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发在另一个博客上的文章,写的不好,又修改了一下发在这里。
《宋金刚押宝》的原文太长,链接在这里,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读,非常棒的小说。http://www.xspop.cn/xstw/1/2007-12-15/39527.html
传统相声“八大棍儿”中,《马寿出世》、《宋金刚押宝》、《康熙私访月明楼》等几个作品是一个系列,。讲述的是康熙微服私访,月明楼捉拿四霸天的故事。以情节而言,《宋金刚押宝》只是故事的一个铺垫,以宋金刚为线索串联起整个四霸天出场;以内容而言,《宋金刚押宝》却是不仅是整个系列,更是整个八大棍儿中最为精彩的作品。这不仅是一篇珍贵的相声文本,也是一篇伟大的小说。
解读这篇小说颇不容易,一系列今日读者难以理解的概念,解释起来就很费力气。
先说说什么叫“八大棍”,这是相声中部分长篇单口作品的统称。“八”只是个模糊的数词,言数量之多,并是不只有八段,究竟哪八段目前考证也不一致。有人以《君臣斗》(又名满汉斗)《马寿出世》《宋金刚押宝》《解学士》《康熙私访月明楼》《硕二爷跑车》《张广泰回家》《大小九头案》八段为八大棍,这显然不全面,按照《江湖丛谈》的说法至少还应包括“五龙捧圣”和《马成龙救驾》,显然超过了八段。“大”指的这些段子篇幅较长,表演时间较久,对演员的考验更大;棍指的是这些单口相声虽然取自评书,但却无头无尾,只选择其中精彩幽默的段落——往往是评书中的枝节部分加以发挥——如一株小树,无头无尾,只剩一根棍子。比如《康熙私访月明楼》,实际上只从康熙出宫写起,至上月明楼君臣相会,神力王摔死坐地炮嘎然而止,并没有最终捉拿四霸天的高潮部分。
相比之下,《宋金刚押宝》是八大棍中唯一——就笔者所见——一部有完整情节的作品。故事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花斑豹李四的发家史,一是宋金刚赌钱输尽产业,无奈跳宝局当土棍儿故事。
宝局就是赌场,押宝是一种赌博方式,作品中有详细的描述,值得一提的是“土棍儿”。京津之地的流氓无产者,生计大致有几条条:吃仓、讹库、跳宝局,天津没有粮仓和库兵,除了跳宝局之外还有砸妓院和占码头。按照规矩,做这类事情不需要搏斗厮杀,但要拼命挨打,还要拼命忍受。忍受时不能面露难色,既要有谈笑风生的从容,更要有往自己伤口上抹盐而面不改色的狠毒与胆量,有时甚至要跳油锅、滚钉板,为的仅是保住一份稀里糊涂的面子。一旦挨过这顿打,便如《宋金刚押宝》中所表现的,“我挨打喊疼了吗?没有吧?”没喊疼,忍住了,挺过来了,就露了脸,对方必须将自己的产业交出一部分,划在对手名下,从此双方成为朋友,共同欺行霸市。以此为生的人便是土棍儿,天津人的说法是“混混”,这说法似乎流传更广些。
《宋金刚押宝》是部好小说。好在哪呢?
一好是人物好。整个故事纯粹以李四、宋金刚两个人人物来推动整个故事走。花斑豹李四是整个故事和核心人物,也是整个故事的推动者,是整部小说的灵魂和主宰。作者虽然不时强调“李四没辙啦”“李四一看傻了”,实际上他却在生活中步步主动:饿了肚子就去跳宝案子,被帐房先生的软钉子一碰便进了北京劫粮车;面对势力强大的混混赵五赵六,他敢耍光棍敢玩命,硬闯出一片天地;面对武艺高强的宋金刚,他以退为进,步步诱导,终于使得宋金刚倾家荡产,无奈割肉挨打。小说的结尾仿佛是传统的大团圆,宋金刚挨打,安三太看病,李四赔钱,于四拐子出面,几条好汉皆大欢喜。实际上任何读者都知道,绸缎庄本就是宋金刚的,给宋金刚养伤的钱,也是宋金刚输进李四宝局的。凭借一身武艺豪横无比上门挑衅的宋金刚,最终被李四逼迫得割了自己的一片肉,挨了一顿非人的苦打,却只得对李四“恭敬不如从命”。多狠,多刁,多毒!文中没有一字对李四的外貌描写,但其人阴险狠毒的形象却跃然纸上,那双豺狼般的眼睛仿佛直瞪着你。
二是语言好。小说的语言抛弃了一切的文字表达技巧,只用鲜活、血淋淋的现实来反映生活的荒诞、残酷及其对人性的扭曲。《宋金刚押宝》记录混混挨打的惨烈不过冰山一角,却足以让所有今日的读者不寒而栗。“二十多人每人一棍就二十多棍,没有多大的工夫,李四的两条腿就打碎了,可是李四没哼没哈。赵六又把祭仓用的香,撅折了点着,往李四的身上一扬,烫得李四身上吱吱的直响”“(宋金刚)两条腿全打完啦,骨头一碎,再打也没意思啦,骨头没碎打上是梆梆的,骨头一碎再打是噗噗的。打手们一看,这还打个什么劲儿,他们也有办法,那边的十几个打手用棍打棍,累了,这边的把棍支着,那边的再打。”纯是白描,大段文字甚至找不到一个形容词,其浓烈的血腥气味隐然扑鼻而来。
值得一提的是《宋金刚押宝》中所有人物的语言并没有太强的个性——以语言展示人物个性也是文字的基本技巧之一——这恰恰是对生活的真实反应。混混讲话必然千人一面。个性的语言是思考的产物,而混混们恰恰不会思考。为了一口饭吃而挨打的人也不可能有自己的思考乃至思想,他们有的只有残存的动物本能,对于外界的认知也只能限于江湖的规矩。
面对对手的咄咄逼人,满不在乎,混混们的豪横是完全相同的:
“这东西(指李四手持的匕首)没用,不过是一块废铁,得用人拿着才能扎人哪。朋友,你不是要这一车米吗,这算不了什么,你躺在车前边,叫这一车米从你身上压过去,这车米就归你。怎么样,朋友?”(赵六)
“还不用说您押肉,您就往宝案子上押死尸,只要赢了,我照旧赔您仨。”(李四)
面对对手的强悍,以退为进,混混们的智慧也是相通的:
“不是,我们没有那么大的仇。不就是这一车米吗,能够你吃几天的?我看你够个朋友,你跟我们迸仓,仓里有的是米,进了仓你用手指,你指到哪儿哪儿的米就是你的,我们要是红一红脸儿,就算我们不懂交情,朋友你敢进仓吗?”(赵六)
“都是来我宝局耍钱人的钱,赢只有我一个人赢,大家都输,别看宝盒在那搁着,我说是几就是几,我用手一按宝盒说是空的,里面连宝子也没有。您想谁还赢得了?今天这么办,今天我算您赢啦,我照旧赔您三块肉从我身上拉,我要算您一个人赢啦,别人说我怕您。今天四门都赢,我姓李的一个人输,您看怎么样?”(李四)
开了宝局的李四和开米仓的赵六,在语言并无风格的区别,原因简单:李四的江湖规矩是从赵六那里得来的。
三是角度好。《宋金刚押宝》的无名作者对混混儿、黑社会的规矩风物了如指掌,但对混混的观察却毫无雨果《巴黎圣母院》式的悲天悯人,而是直接将进入混混自身,从混混的角度观察周围的一切。福楼拜在写包法利夫人是激动得大呼“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宋金刚押宝》的作者并无这种做作和矫情,他直接将读者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拉到了混混中间。混混们挨打谈笑风生,难道是美国超人转世、刀枪不如不成?非也。李四吃仓是输光了没饭吃;宋金刚跺肉押宝也是输光了没饭吃。于四拐子“这几年他没干别的,净挨打啦!”“仓库宝局子他斗敢惹”敢惹?一天给他个窝头,你看看他敢惹不敢惹?他是饿的!血淋淋的故事有机地串联起来,背后相通的是一个鲜红的“饿”字。一切的智慧、勇武、凶悍、狠毒,都敌不过这个血淋淋的大字。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但作者却多一句也不说。实际上,在“观点”上作者是沉默的。张口闭口“思想”与“主义”者未必拥有思想,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往往是更深刻的表达。
作者的态度来源于自身的定位,从文字看,小说原始作者自身即使不是混混,也是赤贫阶层之一——相声本来就是下九流,相声的作者是不敢挂“精英”的牌子的。从其对当时的上流社会一无所知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小说中的安三太是明王府管家,清代社会,“明王”这种在小说中“权倾朝野”的王爷,家中管家也是享受从二品“相当于副部长”待遇,是绝不会和开煤窑、开宝局的土棍混混有什么交情的。作者的无名,也和自身的社会地位有关。特殊时代对艺人的歧视,却无意中成就了文学领域的一个梦想:作者完全隐藏起来,只用作品证明自己的存在。必然还是偶然?抑或“高贵者最愚昧,低贱者最聪明”?
《宋金刚押宝》始终是我在文学上致力要达到的目标。写《笼中虎》如此,写《美人西来》也如此。有朋友对我的作品提出了批评的意见,其中一条是缺乏作者自己的态度。朋友的意见和热心我很感谢,但思考之后,对比《宋金刚押宝》,对朋友的意见只能部分接受。我非作家,对于自己写的小说也很不满意,只是玩玩,写给自己看而已。《宋金刚押宝》的无名作家是真正伟大的作家,我并不敢和巨人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