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闲变却故人心
——苏轼与章惇
映日荷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清人纳兰性德《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苏轼与章惇都是一時人杰,名显当世。苏軾是一代文豪,旷世奇才,学识渊博,是当时著名的散文家、书画家、文学家、词人、诗人,豪放派词人的主要代表。章惇个性豪俊,博学善文。出將入相,多谋善断,知人善任,文武兼备,具有较高的军事才能,開疆闢土,建功立业。
苏轼与章惇年轻时就结为挚友,携手走天下,煮酒论诗文,关系非常融洽。但世事复杂,人心难测,昔日之挚友,今日之政敌,救命恩人轉眼成寇仇,友谊愈深,反噬愈大,迫害愈烈,最好的朋友也许变成最可怕的敌人,苏轼和章惇的交往就是这样,跌宕起伏,善恶相杂,愛恨交织,高潮起伏,錯綜复杂,令后人论争不断,曲說丛出,扼腕叹息。
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章惇与苏轼、苏辙兄弟同登进士。同榜的还有章惇的侄子章衡,成绩好于其叔。章惇博学善文,自视甚高,现在却名列其侄之后,觉得是非常羞辱的事情,所以没有接受朝廷的任命,而是等到下一科才进入仕途。
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苏轼授大理评事(七品待遇)、签书凤翔府判官(府州副职幕僚);章惇任商洛令(县官),同在陕西作地方官。两人风华正茂,才情相当,意气相投,开始结积交往,在交往中能够推心置腹,颇为融洽。
有一次,两人同游南山,到了仙游潭,潭的边上面临着万丈悬崖,两岸非常的狭窄。章惇要求苏轼下仙游潭在石壁上写大字留念,苏轼不敢,章惇踩着险石下去,用毛笔蘸着墨在石壁上写了几个大字,说“苏轼、章某来此”苏轼拍章惇的背说:“你日后做了官,必定能杀人。”章惇说:“为什么?”苏轼说:“能够自己拼命的人以后做了官了,必定能杀人。”章惇大笑。后来章惇的所作所为,竟印证了苏东坡的预言,可见苏轼眼光之深。
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所写诗文涉嫌诽谤朝廷,讽刺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被逮捕治罪,贬官黄州。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案件审理期间,一群跳梁小丑绞尽脑汁,搜集资料,罗织罪名,想致苏轼于死地,进而一网打尽旧党骨干。
一天,副宰相王珪检举苏轼的《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诗。诗云:“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王珪拿着诗稿,对神宗说:“苏轼确有造反的想法啊!”神宗问:“怎么看出来的?”王珪说:“您看苏轼写的这诗吧。明明陛下您犹如飞龙在天,而苏轼与陛下合不来,反求知音于地底之蛰龙,这不是明摆着有反心吗?”神宗没有被他忽悠,客观地说:“不能这么断章取义,胡乱比附吧。他尽管去吟咏他的桧树好了,干我何事?”
这时候,在一旁的章惇虽然是新法的支持者,但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冷冷地说:“要是照王相的办法,来如此解读诗文,恐怕人人都有罪!”
王巩《闻见近录》云:
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珪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飞龙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等到退朝后,章惇就质问王珪:“你想害死苏轼的全家吗?”王珪不大好意思,搪塞道:“这是舒亶他们要我这么讲的。”章惇大怒,不顾身在朝堂,站在宫殿外的台阶上大声质问王珪:“难道舒亶的口水你也能吃吗?”
苏轼被贬黄州后,只有虚职。此时章惇已经干到了副相的位子,还写信规劝东坡,苏轼回函中有这样的句子,“平时惟子厚与子由(苏辙字)极口见戒,反复甚苦。”(《与章子厚书》)
苏轼与章惇虽属不同阵营,政见不同,但章惇守护着道德良知,关键时候能够挺身而出,客观地给苏轼以力所能及的帮助。
神宗去世,哲宗即位,宣仁太后临朝听政,司马光、吕公著主政,尽罢新法,章惇力争,因而被黜出外郡。章惇怀恨在心,一心伺机报复。
哲宗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宣仁太后逝世,哲宗亲政。由于宣仁太后倾向于旧党稳重的政策,所以哲宗经常被旧党人士所忽略,这引起了哲宗的厌恶,以至他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起用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标准的首席宰相,登上了一个臣子所能达到的权力之巅。他肆其私欲,对元祐年间旧党诸臣等持不同政见者进行疯狂报复,生者流窜,死者追贬夺谥,手段之毒辣残忍,无所不用其极。
苏轼是章惇重点打击的对象,于绍圣元年被贬往南海之滨的惠州(今广东省惠州市)。岭南彼时为蛮荒之地,瘴气盛行,语言殊异。在惠州,苏轼处世豁达,随遇而安,苦中作乐,他曾写过一首《纵笔》诗以自娱,诗云: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诗歌描写自己在春风中酣美睡眠的情景。这首诗传到京师,章惇恼羞成怒,道:“苏子瞻竟然如此逍遥快活!”。他决意要把苏轼往死里整,绍圣四年(1097年),章惇指使吏部一纸令下,把苏轼贬到了更为遥远的海南儋州。那里更加荒僻,生活条件极端艰苦,瘴雨蠻風,九死一生。宋太祖曾立下祖训: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得诛杀大臣。被贬到海南,是仅次于死刑的处罚。可见章惇对于苏轼嫉恨之深,必欲除之而后快,已经没有丝毫的朋友之情。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赵佶即皇帝位。次年,开始赦免元祐大臣,苏轼被批准返回大陆,结束了儋州3年的贬谪生涯。苏轼原以为这辈子就可能终老海南了,没想到还有平反的这一天。
天道好还,造化弄人。苏轼遇赦复官之时,正是章惇被贬之日。宋徽宗即位,以章惇尝反对其嗣立,遂生嫌隙,改用韩忠彦、曾布为相。章惇被罢相后,改任越州知州,在赴任途中即被贬为武昌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后来再贬往岭南为雷州司户参军。【崇宁元年(1102年),又改为舒州团练副使、睦州居住;两年后,又移来移去,先到越州,后又湖州。崇宁四年去世,享年71岁。】
苏轼北归,一路受到热情的款待,有的是他朋友,有的慕其文名。路经靖江的时候,许多文人朋友都来拜见他,章惇的儿子章援没来。当年苏东坡作主考官,亲自第一名录取章援,按照当时的传统,章援当为苏轼之门生。章援感觉到苏轼可能会再次当政,就怕苏轼以其父之道报复,于是给苏东坡写了一封信,很委婉,意思是说辅佐君王的人,一言之微,足以决定他人之命运。章惇对苏轼的迫害可谓凶残至极,刻骨铭心,难以释怀,但苏轼却胸襟豁达,是厚道人,丝毫不计前嫌,一笑泯恩仇。
苏轼给章援惇回信道: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1101年)六月十四日。并写下药方请其转送章惇,希望章惇能保养身体,争取朝廷宽大处理,能够顺利北还!
多么宽广的胸襟,多么伟大的人格!这种崇高的精神,足可光耀千秋,令世人景仰!反观章惇心胸狭窄,人品低劣,卑鄙残忍。心狠手辣,千年以来,一直受到人们的吐弃鄙视。
今天我们回顾这段历史,更应该作进一步的思考: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泯灭理性,扼杀人性,制造人间灾难,祸国殃民,阻缓历史前进的脚步?
【相关资料】
1、《宋史》曰:“(章)惇豪俊,博学善文。进士登名,耻出侄衡下,委敕而出。再举甲科,调商洛令。与苏轼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书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既还,神彩不动,轼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惇大笑。”这指两件后人常提起的趣事。
2、宋人曾慥《高斋漫录》云:苏、章游仙游潭,“下临绝壁万仞,岸甚狭,横木架桥。子厚推子瞻过潭书壁,子瞻不敢过。子厚平步而过,用索系数,蹑之上下,神色不动,以漆墨大书石壁上曰,‘章惇苏轼来游。’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杀人。”子厚曰:“何也?”子瞻曰:“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子厚大笑。
3、徽宗即位不久,章惇因为几项罪名被追究责任,先被贬武昌,又被贬到雷州。无巧不成书,当初苏轼的弟弟苏辙被贬雷州时,章惇不允许他在官舍中居住,苏辙就赁了老百姓的一所房子。章惇借口苏辙强夺民居,要求州县严厉处理苏辙。但是,由于租赁合同写得非常明白,无可奈何之下才不了了之。可如今又轮到章惇向老百姓家租房子了,老百姓那是坚决不租给他,说:“以前苏先生遭迫害到这里租房住,我们险些被章丞相您弄得家破人亡。现在您又来租房子,一点儿门儿也没有!”不久,章惇又被贬到睦州(今浙江省桐庐),最后死于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
4、《宋史》把章惇他列入“奸臣传”,给他定的主要“罪状”是,尽复熙丰旧法,黜逐元祐朝臣;肆开边隙,诋诬宣仁后。梁启超在《王安石传》里对章惇大声鸣冤。他认为,章惇当权时对元祐党人所做的一切元祐党人当权时也会对章做出。“元祐诸臣是,则惇亦是也;惇非,则元祐诸臣亦非也。”因为他认为,不能根据政见来判断君子与小人。所以,针对《宋史》把章惇归于奸臣,梁启超说:“吾以为惇者有才而负气之人也,奸则吾不知也。”
5、宋代孙宗鉴的《东皋杂录》记载过一桩趣事。元祐初年(1086),“垂帘听政”的高太后,起用东坡为翰林学士、知制诰,东坡显赫一时。碰巧,有一个曾经在“乌台诗案”中对他进行过残酷折磨的狱官也在朝,每次见到东坡都支支吾吾,满脸惭色。东坡对此等人,一贯不放心上,但对方每次都闪烁其词,颇有悔过之意,东坡便给他讲了一个笑话:有条蛇咬死了人,被阎王追捕,按律当死,蛇申诉说:“我虽然有罪,但我有‘黄’,能治病,可以赎罪。”阎王赦免了蛇。不久,小鬼牵一头牛至,说它顶死了人,当死。牛辩解说:“我有‘黄’,能活数人。”阎王又赦免了牛。后来,狱吏引一人至,说他杀了人,当偿命。此人学起了蛇和牛,申诉说自己也有“黄”,要求活命。阎王听后大怒说:“蛇黄、牛黄入药,天下共知,你是人,何‘黄’之有?”此人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无别‘黄’,但有些惭‘惶’而已。”狱官听后,脸红地笑了起来。东坡不计前嫌,一段笑谈,原谅了自己的仇人。
6、苏轼给章援的回信:
伏读来教,感叹不已。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可知。建中靖国之意,又恃以安。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川广舟中准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及邻里乡党。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云麓漫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