
王跃文:这应该是历史上真实的“潜规则”,而且亘古未变。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自古而然。康熙性格很复杂,有时候对臣工特别严厉,有时候又显得过宽,都因时因人而异。这是封建体制本身存在的问题,所谓乾纲独断。
记者:在书中有一个为了打噶尔丹而实施的“大户统筹”征税政策,虽然这样很容易造成土地兼并,更利于大户盘剥小户,但康熙还是下令实施这一办法。这些大工程的荣耀和辉煌后面,往往是被历史所忽略的民生苦难,您将更多关注放在了这一层面,是出于什么考虑?
王跃文:中国封建王朝一直没有解决财政体制问题,完整的财政体制都谈不上,更谈不上科学的财政体制。所以封建王朝在税赋征缴问题上,朝令夕改、政出多门的情况比较常见,朝廷或地方到底是横征暴敛,还是与民休息,都看碰着的皇上和官员好坏,也看朝廷遇着什么事情。比方到了晚清,因为打太平天国,朝廷拿不出银子,就出现了所谓“厘金”,其实就是乱收费。
记者:您这本书的康熙形象,有很多毛病和缺陷。比如,从小就被高士奇这样的“名师”愚弄,做皇帝后被王继文这样的“干员”欺骗,判断力似乎很成问题?在您的眼中,康熙身上还有哪些毛病?
王跃文:我上面谈到,康熙其实是位很开明的皇帝,但政治是复杂的,有时候皇帝并不是不明是非,而是不会顾及是非。现实的政治利益比是非和真理更重要,政治是功利的。
记者:很多作家和编剧笔下的康熙都是“高大全”的,您觉得为什么他们会热衷于这样塑造明君的造神运动?
王跃文:我不敢说自己塑造了一个很成功的康熙形象,但相比较时下影视剧中“高大全”的康熙,我笔下的康熙应该说是最复杂的,最有血有肉的。历史上确有明君,康熙总体上讲就是位明君,他的问题主要出在后期。老人政治害死人,自古如此。至于有些人的造神运动,我是不以为然的。
记者: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我看来,您写的陈廷敬其实也有点“高大全”的倾向,是中国专制社会中一个近乎完美的知识分子形象,才华、才干、性格、品德都是上品,他寄托着您的理想吗?
王跃文:我塑造的陈廷敬并不是高大全的,他有时也委曲求全,有时也违心办事,有时也投鼠忌器,不像老百姓喜欢的海瑞或包拯。比方他到山东查富伦假报丰收一案,却并不参劾富伦,反而还去帮他。因为他知道,富伦同康熙渊源太深,如果冒冒失失参富伦,不仅人参不下来,该干的事也办不好,自己要吃亏,百姓也要遭殃。但陈廷敬的才华、才干、性格、品德确实都是上品,中国历史上效法圣贤为人处世的知识分子确实不少。我们现在只能感叹世风日下,今不如昔。
记者:聊聊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吧。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什么时候写完?您主要参考的历史资料是什么?写这本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借古人之杯酒,浇心中之块垒吧。是激动?平静?痛苦?愤懑?还是别的?
王跃文:这部小说从2005年开始动笔,大概写了两年,可以说是我长篇小说写作时间最长的。主要是因为需做些史料准备,而我的史学修养很薄弱。我翻阅了相关的《清史稿》,读了大量清人笔记,细读了康熙朝实录。康熙在位六十年,哪天发生什么事,大臣们是怎么上奏的,皇帝是怎么处理的,我都细细看了。这个工作相当费神费时。现在小说摆在读者面前了,里头谬误之处肯定仍然不少。我只是对陈廷敬这个人物感兴趣,这是我写作动机的全部由来。我赞同一句很流行的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当我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太多的历史隔膜。古今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