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的老兵们一走,平日里生气勃勃的连队,一下子就显得空了。连队一下子显空了的时候,热热闹闹团团团圆圆的春节,也就溜到眼皮子底下来了。
老兵们一走,班里就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入伍已经六年的老兵,一个是刚刚入伍一年的新兵。老兵长得有些矮黑瘦,新兵长得有些高白胖。老兵是班里的班长,新兵只是班长手下的普通一兵。有些矮黑瘦的老兵叫练成钢,有些高白胖的新兵叫杨天亮。
老兵和新兵都是山东人。由于是同一个省系,关系和感情一下子就融洽了许多。
日常生活里,新兵管老兵叫班长,而老兵管新兵叫天亮。
在连队,班长的身材和长相是出了名的。说句不中听的话,活像是刚从煤灰里扒出来的一只猴。尽管这样,练成钢这名字却是响当当的。班长的爹是一个铁匠,这是班长曾经亲口说给班里的战士的。他还说,他不但大名叫练成钢,他还有一个小名儿——铁蛋。杨天亮猜想,练成钢也好,铁蛋也好,这些名字,一定是他当铁匠的爹为他取下的。但却不知,班长的爹是不是也长得和班长一样矮小黑瘦,要是也长成这个样子,抡起大锤打起铁来,一定非常吃力。一个做起活来非常吃力的人,又怎么能够把手里的活儿做好呢?
除了工作,平日里班长很少说话。无事可做又没有话说的时候,他常常就会不由自主地站在宿舍里的那扇宽大的玻璃窗前,脚上钉了钉子样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目光凝定在无遮无拦的远处默默发呆。如果没有人打断他,杨天亮想,班长可能会一直那么站下去的。
班长一定是站在那里想心事呢。每每练成钢站在那扇宽大的玻璃窗前的时候,杨天亮总是望着他的背影这样想。却不知道他所想的那些心事到底是些什么。
窗外是一片阔大的荒原。阔大的荒原注定又是荒凉的荒原。荒凉的荒原不用去说,就多多少少带上了一种沧桑的味道,一种寂寞的味道儿。好在窗外的景色春夏秋冬都是那么四季分明地变换着,赤橙黄绿地更替着,也还有那叫不出名来的色彩纷呈的鸟雀儿,叽叽喳喳鸣叫着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无形中也就给寂寞的荒原,凭添了许多的生气。人在这样寂寞的环境里,就说不清道不明有滋有味地活出了非凡的意义。
到了这季节,荒原上的雪已是一场连着一场地飘落下来了。
日子一下子显得白白亮亮起来。
班长再一次站在玻璃窗前的时候,是在这天早饭后。
昨夜疯乱的落雪,此刻正像顽皮够了的孩子,疲疲累累地住下了步子,一头倒在炕上,睡熟在了长长的梦里。就在那些落雪睡熟下来的这一刻,太阳却明明晃晃地升起来了。阳光照在了它伸手可及的地方,那地方立时就舞弄出千道万道的金丝银线来,让人禁不住眼花缭乱。
早饭后,杨天亮一直坐在大通铺一角的床沿上,等着班长开口布置一天的工作。其实,在这样一个大冬天里,不但整个连队已经没有什么活儿可做,既使整个农场也都没有什么重要的活儿可做了,所有的活儿都差不多在下第一场雪之前就完成了。
农场的兵三件事,春播、夏管和秋收。三件事跨过了三个季节,三个季节的每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份辛苦与劳累,只有兵们自己知道。
现在,终于就到了冬季,到了农闲的日子,终于就可以喘一口气,好好歇息一下筋骨皮肉了,好好积蓄精力等着下一个农忙季节的到来了。
每年到了这时节,有了期假的兵们便走的走了,与东南西北的家人团圆去了。那些到不了年头的新兵蛋子,没有期假的待遇,就自自然然地留在了连队里,一天天地盼着日子如箭一般地也飞射到自己的期假里去,也如老兵们样地,穿着齐齐整整的没滤过一回水的军装与家人团圆一回。留在连队里的,除了那些没有期假的新兵蛋子,也还有另外的一些人,虽有探亲的期假,却为了一些单位的和个人的或公或私的事情,请愿与不请愿地也留了下来。这些请愿或不请愿留下来的兵,大都是连队里的“元老”,有了些资本与资历的。班长就是这样的人。班长当兵当到这年冬天时,已是六个年头了,按说,六个年头的兵就是老兵了,是超期服役的复员对象了。可是,在连队,班长是一个能人,技术过硬,一茬一茬地带起了不少的技术骨干。班长离不开连队,连队自然也离不了他。于是,连队就一年一年地把他保了下来。保下来,却又一年一年地转不上志愿兵,原因再简单不过,文化程度低。班长曾私下里对人讲过,他笼共才上过三年的学。一个只有三年文化的人,怎么能够应付得了高中程度的考试呢?所以,每年秋后,到了农场转志愿兵的日子,进行文化考试,班长的每门功课都一塌糊涂。就为了这一年一年的考试,班长伤透了脑子,连里的领导也恨铁不成钢,十分为难。尽管这样,班长还是班长,一天天,一年年地带着班里的兵们十分劳苦地春耕秋耘,把每样活儿做得绣花样漂亮……
班长站在窗前已有半个小时了。在这半个小时里,杨天亮一直迸声静气地坐在大通铺的床沿上,等着他安排任务。但是,班长很有耐心,整整半个小时里,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坚定地透过玻璃窗望向远方。
班长望着窗外,杨天亮望着班长。有那么一刻,杨天亮默默地望着一言不发的班长,猛然觉得,被一团温暖的冬日阳光包裹着的他,就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不知这时,站在窗前的班长,望着远方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了。
做为一个入伍刚满一年的新兵,杨天亮是很难猜到班长的心事的。
就在杨天亮胡思乱想猜测班长心事的时候,突然,一只雀儿树叶儿样落到了窗台上。窗台上有昨夜下过的新雪。那雀儿就在那片新雪里,红着嘴巴和爪子,火炭儿样一边欢快地跳动着,一边啄食着什么。俨然,它并没有注意到窗里的班长。
可是,班长的凝望却一下子被它剪断了。伸展出去的目光,嗖地一声抽拉回来,落在那只雀上。
班长朝那雀儿无声地笑了笑。他想和它打个招呼,但是,一只手臂还没举起来,就被它发觉了。那雀儿吓了一个惊愣,想都没有顾得上细想,猛地从那片新雪里弹跳起来,箭一样往远处飞射而去了。
雀儿飞了。
班长终于回过头来,那缕无声的笑还挂在脸上。他看了看杨天亮,忽然就不明就里地说了一句,嗳,天亮,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班长在和班里的每个兵说话的时候,经常就把那姓氏省略了,听起来,让人感觉到心里边暖洋洋的。
杨天亮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忙问道,班长,什么事?
班长并不直说,却拐了个弯儿,问道,天亮,我先问你,当兵前,你洗过澡没有?
杨天亮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班长见杨天亮张着嘴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忙向杨天亮解释道,噢,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在你们家乡,你是怎么洗澡的?
班长的话,一下子让杨天亮想起了家乡的那条小河。那条小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小清河,小清河就在村前不远的地方。小清河的河道并不宽阔,但它的河堤却彼此间高高地耸在那里,高高耸立的河堤上,林子般地长着许多参天大树。当炎热的夏天到来的时候,河堤上的那些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就会于横空里罗织出一道遮天避日的绿色大网,于是,那地方,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们的乐园。老人们坐在河堤上,一边摇着芭蕉扇乘凉,一边谈古论今,恬静而又闲适,而那些顽皮的孩子们,却个顶个地淘气包儿一样,河堤上疯闹够了,疲累不堪了,满身大汗了,便会赤条条地脱净了身上的衣裤,扑扑通通地跳进河里去。鱼群一般地从东游到西,从南游到北。一边那么自由自在地游着,一边还兴奋不已地嗷嗷喊叫着,追逐着,耍闹着,搅动起一河亮白的浪花……
想到家乡的那条小河,班长的问话就不难回答了。
杨天亮便不假思索地照实告诉了他。
杨天亮说,在家时,村里的人都是到村前的小清河洗澡的。
班长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想了想,侧头问杨天亮,冬天呢,冬天也到你们小清河里去洗澡吗?
杨天亮莫衷一是地朝班长摇了摇头。
接着,班长认真地问杨天亮道,除了在你们小清河,到澡堂子里洗过热水澡没有?
杨天亮又摇了摇头。
连队里的条件艰苦,是没有条件建澡堂子洗热水澡的,冬天时,兵们洗不上热水澡,就想了办法,早早地把满满一盆洗脸水,蹲放在地火龙道上。地火龙被兵们用豆秸草烧热了,屋子里的温度也就升起来了,一个晚上就不会被寒冷冻醒了。睡前,兵们也会洗一回澡的,洗澡水就是地火龙上的那一盆。一盆净水从头到脚用打湿了的毛巾仔仔细细擦洗下来,就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盆浑汤儿。
难说那盆水就把七尺高的汉子洗透彻了。
于是,什么时候才能够痛痛快快地把整个身子在热水里泡洗一回,就成了兵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成了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班长见杨天亮摇头,嘿嘿笑出声来。
笑完了,班长变戏法儿似地变出两张加盖着红印戳的澡票来。
班长捏着那两张澡票,问,天亮,愿意跟我到城里洗澡吗?
听班长这么一说,杨天亮立刻兴奋起来,忙不迭地回答说,班长,我愿意呢,愿意!
班长哼了一声,说,小子,算你有福气。
班长又说,你小子不知道,这两张澡票,还是前阵子我到农场里考试时,让老乡搞到的,难弄得很哩!
班长不知道,杨天亮这么爽快地答应与他一起到城里去洗澡,这只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的原因,还是想到城里看一看。看看城里头的人和城里头的景,在连队呆得久了,远处的小县城,就成了人人向往的地方。
班长说,天亮,你等着,我去连部请个假。
班长请假时没有说要带杨天亮去城里洗澡,他只是扯了些别的理由,连队领导就把假批了。
两个人就走在了一条路上。
说是走在路上,其实那路的确是算不上路的。
并不是没有路,而是到了这样的季节,所有来去的道路,都被一场连着一场的大雪封堵了,茫茫苍苍的荒原上,已经见不到一车一辇的影子。在大雪没有封堵了道路之前,倒是有一条路通往远处的县城的,那条路在荒原上拐来拐去、拐去拐来的,从连队到县城要走三十几里,这路程,单是凭着一双脚去丈量,就得耗去大半天的时辰。
班长说,咱们还是抄近道吧!能少走六七里。
这么说着,班长就带着杨天亮走进了没有路的荒原里去了。
大雪覆盖了整个荒原。放眼望去,满世界都是苍苍茫茫的一片白色。双脚踏在这一片白色里,这世界立时就发出了咯咯吱吱硬冷的脆响。
虽然覆盖着大雪,但是杨天亮的双脚仍能感觉到大雪之下沉睡着的,到底是沼泽地还是收割了的田野。脚底板有了这种感觉,杨天亮丰富的想像立时便插上了翅膀,如一只小鸟般地飞进夏日的丛林里去了。杨天亮在想,到了夏天,自己的双脚走过的这每一寸土地,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如果是夏天,在荒原上行走着的时候,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杨天亮差不多与班长肩并肩地走在去往城里的路上。杨天亮与班长行走着的距离仅仅有半步之差。班长走在前头,杨天亮走在后头。
班长说,天亮,加快点步伐。不然的话,天黑前就赶不回来了。
嗯!杨天亮说,班长,我跟着你呢!
两个人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雪野里走啊走。就像是茫茫天宇与大地之间的两个结伴的孤魂。
太阳很白很亮地凝定在天上,就像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光从高空里斜刺里劈落下来,又从雪地上弹跳起来,刺到人的眼睛里去,一双眼立时就感到了花乱。
班长似乎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头都没扭一下,厉声喝道,想变成瞎子吗?走路时就不会低着点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是怎么走的你看不见吗?
班长的话音刚落,杨天亮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班长一边数着自己的脚印,一边扭了头,问,你笑什么?
杨天亮说,班长,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把自己说成啥了?
班长回味了一下,末了,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
班长这样笑着的时候,步子忽然就慢了下来。似乎重新想起了什么,自顾自说道,听人说,在雪地里呆的时间长了,会得雪盲症的。得了雪盲症,就像个瞎子样,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你说,人要成了瞎子,满世界都黑咕隆冬的,那得有多可怕?
杨天亮一下子就懂得了班长刚才喝斥自己的意思了,心里头立时热烫烫地涌过了一股暖流.杨天亮一边望着又瘦又小的班长,一边自语道,班长真好!
就这样有一句无一句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班长带着杨天亮,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一条冰河上。
那条河实在算不上一条河。
光秃秃地觉不出一点的灵性。
如果不是班长有意在那里停下来,如果不是班长一边停下来,还一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打望它,目光暧昧地让人心生疑惑,杨天亮根本就不会把它放在心上了。
打心里讲,杨天亮瞧不起它。与家乡的小清河比,它竟然显得那样呆板,没有一点的生气,全然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在整个荒原上,它是孤孤零零存在着的。像是被大自然遗弃的一个孩子,有点孤苦伶仃的味道。
但是从客观上讲,它的的确确又是一条河。
把它称为一条河,也真是够难为它的了。
在这样一个雪季里,它已经被一场连着一场的大雪毫不留情地掩埋了。
被大雪掩埋的冰河,就没有了河流的样子。那些波涛翻滚的日子,就成了不复存在的记忆,就成了美丽而虚幻的梦想。
荒野之上,就只剩下一道浅浅的而又臃肿着的印痕,像是一条僵硬着的银蛇。
班长望着这道印痕,像是对杨天亮,又像是对自己说,它叫墨鱼河。
班长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带着满腹的心事,语气忧郁得让人感伤。
杨天亮望着班长,点了点头。觉得不知谁取得这名字,倒还有些诗意。
班长接着莫名其妙地叹息了一声,说,累了,咱歇一会儿吧!
说着,就坐了下来。坐在了还能够叫做河沿或者河堤的一处地方。
杨天亮也就紧挨着班长坐下来。
班长是背对着阳光坐下来的。刺眼的阳光一鞭一鞭白花花地打在他的背上。
坐下来的班长,想起什么似的,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杨天亮瞅了瞅那烟牌子,说,“大兴安岭”啊!
班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杨天亮,说,接着。杨天亮就把那支烟接了。烟是皱巴巴的,在口袋里揉搓了很久的样子。
班长又从烟盒里抽出了另一支,夹在了食指与中指之间。
杨天亮知道,班长是从来不抽烟的。班长当然也知道,杨天亮和他一样,也是从来不抽烟的。可是,尽管这样,班长的口袋里是从来也少不得烟的。如果遇到了连里、场里的领导或者那些“烟鬼”们,班长就会不失时机地从口袋里把那盒不知已经存放了多久的烟卷掏出来,并含着笑意递上去。由此,班长赢得了很好的一个人缘。
自然,如果身边没有那些会抽烟的人,却又正巧赶上自己的心里无着无落时,班长也会把口袋里的那盒烟掏出来,然后,抽出一支,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面,全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细细地闻,慢慢地品,那或浓或淡味道十分特别的烟草气息,这时间就会一丝一缕地从鼻腔里一点一滴游移到肠胃里去。那番滋味和那种感觉,能够让人心生感动,并产生无止无休的怀念。
杨天亮学着班长的样子,也把那支烟放在了鼻子下面。
班长一边闻着从那支皱巴巴的烟卷里散发出来的烟草味儿,一边眯起眼睛望着远处。
很远很远的远处就是自己的连队。看上去,它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了。
眼睛望得酸痛了,班长扭过头,忽然就问了一句,嗳,天亮,你知道一个叫张金宝的人吗?
张金宝?杨天亮想了想,又想了想,末了,望着班长摇了摇头。
班长说,难怪,两年前他就不在了。
班长又说,那是个好兵,干起活来从来不惜气力。人也长得标致,歌儿唱得也好,一噪子喊出去,荒原上十里八里的地方都听得真真亮亮的!
杨天亮心里纳罕,班长这时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一个人来。便不由问道,班长,张金宝是谁?
班长淡淡地说,就是一个兵,一个新兵。
杨天亮噢了一声。
班长又说,太可惜了,好端端的一块料子。
杨天亮又把头扭过来,望着班长,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班长说,看到这条河了吗?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就死在了这条河里。
班长又说,他是南方兵,从小就在水边上长大的。后来听他的父母讲,在家时他的水性一向很好。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样好的水性,怎么就被淹在墨鱼河里了呢?
杨天亮听班长这么一说,一下子惊呆了。
班长说,那年夏天,一是怕鸟雀们糟蹋了粮食,二也是怕连队之外喜欢钻营的人把麦子偷割了,所以,地里的麦子快成熟的时候,连里便派他和另外一个兵到这条河边不远的地方支棚子看庄稼。两个人就来了,就住在了一顶军用帐蓬里。日子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切都平安无事的样子。可是后来就不行了,那日子就一天一天热得邪乎起来了,火烤火燎一般。忽然的这么一天,早晨一睁开眼睛,这个叫张金宝的兵,就一个劲儿地对同伴嚷嚷,说热得受不了,要是痛痛快快地洗一个凉水澡就好了,就爽快了!他的同伴听了这话,就劝他说,有句话叫心静自然凉,天气虽然热点儿,也并没有像你说得那样要死要活受不了。张金宝听了这话,满心的不高兴,听不得同伴的劝说,后来就一个人来到了这条河边。因为是夏天,河里的水很清,鱼也成群结队地来往,这条河就显得十分迷人了,像个妖姬一样……
班长说到这里,忽然就不说了。
杨天亮觉得班长的眼睛里,此时此刻一定映现出这条河流在那个夏天的迷人景象了。
后来呢?杨天亮瞅了一眼班长,试探地问道。
班长忽然惊醒过来般地,抽动鼻翼,紧嗅了两下烟卷,说,后来他自然就脱光了衣服,下到河里去了。
片刻,又遗憾地说,他怎么就不知道这里的河水与他们家乡的不一样呢?赶上水深的地方,会把人的半个身子冰麻的。身子麻了,胳膊腿儿就不灵便了,就想喊都喊不出来,想爬都爬不上来了……
班长的话,轻轻淡淡地,就像是从荒原上刮过的一阵小风儿般。
那阵小风儿刮到杨天亮的身上,杨天亮一下子竟然觉得有些凉嗖嗖的。
那后来呢?杨天亮忍不住又问道。
班长说,第二天早晨,自然是他的同伴从墨鱼河里找到了他。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杨天亮把痴愣愣的目光从班长的脸上收回来,噢了一声,也学着班长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也真是怪可惜的!
班长说,他倒是解脱了,没啥了,可他的父母却怎么也接受不了。看上去,他的父母都还年轻,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两个人本是乌黑乌亮的一脑袋头发,一夜的工夫就变白了,花白,像落了一层雪样。捧着张金宝的骨灰回老家前,夫妻俩一边搀着挽着,一边沿着墨鱼河哭着唤着,为儿子喊了整整一晚上的魂儿。
班长望着远处,顿了顿又说,据说,人是有灵魂的,尸体或骨灰回不了家,那魂魄也跟着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这样喊了唤了,那魂魄就寻着这声音来了,最终跟着这声音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去了……
杨天亮听到这里,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了。末了,半信半疑地苦笑了一声,侧过脸来问道,班长,你不是在编故事吓唬我吧!
班长也侧过脸来,望着杨天亮的眼睛,认真地说,吓唬你?嘁,我吓唬你干啥?
班长一说这话,杨天亮就不再怀疑什么了。
班长却说了一句,也真是的,我给你说这个干啥呢?!
一边说着,杨天亮就见班长把他手里的那支烟用手指碾碎了,焦黄的烟沫子立时洒了一地。
走吧,不说了!班长说,要说的话,就边走边说吧!
于是,两个人又一起站起身来,勾着头,咯咯吱吱地踏着白花花的日光,继续往前去了。
班长半天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往前走着,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杨天亮却禁不住又一次想起了家乡的那条小清河。家乡的那条小河里,每年夏天也是难免会突发意外死几个人的。那些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死去的人,老的还是少的,年龄大的还是年龄小的,杨天亮总是认为,他们都是小清河的孩子,也都是小清河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本来,小清河就是家乡的一道美丽的风景,在这样美丽的风景里死去,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么想着,死亡也便显得不再那么可怕了。
正在杨天亮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列长长的火车鸣着汽笛,在极远极远的右前方,如一条被人追赶着的游蛇,一边响叫着,一边惊慌失措地逃窜起来。
杨天亮的那些想法,一下子被它打断了,一双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它的影子奔跑着。
班长也慢下了步子,眯着眼睛朝那火车打望了片刻,说,六年前,我就是坐火车到这里来的。不过,我坐的是闷罐子车,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罐子车。
杨天亮说,噢,我听说过,拉屎撒尿都不方便。
班长笑了笑,继续接着自己的话茬往下说。
我当兵那会儿,部队里有个规矩,头两年的兵是没有探亲假的。也就从第三年起,每年的冬天快到过年的时候,我都坐火车倒汽车回一次老家。假期结束了,再坐汽车倒火车回部队来。
班长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说起来,在我们村,能坐火车到外边见世面的,除了我,就再没有第二个了。村子在山沟沟里,离火车站远,想出趟远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说到这里,杨天亮听到班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不知怎么,忽然一下子就山一样压在了杨天亮的心上。
又走了一段路,杨天亮憋不住,扭头问道,班长,以后你还回去吗?
班长一下子没回味过来,就问,回哪?
杨天亮说,回老家,回你那个山沟里的小村子啊!
班长没有马上回答。
又往前走了一阵,班长像忽然醒悟过来般地轻轻说道,说起来,早应该回家了,老父亲每到秋天时,总会让我家那老娘们代笔写一封信来。家里头人手少,老父亲年纪大了,需要个帮手呢!再说,地里头也有一大摊子活,老娘们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可是,你不知道,人在外边日子一长,心就野了,就忘了回家的路了……
杨天亮注意到,班长给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时不时地总要提到他家的那个老娘们。他知道,老娘们是他们家乡人对自己妻子的一种粗俗称呼。他不知道班长在家的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她长得是个什么样儿。他想问一问班长。好几次,这话都涌到了嗓子眼上了,又都一点一点地咽了下去。他怕问这样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很不礼貌。难得班长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带着他到县城去洗澡,万一班长因为自己的问话而惹得一肚子不高兴,那又该怎么收场呢?
又总不能这样沉默着。
杨天亮就把话题移开了问道,班长,你到县城来过几回了吧!
果然,班长一听这话,情绪立时好了起来。说,每年都来一回,这算是第六回了!第一次也是班长带我来的。
你的班长现在在哪里呢?杨天亮又问。
早回老家了。班长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就这样。
片刻,又说,一晃就六年了,真快!
稍顷,班长自言自语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班长,你是说……
班长没有再说,班长把想说的话就咽进了肚子里。
又走了一段路,慢慢地,两个人同时就看到了那个小县城的轮廓。远远看去,小县城就如同停泊在大海岸边的一条孤独的小船。
小县城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
街道是柏油铺就的,并不宽阔,也不长远,从街头到街尾,一支烟的工夫也就走完了。
从头到尾的街道两侧,这时已经站满了摆摊销售年货的商贩。商贩们一边吆喝着生意,一边与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来往人群打招呼。虽然天气有些寒冷,因为这亲亲热热的招呼,整个街道便显得热闹了许多。
往年在家时,每到这个时候,学校里已经放了假,杨天亮总是忘不了与要好的伙伴们一起,到离村子不远的小镇上去瞧热闹。男孩子总不像女孩子那样,喜欢花呀叶呀的,他们最爱去的地方自然是鞭炮和烟花市场,眼见着那些鞭炮商贩们举着长长的竹杆,高挑着一挂一挂的长鞭,一边声嘶力竭地招揽着生意,一边用一只烟头将那鞭炮的花捻点燃了,紧接着就听得那半空里传来的一声一声雷一般的炸响。杨天亮与他的伙伴们一边捂住双耳,听着那炸响,一边就会禁不住兴奋地嗷嗷乱叫起来……
见杨天亮慢下了步子,专注地观望起商贩们不同的货品来,班长便拉了拉他的衣袖,说,时候不早了,咱先找个地方吃点饭。还有要紧的事做呢!等洗完澡,咱再到这里该玩的玩,该买的买!
杨天亮就跟着班长来到了靠近农场大院的一家面馆里。两人一人一碗面热气腾腾地吃过了,肚子里有了底,便径直往农场大院去了。
大院很大。显然,班长对这个农场大院十分熟悉。于是,就带着杨天亮左拐右拐轻车熟路地来到一栋红砖红瓦的房子跟前。
杨天亮看到,在那栋红砖红瓦的房顶上,一杆炮筒子般的烟囱,此刻正喷吐着浓重的烟云。
洗澡堂子已经开始进人了。
就像头前进去的那些人一样,班长从贴胸的口袋里把那两张洗澡票掏了出来,然后递进一个小小的窗口里。窗口里的一个女人把那澡票接了,顺手递出两双拖鞋来。
在换衣室脱光了衣服,杨天亮跟着班长往大澡堂子里走去。直到这时,杨天亮才忽然感到,此时此刻光着身子的感觉,与在家乡的小清河竟是如此不同。在家乡的小清河,他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自由自在地就如同河里的鱼儿一样,兴奋起来的时候,时不时地还会在缓缓流动的河水里打几个银白色的浪花。而在这里,他却活生生地像被人用一根无形的绳子捆绑住了手脚,任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将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
热气腾腾白雾弥漫的大澡堂子里,已经有许多人了。那些人里边有大人也有孩子。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一个个看上去赤条条红扑扑的,或蹲泡在一角冒着热气的大池子里,或站在哗哗啦啦水声四溅的莲蓬头下,若无其事又认认真真地搓洗着自己的身子。喧哗声、水声和笑声混作一团。
杨天亮站在那里,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他就那样痴痴呆呆一般地望着眼前那些一丝不挂的大人与孩子,猛然想起在家乡的那条小河边打渔的老人,想起了那些打渔的老人们把撒开的鱼网一把一把收拢时,在网中蹦跳的鱼儿们。
杨天亮想到这里,竟然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就在这时,一块肥皂从别处不偏不倚正巧打在了他的脑门子上。他下意识地嗳哟了一声,只见两个孩子在偌大的一个房子里,正一边喊叫着,一边追逐着打闹。
杨天亮彻底清醒过来。看到班长已经一点一点下到那边的池子里了,便也一步一步生怕滑倒了般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
在那池很有些烫人的水里泡了大约有十几分钟的时间,杨天亮就感到自己有些撑不住劲了。嗓子眼那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杨天亮没再勉强自己坚持下去,就一个人十分遗憾地走了出来,在换衣室穿好了衣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杨天亮便开始很有耐心地等着班长一五一十地把黑瘦的身子洗净,最后像跳到岸上的一条鱼样,从澡堂子里水淋淋地走出来。
见杨天亮已经坐在了那里等他,班长感到很是吃惊。
这么快就完了?班长问道。
杨天亮朝班长笑了笑,算是回答了。
直到走到大街上时,杨天亮仍在想着这一次草草的洗澡经过。他在想,以后的许多年里,或许他再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了。倒不是因为这样的地方不好,而是觉得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在小清河岸边长大的他来。这样想过了自己,他又开始想班长了。他断定,班长的家乡肯定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一条河流为伴,就像一个人没有了灵魂一样,骨子里就失去了生命的那一份鲜活了。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可怜起班长来了。他实在猜不到,在当兵之前的那些年头里,班长在他那个没有河流的村庄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班长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在洗完澡后带着杨天亮在小县城里好好玩一玩。
当他们再一次走到大街上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天气越来越冷,街道上的人群明显地稀少起来。
这个季节,天黑得早。怕天黑前赶不回连队,班长带着杨天亮匆匆忙忙买了些春节用的东西,就又急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往连队的道路。
该说的话都已经在来时的路上说过了,往回走时,两个人就都显得有些沉闷起来。
只听得两双脚踏在硬冷的雪野上的声音,咯咯吱吱地在一片苍茫和空旷里十分单调而孤独地回响着。
不知走了多久,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眼望着那一轮鲜红的落日,忽然之间变成了远方天际里的一片惨淡霞霭。
等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从远处的天际收回来时,杨天亮这才发现,在前方不远的地方,那条被大雪覆盖的叫做墨鱼河的冰河,又一次闯进他的视线里来了。看到那条冰河,杨天亮十分清楚地听到自己的一颗心咯噔响跳了一声。
快要走过那条被大雪覆盖的冰河时,班长忽然站住了身子,想起什么似的,缓缓转过头来。
班长压低声音说,天亮,把酒给我!
杨天亮从身后的背囊里取出一瓶在县城买来的老烧酒,懵懵懂懂地递给了班长。看着班长用牙齿咬掉瓶盖,尔后,缓缓洒在脚下的冰河上。一股浓烈的酒香,立时在冰河之上弥漫开来,渐渐地,那酒香竟从冰河之上流溢到阔大的荒原之上,又顺着一阵晚来的寒风,飘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来,把鞭炮也给我吧!班长又说,并不看杨天亮。
杨天亮又慌慌地从身后的背囊里取出一挂五百响的红鞭炮来,拆了封纸,递到了班长的手里。
从来不抽一口烟的班长,这时就点起一支烟来,用那红炭火般的烟头,将那挂长长的鞭炮起头点燃了,立时,一声连着一声的炸响,把整个荒原都震动得颤抖起来了。
杨天亮这才知道,班长这是在做祭奠呢,在祭奠那个名叫张金宝的战士呢!
杨天亮一声不响地看着班长做完了这一切,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阵发酸,一双眼睛禁不住就潮湿了。
转身继续往连队走的时候,班长似乎自言自语道,我能够做到的,只能是这些了!
班长没再提这条河的事情。末了,却轻轻淡淡地叹了口气,说,天亮,这可能是我在连队里的最后一个冬天了。我有一种预感,明年秋收过后,我也许就该回老家了。老父亲需要一个帮手,我不能不帮他。家里的老娘们也不能一年年地老让她为我守空房呀,身边又没个孩子,这样一年年地像个不下蛋的母鸡样,她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来呀……
听起来,班长的话带着无边无际的忧伤。忧伤得让杨天亮又一次鼻子酸楚起来。
天就是在这时间一下子黑了下来。黑得如涂了漆一般。在黑漆一般的天地之间,却能够看见远远的连队。一星极其微弱的灯光就从那地方闪射过来,如苍茫大海上的航标灯一般。
杨天亮想,有了那一星灯光,走在这茫茫荒原上就不会迷路了。
班长到底也没有把志愿兵转成,当第二年秋天到来的时候,班长像其他复员的老兵一样,真的就说走就走了。
许多年后,杨天亮在部队由志愿兵转成了一名连职军官。一天的夜半时分,杨天亮忽然就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
电话是班长练成钢打过来的。
杨天亮揉着惺松的眼睛,喂喂了两声,一听是老班长的电话,立时醒过神来。
杨天亮在电话里听到班长在那边兴奋地说,天亮,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又梦见那条河了……
杨天亮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道,班长,什么河,你说的是哪条河?
班长说,你真的不记得了?那年冬天我带你到县城农场里去洗澡,路上经过的那条河,那条墨鱼河?
杨天亮就突然明白了什么。说,噢,班长,你是说的那条河啊!
班长说,就是那条河,自从我复员回来以后,我不知道梦见它多少回了!你说这事怪不怪,我怎么就老是梦见它呢?
杨天亮一边在电话里笑着一边说,班长,你这是想念连队了,要不,抽时间你回来看看吧,我陪你到处走一走,当然,也到那条河上看一看!
班长说,好啊,好啊,真的该回去看一看了!
又说了些别的,班长就把电话挂了。
接完了班长的长途电话,杨天亮就再也睡不着了。
直到这时,杨天亮才突然明白,原来,那些年班长站在窗前常常凝望着的,就是那条名叫墨鱼河的河流啊,就是那条在北大荒的旷野里夏日奔腾寒冬沉睡的河流啊!同时,杨天亮还知道,老班长的魂自从他离开连队的那天起,就已经丢在这里了,永远地丢在这里了。就像许多的兵在离开连队时把魂丢在这里一样。
有那么多年轻的魂魄留在这片土地上,既便再寂寞的日子也不会显得寂寞了。
跟着班长去洗澡 辞去现任班长职务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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