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走亲戚
王祖文
幼时，乡下的小孩总是爱走亲戚。亲戚家就像母亲的乳头，过一阵不吮一口好像不行似的。
记忆中总爱去外婆家，外婆家离我家6里山路，那山路很有韵味：下了我们家门坡，越过一条小溪，迎面就是一座700米左右的高山。顺着山腰前行，那山路窄狭的像条抛出去的腰带，渐渐向远方伸展开去。上了高高的山梁，是一里左右的山梁上的路，顺着山梁前行，抬眼向远处公路上望去，可以看到拖拉机、汽车，很是令我好奇、开眼。下了山梁，便在山谷间穿行，那山谷两旁，不时有巨石裸露，乌鸦高高鸣叫几声，给人冷飕飕的感觉。山顶上面，是高高的山寨，是躲避土匪和战乱时修下的，可惜从来没敢去过。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还是有些害怕，如果猛然间前面出现野兔、狐狸，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便会嘣了出来。出了山谷，是一条河床足有三十米宽的河流，清粼粼的河水在河床上漫过，就像信天游从人的心田里哗啦啦流过。小时候，那大河的流水充沛，水面上架着简易桥梁。后来，桥断了，河床上放着大石头，我时常被大人背在背上踏着大石头过河，过了河，便是宽展的平川，平川里飞奔着车辆。平川不远处就是外婆的家，外婆家的院落里，住着4户干部亲戚，那说话的语音，那词语不时闪烁出文明的气息，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他们任何一家的生活都远远好于我们，只要人家给我吃过一口白馍、一口油馍，一口面片，那美好的滋味就几十年驻扎在心中了。
我们的村庄比较偏僻，村里几乎没有干部、工人，文明的气息几乎被阻隔了起来，幼时的我因此而野性十足。有一次，我在外婆家的炕上狠劲跳、蹦、闹、喊，一时兴起，就在被子上、枕头上蹦、跳，外婆怎么也制止不住，四舅说服不下，越说跳的越高、蹦的越欢，把铺盖被褥弄的一团狼藉，四舅气的喊到：“老天爷呀：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野娃娃啊！”这句话一经说出就像种子种在我的脑海里，在记忆的土壤里一天天生根、发芽、茂盛开来。当年是我欢乐源头的四舅家，谁也没有想到他的生活现在几乎成了苦难的海洋：四舅妈瘫痪失语数年在床，俩个男孩年逾三十，生活、工作很不景气，几乎不便提及，四舅自己退休在家、一边伺候病人，一边独自开上三轮买面，赚钱固然还不少，但生活却总是入不敷出。四舅的腰驼了，从来不流泪的他现在说着说着眼泪就抑制不住。每次问候他，他总是说：“你们自己把自己管顾好，我已经连自己家也管顾不了了！”
那时，家里贫穷的一年只能吃一顿小米面和白面混合的而经油炸的油圈圈，陕北话叫油馍馍，里面应该放有糖精，所以冷着吃的时候甜格乎乎，爽格啦啦，那舒坦满足的滋味无法复制和言表，真是一辈子难忘啊！只要想起来唾液就不由自主地流出。小孩就爱玩爱吃爱新鲜，所以每次父母让我离开亲戚家的时候，我总是从内心里不想离开。
有一次去外婆家走亲戚时，我看见亲戚勤书大哥家有个牙刷，我是第一次见到牙刷，感觉非常新鲜稀奇，从刷牙缸子里拿出来便刷自己的牙，母亲硬是给我夺下。母亲因此而在我回家的山路上整整训斥了我一路。那训斥的声音穿透了岁月。
长大后，很少走亲戚，走山路去外婆家更是多年没有过了。有时走亲戚，再不徒步行走，而是以车代步。时间长了，突然发现成年坐车走亲戚和幼年走山路走亲戚完全是两种感受，那种在山路上美的向往、美的体验、美的期盼几乎没有了，坐车走亲戚多的成了一种礼仪、一种程式、一种规矩、一种理性。情感的、天然的、快活的东西越来越被压在生活的深处、落在岁月的远处。
有次，我去一座城市出差。走前，我特意带了两份土特产，想看看多年未见的两家亲戚，其中一家我已经30年没有谋面。到了那座城市后，不知怎么，我突然连去的心思都没有了。我甚至冒出一种念头，将这礼品随便塞给别的熟人，免的看亲戚互相麻烦。我自己非常惊讶这样的念头：我搞不清我怎么一下变得冷漠至此！我不知该诅咒岁月还是诅咒自己，是什么东西让我变得如此冷漠？我搞不清是岁月、是环境、是世相、还是风气？是自己、是别人、还是社会？好在自己总算说服了自己，我下定决心、硬着头皮、用不到半小时草草拜访了亲戚。在现场拜访中，一种温暖的情感才一点一点复活。我突然感觉这亲戚的关系如果长期不来往就像途径沙漠的水说断就断了，你要再续起来还真没有那么容易啊！难怪农村有句俗语：亲戚越不走越不亲！
成年了，走亲戚的次数越来越少，这种人生的欢乐很难再复原了，这究竟是年长身懒、还是时久情淡？是文明越发展传统的走亲戚的交流方式越退化？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从内心里还是喜欢走亲戚，我至今都对母亲耿耿于怀：在我20岁以前，我连我唯一的姑姑家都未去过，姑姑家离我们15里路，那时，我们两家的日子都过得贫困之至，姑姑家比我家还穷，记得我考上大学时，我才第一次去姑姑家，主要使命还是为姑姑家送粮食，姑夫在世时很是埋怨母亲，说我母亲管孩子太严格了。每逢此时，母亲会轻轻地说一句“以后来呀！”其实我内心里知道母亲是一个一生不愿意给任何人添一分钱麻烦的人，她知道姑姑家光景过得恓惶，所以就把我走姑姑家的愿望彻底泯灭了。这一泯灭，泯灭的是一种舒服、快乐、自由，也让我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遗憾。不过，这遗憾在后来我们多倍地偿还和弥补着：姑姑命运不好，她唯一的儿子打工电击而亡，姑夫随后暴病离世。我们家人每遇逢年过节，第一个必走的亲戚便是姑姑家，从物质到精神给予抚慰。前年，我去姑姑家，她半天不说一句话，目光发呆发愣，没有活力、没有神采，过几分钟慢悠悠问及我一句，说的最多的一句是：“姑姑憨了，什么也记不住了，不知道招呼你了!”姑姑一看就是经历过生活重创的人，看着她一夜之间变白的满头白发，我就心疼，那种让我渗出眼泪的疼！我就明白：生活要把一个人打倒其实非常容易，只需要一下，而不再需要第二下。一个人内在的力量即使再强大，也未必都能抗衡过生活中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
这样的走亲戚和童年去外婆家完全是两种感受：童年时快活在跳跃，现在是义务在驱使；童年是天天在期盼、走时可以穿新衣服，去了吃好的玩好的，吃了玩了不想走，现在是快去快回，去了多的是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不愿意给亲戚添半点麻烦。童年去无忧无虑，现在去看到亲戚家的愁苦难肠跟着难受，所以有时又从内心里怕走亲戚。现在是有亲戚真邀请我去时，我往往不能前往，生活的重负是一方面，身懒心懒确实是实情，但也与城里生活的太久，人情冷漠病在我身上传染不无关系。我知道：现代城里人，走亲戚的欲望小了，次数少了，停留时间短了，亲戚之情似乎也就有些淡了。这个似乎并不奇怪：有多少人逢年过节在其脑海里第一个必须走的是其职场上有用的人，而未必首先是自己的亲人、亲戚。细想起来，为了各自看重的利益，将有用之人置于亲戚亲人之上的位置就见怪不怪了，可惜的是人们在收获利益的时候损失了人类内在的高贵的美丽的东西。属于自己的外在的东西随着穿梭走动也许多了，但人性的光彩、情感的纯度肯定一点一点变淡了。这些年，我离亲戚有些远了，我离土地有些远了，我的人性也有了杂质，我急需要在乡间村庄吸收一种纯朴的东西，我更需要在乡下的亲戚中吸收一种没有被污染的人性之善之纯之美的东西，以绿化我那已经被世俗污染的灵魂。
有机会，我会顺着幼时走过的路去一趟外婆家，在这路上，我也许能够捡拾到属于童年走亲戚时的天然快乐。这样的快乐我真想紧紧握住、永远不让它丢失。我也想自己走一趟就近的山路，去看看命运不好的姑姑。我更想走小路去每一家亲戚家走走、串串。我想看看他们。我想逐一拜访落脚到都市里的亲戚们，我想看看岁月打落在他们面部上的风霜，我想看看他们日子过的如何，我想看看他们的精神状态如何，我想看看社会在他们心灵上的投影，我想看看他们灵魂跃动的轨迹，我想看看他们的兴趣点、关注点、价值点有什么变化，当然我更想把这人间宝贵的亲戚之情固起来、稳下来，让它成为一种美好的心灵纽带、情感纽带、精神纽带，帮助我们、滋润我们走好各自并不轻松的人生。
2010.1.29 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