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化冲突与容忍：缅甸克伦族和缅族的碰撞与并存》（《东南亚研究》2009年第1期）】
从缅族的角度来看，克伦人企图建邦就是其分离主义运动的开始，虽然克伦人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从民族关系的视角来考察，克伦族分离运动也是其与主体民族缅族碰撞的突出表现。殖民地时期，这一分离运动乃是寻求英国人庇护之下的单独建邦。缅甸独立前后，它开始表现出分裂国家的倾向，独立之初的叛乱意味着这场分离运动走上武装斗争的道路。随着缅甸议会民主制向军人独裁的转变，缅族与克伦族的碰撞不仅没有缓解，而且具有了长期化和起伏不定的特点。历史上的各个时期,克伦人都赋予了自己的运动以民族主义的性质，虽然从他者的角度来看，此乃狭隘的民族主义运动。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当缅人民族主义兴起时，克伦民族主义也兴起了，后者也许是作为前者的反动而出现的。”在英国殖民者??分而治之??的政策下，两个民族的民族主义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对立物而出现的。早在英国吞并缅甸前后，就将克伦人作为制衡缅人的力量，之后又给予其一系列“优先权”，全面提升其政治、经济、社会地位。20世纪20年代在缅人民族主义运动的压力下，英国在缅甸实施“二元政制”改革，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缅人的自治要求，此时克伦人感到了危机。正是在此背景下，被誉为“克伦民族之父”的山西波博士的著作《缅甸和克伦人》于1928年出版。书中最重要的观点是,克伦人应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邦”;这是存在于缅甸内部的专属于克伦人的地域，前提是英国人继续统治缅甸并同意为克伦人建邦。
然而殖民者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为最高利益。希望保持殖民地稳定的英国人不会冒着进一步激起缅人民族主义的危险而满足克伦人建邦的要求，更何况英国人对克伦人也仅是利用而已，自认为对其并不负有任何义务。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克伦人分散的居住地很难使自己拥有一块专属区域。作为殖民地，缅甸本部(伊洛瓦底江、锡唐河流域等平原地区)居住着缅、孟、若开等族; 山区(东部高原和西部山区)居住着掸、克钦、钦、克伦、克耶等族，所以又有平原民族和山区民族之称。虽然按照民族意识和心理特点克伦族可划归山区民族，但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又在平原地区与其他民族杂居。上述两方面的原因决定了克伦人单独建邦的理想难以实现。
尽管如此，克伦人并未放弃建邦要求。二战后缅甸独立势成必然，当缅甸民族主义者将统一的联邦之建立提上议事日程时，克伦人也在加紧建邦的活动。克伦人再次向英国人发出呼吁，但这一次连英国人都感到此要求不合时宜。克伦人觉得被抛弃了，于是自己行动起来。他们认为1947年1月签订的《昂山-艾德礼协定》给予本民族的制宪会议代表名额太少，更没有同意建立单独的克伦邦,因此召开了表示抗议的克伦民族大会，并成立了克伦民族联盟(KNU)，与缅族的对抗开始走上组织化的道路。1947年2月，掸、钦、克钦等少数民族与缅族共同签署奠定了缅甸多民族国家基础的《彬龙协定》,但是克伦人没有参与这一协定。3月，以昂山为首的行政委员会拒绝了KNU关于建邦和增加克伦人议员及政府部长名额的要求，克伦人则以抵制大选为回应。由于KNU内部出现分歧,主张与缅人合作的温和派退出了联盟，以苏巴吴基为首的激进派占据了主导地位，从而形成了以KNU为核心的克伦民族主义运动与缅族全面对抗的局面。当大多数少数民族愿意与缅族一起建立联邦时，克伦族激进派的行为凸显了其民族主义运动的分裂性质。
激进的克伦人自我摒弃于缅甸建国的政治进程之外，他们在殖民地时代所拥有的政治优势也不复存在。KNU抵制大选的结果是，制宪会议选举在克伦族地区的代表性和合法性打了折扣。1947年9月缅甸通过了联邦宪法，规定缅甸由本部和四个自治邦（掸、克耶、克钦、克伦）及一个特别区（钦族）组成。但因制宪会议在克伦人问题上陷入僵局，克伦邦未能建立。与此同时，克伦族激进派提出了自己的建邦要求，从其领土主权来看，实际上是要建立自己的国家..，这是克伦民族主义运动的一个转折点。1948年1月4日缅甸独立，半年之后克伦族与政府的武装冲突就爆发了。这一年7月，克伦族激进派鼓动缅甸军警系统中的克伦人起来暴动，并很快夺取了毛淡棉、东吁等城市，内战正式爆发，克伦族激进派从此走上了武装分离主义道路。1949年1月29日，KNU主席苏巴吴基率领叛军攻占了仰光附近的永盛。在这种胜利的鼓励下，一些少数民族也参加了反政府的武装斗争。克伦人武装一度包围了首都仰光，使缅甸政府陷入深重的危机。
缅甸联邦的建立本来就是缅族与各少数民族相互妥协的产物，但这种联合是脆弱的。首先，少数民族认为这是以缅族为主的不平等的联合;其次,宪法的许多规定无法实现，因此少数民族的权利无法得到根本保障。克伦族激进派正是利用这一政治背景挑起了武装冲突，企图在与缅族的碰撞中从这个国家分裂出去。1949年初克伦族激进派的进攻让缅甸政府措手不及，仰光周围的许多重镇相继失守。3月20 日，KNU 宣布成立“哥都礼邦”( Kaw thoo lei)临时政府，以东吁为首都。但其势头没能维持多久，在缅甸政府进行动员并反攻之后,叛军连遭挫折，被迫分为东、西两部各自为战。1950年8月苏巴吴基战死，叛军或投降或分散各地负隅顽抗。克伦族激进派的武装分离运动暂被遏制住了，但是缅甸国内的民族关系依然紧张，基本的矛盾没有解决。从其他少数民族也参与叛乱这一点来看，缅甸建国伊始民族矛盾就具有普遍性和全局性的特点，而克伦族因其与缅族矛盾的深刻性和长期性则成了民族矛盾的聚焦之处。
克伦族激进派企图分裂国家的武装叛乱虽然失败了，但这意味着其与缅族的碰撞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此以后，克伦族与缅族共存的基础以及克伦族内部的分歧都不足以使这种碰撞平息下来,而只有碰撞程度轻重的变化而已。山西波曾预言：“如果克伦人的自治要求被拒绝，新一代克伦人将成为毁灭性的极端主义者。”此言不幸成为现实。更加不幸的是，1962年上台的军人集团没有吸取文人政府的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地削弱少数民族的自治权和其他正当权益，从而激起了克伦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强烈反弹。1974年颁布的新宪法与1947年的旧宪法一个很大的不同是，??放弃了邦??地区自治的原则，不承认民族自决权??，原先少数民族的自治邦下降为与缅甸本部行政省平级的地位。尽管吴努政府曾于1954年建立了克伦邦,但并未得到克伦族激进派的认可，而军政府的举动更是打破了所有克伦人的幻想。与主体民族关系恶化的局面，激起了更多的少数民族武装斗争。几乎十几个较大的少数民族中都出现了反政府武装,总人数高达4至5万人。到80年代中期，总部设在缅泰边境的马纳普洛的克伦民族联盟所领导的克伦民族解放军已有5个旅、16 个作战营，总兵力有5000余人，成为缅甸当时仅次于缅甸共产党的第二大反政府武装。
1988年上台的军人执政团( SLORC )面对少数民族武装“剿而不灭”的局面，在军事上仍然采取坚决打击的对策，在政治和文化上则强化了同化政策。首先是以政治资源优势排挤少数民族的公平参政权，其次从语言、教育、通婚等方面对少数民族进行“缅甸化”的改造。1962年军方介入政局初期，尚有超过10家少数族群语系报纸，但1988年后完全停刊。在1995年的一次佛教典礼上，宗教部长缪努表示，“缅甸唯有在单一种族、单一宗教情况下方可能维持和平。”此言概括了同化政策的要旨，亦即要将各少数民族融入缅族当中。政府还以135个较小的民族来代替原先的8个主要民族。“同时发誓同意给予甚至是生活在大的民族占优势地区的相对较小的民族以地方自治。”克伦族就被分割成若干较小的集团：斯戈、波、克耶(克伦尼)、勃外等，以及其他更小的集团或附属集团。这是一种化大为小、化整为零的解构政策。这种人为地割裂民族的血缘和文化联系的政策只能引起少数民族的反感。另一方面，军人执政团采取政治谈判和军事进攻的两面手法来分化和打击少数民族武装取得一些成功。1995年KNU总部所在地马纳普洛被攻陷，之后许多其他的少数民族武装又与政府达成停火协议，使克伦族武装日益孤立，只能在缅泰边境一带打游击。尽管如此，克伦族与缅族的碰撞并未结束。综观1962年以后的形势,“克伦人一直充当了整个缅甸少数民族分离运动统一战线的主导者，并且与缅甸民主力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和互动关系。”此外，克伦人还利用国际社会对缅甸政府施压，以文武两手来反制军人执政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