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太阳神已经驾着马车西去,好心情的风神母轻摇着扇子,将罗布卓尔的清凉吹入了繁华的孔雀王城,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头枕着沙枣花香、好梦正酣。
位居城池西南方的孔雀王宫中却灯火通明,曲乐不断。国王鄯善.鸠山双膝跪地,虔诚地向诸神祷告。宫殿前方的空地上,祭祀们身着白袍,做法诵文,为正在生产的王后祈福。
楼兰国王已近四十,王后虽然有过几次身孕,却一直未得到神灵的祝佑,孩子全都小产夭折了。国王遵循祭祀的指点广施善恩,厚待子民,希冀平息神灵的怨怒。这次的胎儿总算太太平平地足月了,可王后已经生产了十多个时辰,胎儿仍未落地,所以王后在后殿生产,他在前殿虔诚的祷告,希望神灵赐予楼兰未来的圣主。
王后的寝宫内宫女稳婆忙成一团,人人都汗水满面。虽然已经生产了十多个时辰,可这位坚强的王后仍然神志清醒,配合着稳婆的指点,一遍又一遍腹部用力,希望帮助孩子尽快出来。
终于,孩子的脑袋钻了出来。当孩子的脐带由女祭司亲自剪断,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哭声时,大家都欢喜地笑起来。王后的贴身宫女将孩子抱到王后身边,喜悦地说:“是位漂亮的公主。”众人都聚到小公主身周,纷纷向王后道喜。
女祭司却看了一眼王后的肚子,神色突变,手放到王后腹部检验着自己大胆狂妄的推测。没想到她最狂妄的推测竟然成为了真实,她身子轻轻地抖着,对王后用怯卢语急促地说了几句话,本来笑意满面的王后脸上刹那间血色尽失,女祭司对众人用楼兰语吩咐:“你们都下去,请远远回避,我要替王后和小公主祈福。”
在楼兰,要想成为祭司,首先要有高贵的血统。从贵族少年、少女中选出最聪慧者,他们会从小接受老祭司的教导,不仅要学习天卜星相,观风测雨,替王室和民众祈福驱邪,还要学习医术,替王室和民众治病,她们掌握着高贵的语言——怯卢文,精通汉语、匈奴语、羌语、梵语,和田语等各个国家的语言,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算是楼兰的外交大臣。祭司不仅在普通民众的心中地位尊崇,在王宫中也地位超然。此时,听到祭司的吩咐,王后又没有反对,所有的人都迅速退了出去,只王后的两个在她嫁入王宫前服侍她的老宫女被女祭司留了下来。
众人刚退下去,王后就痛得惨哼了一声,女祭司忙命那两个老宫女接着接生,原来王后是一胎两子。一个孩子出来后,众人精疲力竭,又极度惊喜下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孩子在肚子里。
两个老宫女看到另外一个孩子的头正在往外钻,吓得软倒在地上,浑身打颤,立即喃喃向上天叩拜祈祷。女祭司厉斥了一声,才把她们惊醒,“有我在这里,恶魔所带来的一切厄运都会被消解。”
两个宫女在巨大的恐惧下,虽然将信将疑,可对王后向来忠心,只能强鼓起勇气,帮着女祭司将另一个孩子接了出来。
女祭司连替孩子身子都没有擦,就把孩子裹到毯子里抱到王后面前,跪下说:“王后,两个孩子中只能留一个!”
坚强如铁,从来不知道眼泪为何物的王后泪如雨下,两个小小的人儿一个躺在她的身旁正在酣睡,一个躺在女祭司的坏里,闭着眼睛大哭,她心如刀绞,想伸手去抱那个哭泣着的孩子。
女祭司躲开了她的手,眼中也是泪意滚滚,“堂姐,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一胎双子是大厄之兆,代表着神灵发怒,会降下灾祸惩罚世人!她们中的一个是魔王的化身,在民间会被双双溺死。国王已近四十,仍无子女,堂姐若这次……只怕到最后,不但一个孩子都保不住,就是您自己也会……天幸我族,这次正好是我在这里,求堂姐……”
她的话还没说完,王后已经撇过了头,不再看孩子一眼。她一面落泪,一面说:“想办法留她一命,求你!”
女祭司立即将一根手指放到孩子的嘴里让她吸吮了一下,将她藏到先前带来的药盒里,向外走去,不知道她给孩子吮过的手指上涂抹了什么,小孩子的哭声很快消失。
王后猛地回头,却已看不到那个孩子,只看见堂妹的一袭雪袍在黑暗的阴影中远去,孩子究竟长什么样她都没看清,可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她必须为另一个孩子和自己的生命而战。她在身旁的孩子身上掐了一下,床上的孩子大哭起来,从外面听起来,好像一个孩子刚被母亲安抚住了一会,就又开始哭泣。王后擦去了眼泪,将孩子抱进怀里,对两个早已经痴呆的宫女吩咐:“还不去向国王贺喜?”
两个宫女如梦初醒,匆匆向外跑去,鸠山国王已经听闻了喜讯赶来,她们忙退避到两侧跪下,颤着声音道喜,混杂在一堆道喜的声音中,倒是丝毫没引人注意。国王只吩咐了一句“重重赏赐”,就急步向王后走去,看到孩子,喜得手舞足蹈,“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了!楼兰的小公主出生了!未来的楼兰女王的出生了!天佑鄯善!天佑楼兰……”
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在模糊不清的猩红血色中,看到黛蓝的天幕、皎洁的圆月,月亮中有一个锦衣华服的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他的脚边趴着一只雪白的狼。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原来一切都是梦,真好!
继续睡吧,明天早上醒来时,会有甘香的热羊奶喝,会有美丽的哈卜听,一切都是梦。
哀戚的狼嚎在荒原中此起彼伏,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胳膊上传来,她本能地挥臂去挡,意识在疼痛中真正清醒。
眼前有无数只狼,一只狼的嘴里正扯着她的一片血色衣袖,因为她的突然反抗,狼群受惊,警惕地后退,小心翼翼地和她对峙,却又立即发现她的奄奄一息,眼睛迸发着嗜血的寒光,一步步逼近。
她的眼前无数凌乱的画面闪过,她那温柔深情的铁木尔哥哥,前一刻还在为她淘制胭脂,后一刻却将匕首插入了她的后背。她不能相信地回头,却只看见他惊慌悲痛的双眸,火红的花在洁白的裙上绽放,她用眼睛问着“为什么”,而他不肯看她,只是再次挥舞匕首,将闻声而来的侍女珠雅杀死……
“啊!”
腿上的剧痛,让她惨叫,却发现出口后只是呜呜几声。
小腿被狼咬中,她下意识地握住手边的匕首,用力刺向狼,却力气不支,中途就瘫软,不过匕首是天下罕见的宝器,锋芒骇人,让几只逼近的狼又退了回去。
狼是最狡猾的动物,它们似乎已经看出眼前食物的强弩之末,所以并不着急,平静地凝视着她,等着她最后一分力气从身体里溜走。
她摸着手里的匕首,意识在模糊。
这把来自波斯的匕首是她的铁木尔哥哥打败了无数勇士后的奖品,她穿着洁白的长袍,带着鲜花编成的花冠,将受过大祭司祈福的匕首赏赐给他,他却在站起后,又把匕首赠回给了她。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跪下,以臣子之心接受她的恩赐;他站起,以爱慕者之心表达他的倾慕。她欣喜地收下了礼物,朝夕携带,可从不知道有一日,这把匕首会从后背插入,撕裂她的心。
模糊的血色中,天边的月亮似乎越来越大,那个月亮中的狼站了起来,昂着头,对着天空发出长长的鸣叫,在它面前,所有的狼都自动分开让路。
她觉得像献祭,族中的祭司就是这样把祭品奉献给神灵,只不过这一次她是祭品,祭祀的是嗜血的魔鬼。可白狼没有任何兴趣,它优雅冷漠地走过,经过她身旁时,一刻未停留。
白狼身后是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年,他漫步从狼群中而过,好似完全没有看到一个同类正要成为狼群的食物。
她的心已经破碎,她的灵魂在哭泣,她悲伤又疲惫,似乎隐隐期盼着能真正沉睡的一刻,可是,当少年的衣袍被一阵风吹起时,轻轻拂过她的指尖,她抓住了他的衣袍,越握越紧。
“救我,救我……”
她的唇艰难地翕合,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少年终于低首看她,眼眸如狼一般尖锐冰冷,只淡淡一眼,就依旧行走着。
这一生,从未有人如此无视于她。
她紧紧握住少年的衣袍,不肯放,因为这是最后一线生的渴望,是求生的本能,骨节都在作响,可少年毫无所动,反而她眼前一花,只看到一道一闪而逝的光影,就看见袍子裂成了两截,一截在她手中,另一截正在飘然远去。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抛下自己,绝对不能!所以,她跟随着他走过的足迹,艰难地爬着,鲜血从身体内流出,洒入沙粒中,每一次挪动,都似乎车裂开整个身体,可是她绝不能放弃。
她的眼前渐渐昏黑,她早已经看不到那抹飘忽的袍角,可她依旧爬着,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不知道爬了很久,更不知道还要爬多久,但是,她知道自己想活下去,所以不管多久,她都要继续爬。
突然之间,她听到骆驼踏地的声音,惊喜中,迸发了不可能的力量,她微微抬头,看到一袭狐裘飘到了身边,寒冽的声音从她的头顶钻入她的耳朵里。
“我从不救人,因为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更不喜欢别人欠我东西。不过我正好缺一个做杂事的婢女,愿意做我的婢女吗?”
她脑袋一片空茫,她去做婢女?这简直是比死更可笑荒谬的事情。
少年没有说话,仰头望天,手指在骆驼的鞍上轻叩,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少年在计数,也许五下,也许十下后,他就会跃上骆驼,飘然离去,永不会再回头。
“笃笃”的轻叩突然结束,她再不敢多想,立即说,“我愿意。”
也不知道少年有没有听到她喉咙间的呜咽,她只感到身子一轻,自己就趴在了骆驼上。
“从此后,你的命属于我。”少年拍了拍骆驼的头,“铃铛,带她去找云歌,跑稳一点,别带个死人回去吓着了云歌儿。”说完,他就和白狼向另一个方向行去。
骆驼奔跑起来,她感受不到颠簸,只有风从耳边呼呼而过,她的意识逐渐昏沉,只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只骆驼竟然也是天山雪驼,和她的坐骑一样。
阿娜尔在榻上一躺就是一个多月,她心中存了警惕,少言多看地观察着救她的这一家人。
人丁很简单,除了逸和云歌,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婢女柳眉。云歌叫“柳姐姐”,逸叫她“阿柳”。柳眉的确是眉如烟柳的佳人,脾气却如爆炭,常对云歌呼来唤去,听到她们说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她是小姐,云歌是婢女。
云歌善良热情,爱说话,更爱笑。她最爱做的事情不是琴棋书画,也不是女红针线,而是做菜,小小年纪,一手厨艺已经令人不敢小觑,刀工火候也许还未炉火纯青,可新鲜别致处更胜过宫廷中的御用厨师。她还喜欢听故事,和上门要饭的
乞丐都能聊半天,只要给她讲了好故事,她可以下厨为对方亲手做菜。
阿娜尔阅人极广,却从未看到过任何一人像逸的眼睛,清澈明净,像是看尽繁华后的淡然通透,眉宇间却又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沉思,淡然并不漠然,因为通透,反而慈悲。他喜抚琴,也善抚琴。
龟兹的乐师名动天下,可是龟兹最好的琴师只怕也要在逸的琴声前自叹弗如。阿娜尔身上、心上的伤都很重,表面上强颜欢笑,可暗中的噬心之苦非外人所能明白。逸的琴声却若春雨润物,总能让她忘记些许痛苦。她有时候想,只此琴艺,
只要逸愿意,就可以出入王宫、名倾西域,可逸与云歌,甚至婢女柳眉都没当回事情,云歌常常完全不懂欣赏地打断哥哥,嚷嚷着:“不要听,不要听,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二哥,陪我去集市上玩嘛!”
当逸不弹琴时,脱下长袍,换上短襦,又是一番风姿,砍起柴来就像他天生就是山中人兮,饮石泉荫松柏,天地浩荡自成一股风流。
阿娜尔第一次看到逸砍柴时,呆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惊讶地问云歌:“二少爷怎么要砍柴?”
云歌也很惊讶,反问道:“现在家里就他一个男子,这些粗活他不做,难道让柳姐姐和我做吗?”眼珠子一转,又笑嘻嘻地说:“我其实很想做,咚咚地剁木头多好玩,可是柳姐姐嫌我干活慢,不乐意让我干。”
阿娜尔在榻上养了一个月的病,观察了他们一个月,却越观察越糊涂,完全看不透这家人的来历,不要说逸和云歌,就是柳眉言谈举止也非常人,而那个把她的命要走的人更让她难以琢磨透。
听到小贩叫卖沙枣花的声音,云歌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买完了花,却仍和商贩说着话,小贩似乎也很喜欢云歌,不去做生意,反倒和云歌说东说西,听到他们的一问一答,阿娜尔的身体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云歌举着几枝沙枣花,一蹦一跳地走进屋子,边嗅边笑着说:“可真是巧呢,下个月是楼兰女王的大婚日,估摸着到时候你也能下地走动了,我们一起去看女王的婚典,肯定很有趣。”
阿娜尔脸色煞白,云歌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忙扔下沙枣花,问道:“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请郎中?”
阿娜尔抓着云歌的手问:“楼兰女王?哪里来的女王,怎么可能?”
云歌顾不上手被捏得生疼,耐心地解释道:“楼兰一直都是女王,据闻她十二岁登基,夙慧仁厚,很得楼兰国民爱戴,刚才的小贩就很喜欢女王,他说女王是他们楼兰最美的女子,很多国王、王子都曾去求过婚,聘礼用一百辆牛车都拖不动
,可她谁都不喜欢,只喜欢和自己一块长大的勇士铁木尔。铁木尔是楼兰最勇敢的巴图尔,女王是楼兰最美丽的女子,他们能在一起,整个楼兰的百姓都为他们高兴,到时候孔雀河畔肯定到处是祝福的歌声,孔雀城里一定非常热闹。”
柳眉端着一碗热汤药走了进来,一面将药放到桌上凉着,一面说道:“楼兰人不仅仅是因为女王的婚事高兴。”
云歌立即好奇地问:“还因为什么?”
柳眉说道:“女王十四岁时,就可以和铁木尔完婚,可由于汉武帝的驾崩,汉朝势力在西域逐渐没落,原本的均衡被打破,匈奴掌控了越来越多的国家,楼兰处境困难,这个女王为了楼兰子民能免除兵戈,用自己的婚事左右周旋,拖住了好
几个蠢蠢欲动的邻国,所以一直未婚,楼兰子民一面感激她,一面担忧她。女王年龄渐长,却仍不成婚,楼兰无数的巴图尔都请求女王成婚,他们愿意为了她勇敢地作战,女王却总是通过祭司宣布神的旨意未到。上个月,女王突然把接见龟
兹使臣的日子推后了一日,传闻她忽染重疾,生命垂危。”
“啊?”云歌明知道女王还活着,却仍然惊叫出声。
柳眉笑着说:“她的情郎为了她不吃不喝,跪在神灵面前许愿,只要女王平安,愿意以命换命。神灵和女王都被他打动了,神灵让女王病好,而女王答应成婚,吉日就选在她十七岁的生日。楼兰、精绝、龟兹都盛产美女,女王被誉为是楼兰
的第一美女,不要说楼兰的子民,就是很多不相干的西域人都在向孔雀城赶,想来亲眼目睹这位楼兰新娘的绝世容颜。”
阿娜尔手直颤,喃喃说着:“很好,很好……”
云歌满脸向往,拍手笑道:“是很好,幸好我们就在孔雀城,这个热闹肯定要看的,最美的美女,最勇敢的巴图尔,只是听着都觉得好幸福、好开心。”
柳眉看到云歌的样子,冷嘲道:“二少爷可不见得愿意让你凑这个热闹。”
“为什么?他讨厌看楼兰美女吗?”
“笨蛋!我刚不是说过了吗?她是楼兰的第一美女,可她更是楼兰的女王,她的婚事不仅仅是她和情郎铁木尔之间的事情,到时候,汉朝、匈奴、羌人、西域大大小小三十六国的使节都会来祝贺,别说汉朝和匈奴是死对头,就是西域各国之
间都恨不得你死我活,再加上爱惹事生非的羌人,一堆仇人碰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确很热闹!可二少爷喜静不喜闹,老爷和夫人又不在,不见得愿意让你凑这个‘热闹’,我看你还是收拾包裹,准备回家吧!”
云歌却没被柳眉的话呛住,嘻嘻笑着说:“柳姐姐想去却不肯直接说,非要曲里拐弯地说一长串话来激我,不过,你放心好了,二哥那边,我来想办法,唉,三哥怎么还不回来?”
柳眉点点云歌的额头,讽道:“这个时候,就更喜欢三哥了?平日里,不是总念叨二哥哥好吗?”
云歌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地道:“我最爱爹爹。”说完,拿着沙枣花,一蹦一跳地跑向厨房。
柳眉看汤药已凉,将碗递给阿娜尔,阿娜尔虽心中激荡,面上已经如常,接过药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位女王的亲人可会参加婚典?”
柳眉笑道:“听闻女王的母后自国王去世后,就避居楼兰圣地,侍奉神灵,不问世事了,不过,这是她唯一女儿的婚典,肯定会来的。”柳眉接过空的药碗,“
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云歌儿在捣什么鬼。”
柳眉走进厨房,看到云歌正在细心地挑沙枣花,问道:“你又想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
“我看到二哥给三哥传信了,三哥应该快回来了。”
柳眉拿起一串沙枣花,在指间把玩着,几分黯然地想,三少爷回来,二少爷肯定就要离去了。
云歌低着头,边干活边说:“我想给二哥做点团子,让他带在路上吃,沙枣花很香,我在想如何把它的香气保留,涩味去掉,做出香气扑鼻的团子。”
柳眉发了会呆,坐到云歌旁边,帮她一块挑着沙枣花。云歌为了能在看女王婚典时占据到最好的位置,拖着柳眉出去勘察地形,阿娜尔
古丽也跟着一块去。柳眉不想引人注目,特意让大家都穿楼兰女子的衣裙。云歌身着绿裙,戴了一条淡绿色的面纱,用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绿水晶将面纱固定在发髻上;柳眉穿了一套玉兰白的纱裙,用一朵红宝石雕成的芙蓉花将月白面纱别在耳侧;阿娜尔古丽穿的是柳眉给她的一套石榴红衣裙,本来柳眉还给她找了首饰,可云歌别出心裁地
摘了几朵石榴花,替阿娜尔古丽簪在乌发间,又寻了一条很长的丝巾把阿娜尔古丽的面容虚虚掩住,丝巾不知用什么织成,薄如蝉翼,色淡若无,可层层叠映时,却又艳若朝霞。
云歌打扮完阿娜尔古丽,对自己的杰作甚是满意,摇着正躺在软榻上闭目而睡的曜:“三哥,三哥,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娜尔古丽是不是很美丽?”
曜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冷漠地扫了眼阿娜尔古丽,打开云歌的手,闭上眼睛又睡了。
云歌尴尬地抓着脑袋,冲着阿娜尔古丽傻笑,柳眉忙笑赞道:“楼兰果然是出美女的地方,楼兰女王若有你一半姿容,也就担得起一声‘美人’了。”
阿娜尔古丽凝视着曜,淡淡地笑着。眼前的石榴花怒放着最后的绚烂,一团团、一簇簇,红灿灿地开满枝头,若云蒸
霞蔚。微风拂过,乱红残蕊簌簌落着。曜躺在树下休憩,手边放着一坛酒,依旧是锦衣华服,因为闭着眼睛,隐去了锋芒,眉目间的冷漠也淡了,隔着时落时停
的花瓣雨看去,他就如寻常王侯贵胄府邸中的翩翩贵公子,醉卧于红尘中。
三人收拾妥当后,手挽着手出了门。
一路上都是看她们的人,楼兰虽然美女多,可像她们这般的女子仍少见,所以颇引人注目。云歌和柳眉头泰然自若,阿娜尔古丽也是举止大方从容,好似早已习惯被人瞩目。
云歌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的屋宇,嘴里念叨着,“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最接近女王?”
阿娜尔古丽笑着说:“以前跟着商队经常来孔雀城,所以对这座城市还算熟悉。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三层客栈,“那座客栈是楼兰城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传闻客栈最早的主人和楼兰王室有特殊交情,所以它可以和
神台相隔百米,与王宫齐高,女王的婚礼一定要得到神灵的祝福,所以她一定会在神台祭神,如果能在那里占到面朝北边的房间,就不仅能俯瞰孔雀城,还能近距离看到女王。”
云歌一拍掌,“我们就去那里定房间。”
阿娜尔古丽笑道:“我只是一说而已,那里的房间就是平时都是百金难求,何况女王婚典的特殊日子?面朝王宫的房间也许早已被王宫的人定下,预备给不方便住到王宫的贵客。”
云歌没听她说完,已经跑向客栈,柳眉说:“不管行不行,都去看看。”
等她们走进客栈,听到云歌正用半熟的楼兰话和店主攀谈,果如阿娜尔古丽所说,已经没有空房间。云歌不肯放弃,说道:“我愿意出高价,五百两银子?一千两银子、两千两、三千两……”
店主不愧是这楼兰第一店的店主,一直微笑着摇头拒绝,来自五湖四海的宾客却纷纷惊诧地看向云歌,发现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时,都哄然大笑起来,“
黄毛丫头快回去找你娘,别在这里吹牛皮。”
阿娜尔古丽偷偷瞅了柳眉一眼,看她神色平静,遂也不吭声。柳眉拉着阿娜尔古丽坐到一旁,点了一壶奶茶,悠闲地喝着。
云歌听到众人七嘴八舌地嘲笑,也不见恼,眼珠子仍骨碌碌地转着,不知道在想 什么。
云歌戴着面纱,看不清楚容貌,可一双眼睛生得灵动可人,众人都生了怜爱之心,一个包着头巾的商人笑着逗她:“小姑娘,你出的钱虽然多,可能在这家客栈住的人都有钱,你若是有什么别的好东西,我们倒是可以考虑让你一间房间。”
云歌眉头蹙着,去荷包里左翻右找,不小心掉了一堆胡椒、桂皮、核桃出来。
商人笑着说:“小姑娘,别闹了,快去找你家大人。”
云歌找了半晌,终于从荷包里掏出一枝用薄丝包着的干花,“你要这个吗?”
商人大笑起来,“这个我们可不要,你自己拿回家去玩吧!”
店里的人也都笑得前仰后和,店主脸上的颜色却是突然变了,盯着云歌手中的东西刚想说话,店门外一把清亮的声音突然说:“我愿意出三千两银子买你手中的枯花。”
众人的笑声立断,惊异地看向说话的人。
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慢步而进,绿藤束发,麻衣裹身,赤脚而行,穿着异常朴素,却有纤尘不染之态。
云歌说:“我就要房间,不要钱。”
麻衣少年盯着云歌手中的枯花,说:“好,我替你弄房间,花给我。”
云歌把花递给他,麻衣少年立即藏进了怀中,云歌问:“我什么时候来拿房间?”
他狡黠地笑了笑,“你这么早就把东西给了我,不怕我说话不算话吗?”
云歌不在乎地一笑,“你若敢说话不算话,我就叫我三哥打你屁股。”
男孩皱了皱眉头,不屑地说:“他敢!”
云歌想反驳,阿娜尔古丽突然叫:“云歌,回来,这位公子既然当着众人的面答应了,想必一定会做到。”
麻衣少年听到阿娜尔古丽的声音,猛地回头盯向阿娜尔古丽,眼神凌厉,阿娜尔古丽从容地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云歌跑到阿娜尔古丽身边,依在阿娜尔古丽身上,阿娜尔古丽倒了杯奶茶给云歌,云歌就着她的手喝着,阿娜尔古丽侧着头和柳眉低声笑谈。
麻衣少年摇了摇头,摇掉脑中的幻象,对云歌说:“婚典当日你过来就行了,一定会有一间屋子留给你。”
云歌笑向他挥挥手,“谢谢。”
麻衣少年眉宇间的锐气敛去,向云歌温和地笑了笑,赤脚踏地而去。店内的人看完了这如同小孩子玩的交易,只觉满脑的不解,一边打量着阿娜尔古丽她们,一边不停地议论着贫寒的麻衣少年和他高价买走的枯花。
柳眉对云歌说:“我不想做猴子,喝完这杯奶茶,我们就走。”
云歌忙三口两口急急喝完。
阿娜尔古丽牵着云歌出了客栈,才问:“那朵枯花究竟是什么?”
云歌说:“一个来自天竺的老爷爷送我的,说它叫曼陀罗华,也叫曼达,来自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老爷爷说闻到它的香气,或者吃到它的汁液,就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可有人看到的是西方极乐世界,有人看到的是魔鬼地狱,所以有人
说此花是西天佛祖所种,也有说是地狱魔鬼所植,我觉得那个麻衣哥哥看中的不是花,而是干枝上所带的有刺小球,里面有曼陀罗华的花籽,他也许想种出曼陀罗华,到另一个世界去玩。”
阿娜尔古丽暗想,竟有这么古怪的花,难怪他会心动。
云歌得意洋洋地看向柳眉,“柳姐姐,我是不是很厉害?用一根枯草换了一间屋子。”
柳眉笑嘲道:“你最厉害,比三少爷还厉害,满意了?”
云歌哼了一声,不理柳眉,蹦蹦跳跳地去逛商铺了。
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女王婚典的日子。
一大早,云歌就催着众人起床,曜却不理会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阿娜尔古丽服侍曜穿衣洗漱,如今她已经做得很顺手,细微处比柳眉更精致体贴。
她帮曜束好腰带后,看衣袍有些褶皱,又仔细整理着,忽觉鼻端萦绕着一股非麝非兰的香气,嗅了一嗅,反应过来是清爽的少年体香和醇厚的酒香混在一起的味道,这才猛地惊觉自己的姿势竟然是双手合抱着曜的腰,脸贴在曜身上,她的脸
腾地烧起来,可别人全不在意,她也不敢露痕迹,强自镇定地把衣袍整理好,站了起来。
曜坐了下来,等着阿娜尔古丽帮他梳头,阿娜尔古丽呆呆站了好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忙拿起梳子,却不敢再贴近曜,站得笔直地帮曜梳理着头发。
明明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可阿娜尔古丽总觉得鼻端仍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阿娜尔古丽替曜梳好头后,看柳眉在收拾东西,凑了过去,期期艾艾地说:“楼兰人崇拜月亮,月上时,所有典礼才会开始,楼兰昼夜温差大,晚上一起风就更凉,要不要给三少爷带一件外袍?”
柳眉瞟了眼阿娜尔古丽,笑道:“真是个细致人儿,三少爷捡到个宝了。”柳眉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羊脂玉筒,捏着外面的黑丝绦一拽,一截雪白的东西从玉筒中掉出,她抖了抖,将雪白展开,竟然是一件毛茸茸的半身斗篷,披到身上时,
玉筒恰好就是个别致的扣子。
阿娜尔古丽看得目瞪口呆,用手去摸,又轻又软,几若无,“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竟然能收到那么小。”
“从这里一直往西南走,一直走出西域,会有一个很高的高原,那里非常寒冷,就是夏天也得穿袍子,为了抵御寒冷,动物的毛皮和我们这里的都生得不一样。
这是用高原上的一种羚羊毛做成,被波斯商人叫做沙图什,意思是‘羊绒之王’,别看它轻薄,御寒却是极好,又方便携带。你也看出来了三少爷有些畏寒,他小时候性格很是倔犟,冬天还好,夏天却是宁肯冻得昏厥过去,也不肯穿得和别
人不一样,夫人费心搜罗了沙图什,又请能工巧匠做到极致的精巧好看,才能哄着他穿,今儿晚上带这个就好了。”她慢慢地把斗篷又收进玉筒中,将玉筒递给阿娜尔古丽,“帮三少爷系在腰带上,又是装饰,又可以实用,以后就交给你收
着了。”
阿娜尔古丽却没接,一扭身子,向外走去:“我自己还有点事情要做,麻烦姐姐帮三少爷戴。”
柳眉不解地看着阿娜尔古丽,怎么说变就变?
在云歌的一再催促下,一行人终于出了门。
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人人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帽子上或者鬓边插着鲜花,好似过节。
西域人善歌舞,少年们吹着简陋的柳笛,当街起舞,引得众人围观,商贩们背着箩筐在卖花、卖酒,空气里花香酒香弥漫。
人潮拥挤,几乎走不动,但大家看到锦衣华服、贵气迫人的曜,却都让了路,下意识地就不想冲撞到他。
一行人畅通无阻地到了客店,店主看到云歌立即迎了出来,领着他们上楼,进了客店最好的房间。
曜坐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云歌高兴地跳上跳下,阿娜尔古丽站在窗旁,眺望着四周。柳眉检查了一遍房间后,开始纳闷那个麻衣少年的身份,这个房间位置
特殊,正对王宫和神台,一个贫寒少年究竟是如何弄到的?
阿娜尔古丽说:“快来看,各国的使节要进入王宫了。”
云歌立即跑过去,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之后,盯着汉朝使节只是发呆,忽地问:“柳姐姐,长安是什么样子?”
柳眉摇摇头,“我也没去过,只听闻是世上最繁华的都城,全天下的东西应有尽有。”
柳眉等了大半晌,仍看不到二人,越等越心慌,双手在窗口一按,就想从窗口飞跃下去,肩头忽地一重,被人按在窗内。
柳眉回头一看,不知道何时曜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他平静地说:“下去后的视野不如这里开阔。”
柳眉被曜的平静感染,心安定下来,觉得自己太多虑了,云歌自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般的人奈何不了她,而真有些能耐的人绝不敢去惹她。
夕阳坠落,一轮皎洁的月亮从东边升起。
伴随着月亮的升起,神台上,身穿白色长袍的十二个祭司开始为女王和楼兰祈求神灵的祝福,所有楼兰子民都跪在了地上,喃喃祷告,希冀着通过祭司的力量,能让他们的祈祷被神灵听见。
来自其他国家的游人,有人与楼兰的信仰一样,所以也跪下祈祷,有人虽不信楼兰祭拜的月亮神,可出门在外,仍然希冀得到祝福,所以也跪下为自己和家人祷
告,只有曜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神台上的祝祷。
大祭司祷告完,祭司们开始吟唱神曲。在祭司动听的吟唱声中,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从王宫的大殿沿着玉石台阶走向神台,她赤着脚,穿着洁白的长裙,褐色的
卷发直垂到腰下,头上戴着水晶王冠,轻纱如烟雾一般遮挡着她的容颜。
不知道是月色太过皎洁,还是真的有神灵在,她的身姿异常得轻灵飘逸,不像是走,而像是飘,就好象美丽的月亮女神降落到了人间。
楼兰人开始激动地大叫,一边对着女王欢呼,一边亲吻着脚下的土地。
在热情的欢呼声中,柳眉推门而进,将两束头发,一封羊皮信递给曜,十分沮丧地说:“对方有备而来,特意选择今天下手,布置很周密,我已经设法去查过,
但没有任何消息,送信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知道一遍遍重复是一个蒙着面的人给他钱,让他把东西送过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两束头发,一束乌黑,一束棕褐,曜拿起乌黑的一束,凑到鼻端闻了一下,确认了的确来自云歌后,放在烛火上烧了,柳眉将另一束棕褐色的头发也放到烛火上
烧了,在焦臭的味道中,她的脸色渐渐发白。
割发如割头,伊特勒已经特意将警告清晰地送到。
曜打开羊皮卷,上面曲里拐弯地绘制着一幅图,图旁边用汉语写道:“都说楼兰女王是楼兰最美的女子,鄙人思慕已久,却难亲近。今夜花好月圆,
正是赏美人的佳时,烦劳狼王阁下在王宫的城楼上揭去女王的面纱,令鄙人一睹芳颜,风流雅事一件,想狼王阁下必不会令在下失望。”
柳眉气得猛拍桌子,“这人究竟想做什么?楼兰少女脸上的面纱和汉人女子的贞操一样重要,竟然让我们当着全楼兰子民的面去调戏人家的女王,摆明了让我们去送死,可是就算我们肯去送死,也进不了王宫。”
曜盯着羊皮上绘制的图看了一会,忽走到墙壁上敲着,猛地听到咔嚓嚓响声,一扇暗门出现在墙壁上。
柳眉呆呆地看着。
曜吩咐道:“这个屋子既然有暗道通向楼兰王宫,一般人绝不可能住进来,你去追查一下给云歌这个屋子的人。”他从云歌的荷包里拿出一枚狼头戒指,递给她,“不管待会发生什么,都不许来救我,如果天亮前,还没有云歌的消息,可以
用这个戒指去召集白龙堆的盗匪马贼,他们会听凭你的驱遣,再立即通知二哥和爹娘,不过远水难救近火,云歌的安危到时候就要全靠你了。”
柳眉紧紧地握住戒指,指节发白,哽咽着声音说:“三少爷,请您一定要安全回来。”
一向冷漠严肃的曜反倒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别紧张,不就是去调戏一下美丽女子嘛,草原上哪个少年没干过?没什么大不了。”
柳眉听到他的冷玩笑,没觉得好笑,反倒差点哭出来。
曜举着一颗夜明珠,走进了暗阁。机关喀嚓一声合上,就好象曜消失在了墙壁中。
柳眉看向伫立于月光下的神台,楼兰女王正面朝月亮神殿跪着,祭司围绕着她跳舞吟唱,在一片素白中,她显得冰清玉洁、神圣不可侵犯。神台下面,密密麻麻跪满了楼兰子民,为他们爱戴的女王奉上最虔诚的祈祷。
柳眉丝毫不怀疑,白日里那些吹着柳笛、跳着胡旋舞的热情少年随时会将歌声化做怒吼,柳笛变作弯刀,为他们的女王奉献出生命。
楼兰位置险要,是丝绸之路在西域的第一个关隘,如果一个不小心引起匈奴、汉朝、羌族三大势力的误会和猜忌,到时候整个西域究竟会发生什么?来人刻意用匈奴文字、汉字写信,暗含的意思又是什么?他究竟想要什么?难道这一场载歌
载舞,飘荡着歌声笑声、花香酒香的婚礼真要变作鲜血染就的丧礼吗?
柳眉仰头看向天上的圆月,虔诚地跪了下来。月亮神啊,我们西域无数的子民都虔诚地信奉着您,将最美的酒、最香的花、最聪慧的少年、最美丽的少女都奉献给了您,而我们的要求很卑微,只希望匈奴和汉人不要进犯我们的土地,不要屠
杀我们的儿女,我们只求一方安身之地。
女王安静地走向王宫,步履仍是从容的,可每一步的间距却缩短了,在王宫的大殿前,楼兰的第一勇士、大将军铁木尔正在那里等着她。
祭司正在准备神器,方便等到吉时问卜神灵的意思。等大祭司宣布了神的旨意后,她与铁木尔就可以在大祭司的主持下,举行婚礼。在汉朝、匈奴、羌族、西域三十六国的使节,楼兰子民的见证下,他们的婚姻会像铁石一般牢固。
大殿上的人都在欢笑,可他们的欢笑下究竟藏着什么?
汉朝的使节真的愿意看到这场联姻吗?
西域的大国乌孙真的愿意看到这场联姻吗?乌孙国的王后是汉朝的解忧公主,听闻她深得乌孙国王敬重,乌孙这次特意派解忧公主的儿子来参加婚礼,难道只是为了祝福?还有羌族,作为草原上,正在崛起的新势力,他们真愿意祝福楼兰女王和主战的将军成婚吗?
女王的视线从他们面上扫过,突然停在了乌孙王子身后的一个少年身上。他身着锦袍,外披雪白斗篷,抱臂而立,大概是想回避注意,所以有意选择了柱子旁的阴暗角落,可他忽略了自己本身的光芒,不知道太阳永远无法藏起自己。
少年的神情异样的冷漠,可在一堆笑得不知所谓的人中,他脸上的冷漠竟让女王觉得十分顺眼。
女王姗姗坐到王座上,看向王座的人,国师和诸位大臣跪下,恭贺女王,各国的使节也站起齐声恭贺。
安息的王子阿曼却突然说:“只有勇士才配得上美女,陛下,您真为自己挑选了真正的勇士吗?”
楼兰的一位年轻武将怒看向阿曼王子,“铁木尔将军就是我们楼兰的第一勇士。”
阿曼摇头晃脑地说:“今日之前,他也许是楼兰的第一勇士,可今日,他是不是孔雀城里的第一勇士都难说。”
年轻的武将还想说话,铁木尔示意他禁声,压着怒气,笑看着阿曼王子问:“不知王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曼笑嘻嘻地说:“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领教一下楼兰巴图尔的功夫。”
楼兰女王的美貌和财富让西域的很多人倾慕,其实不少人对女王和铁木尔的婚事不满,只不过不敢闹事,如今阿曼王子做了出头鸟,心中不服的人自然跟着起哄,“是该比一比,只有较量过后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勇士。”
匈奴的使节劝道:“今日是女王和将军大喜的日子,我们都是特意为喝喜酒而来,不是为打架而来。”
汉朝的使节却笑道:“我们汉人都有以武会友一说,何况草原上骁勇善战的民族?勇士之间的较量只会为婚礼增色。”
乌孙国的王子笑着点头,“不错,铁木尔将军是楼兰的第一勇士,我想不仅仅是我们,就是城楼下的楼兰子民也想看一看大将军的风采。”
有了汉朝和乌孙的支持,先前被匈奴压制住的几个国家又开始纷纷要求比试一场,铁木尔几次想答应,都被国师的眼神压制住。
阿曼突然快步走到城楼上,对着城墙下的所有楼兰子民大叫着问:“你们想不想让女王陛下嫁给真正的英雄?”
城楼下的民众大叫着回应:“想!”
“草原上真正的英雄怕不怕与人比试?”
“不怕!”
阿曼回过头,挑衅地看着铁木尔。
游牧民族民风彪悍,最敬佩勇敢善战的英雄,最蔑视畏首畏尾的懦夫,此时的局面就是以国师的足智多谋都无法挽回,只能微微颔了一下首,铁木尔走到了城楼上,对阿曼说:“那我们就比试一场。”
阿曼笑眯眯地说:“且慢,比试自然有奖品,我若赢了如何?”
铁木尔不屑地说:“你想如何就如何。”
因为国师想让全楼兰的百姓都看到女王和铁木尔的婚礼,所以祭司主持婚礼的场所特意安排在了城楼上,此时,为了观看铁木尔和阿曼的比试,女王和各国使节移驾到城楼上也很方便。
草原上比试武艺是家常便饭之事,所以底下的百姓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只觉得兴奋。
铁木尔和阿曼都没有用武器,徒手角力。几个回合下来,仍难分胜负。城楼下的百姓一边倒地为铁木尔欢呼助威。铁木尔一拳连着一拳,逼着阿曼往城墙边退,直到估摸着距离合适时,猛地攻向阿曼的下盘,阿曼忙跃起回避,铁木尔双臂外
扑,击向阿曼的胸前要害,阿曼人在空中,不敢硬挡,只能向后飘退,却忘记了自己已经在城墙边上,而且铁木尔恰恰逼着他到了一个比较低矮的射箭凹口,阿曼因为不熟悉地形,错估了城墙的高度,等他发现自己脚下踏空,坠向城楼下时
已经晚了,眼看着阿曼王子就要摔死,城墙上和城墙下的人都发出惊呼声,铁木尔却在最后一刹那捞住了阿曼的腰带。
铁木尔恼火于他刚才当众的挑衅,所以没有把他立即提上去,而是嘲笑着问道:
“王子现在觉得我配称勇士吗?”
阿曼被吓得不轻,胳膊和腿都在空中乱抓乱蹬,他又恰好穿了一件绿袍子,从城楼下面看去,如一只乌龟,城楼下的百姓都大笑起来。
阿曼不肯回答铁木尔的问话,铁木尔猛地松了手,阿曼身子猛地下坠,吓得“啊”一声惨叫,铁木尔又在最后关头,抓住了阿曼的脚,问道:“王子可服气?”
阿曼被倒吊在城楼上,样子很是狼狈,嘴里却仍不肯服软,大吼着说:“你比武赢了我,我服输,却不服气。”
城楼下的人听到他的叫声,笑声渐渐消失了。在游牧民族的生活中,摔角比武斗力都是家常便饭,输赢也是常事,可是即使胜者也不应该戏弄羞辱对方。起先的
那一下抓腰带是为了救人,可是如今却完全是戏弄了。
铁木尔听到城楼下的喝彩声和欢笑声突然消失,猛地意识到自己暴怒下失态了,干笑了两声,忙把阿曼救上来,笑着向阿曼握拳行礼说:“承认。”
阿曼王子虽羞得满面通红,风度仍未失,低首行了一礼,朗声说:“将军果然武艺高强,阿曼自愧不如,甘愿认输。”
城楼上的人给予了掌声祝贺,城楼下的百姓却只是气力不足地欢叫了几声。
铁木尔没有听到预期的欢呼声,很失望,不过转念间,也就扔到脑后了,他看向几个先前跃跃欲试的王子,他们看了看阿曼,都不再吭声。
他志得意满地向女王行了礼,走回女王旁边站定,国师笑呵呵看向女王,女王站了起来,向铁木尔伸出了手,纤纤素手,晶莹玉润。铁木尔伸出手,握住了女王
的手,握住的不仅仅是美丽,还有权力,和一个国家的命运。
原本一直人声喧哗不绝的孔雀城突然安静了,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等着祭司的求神问卜。
在一片神圣的静谧中,忽然又脚步声响起,所有人都看向了噪音的制造者。
一个披着雪白斗篷的英俊少年旁若无人地走着,似乎丝毫感受不到几万人愤怒的目光,他缓缓走到女王身前,问道:“能不能取下你的面纱?”
所有人都震惊地呆住。
一会后,众人才回过神来,铁木尔怒气冲冲地说:“你要心中不服想打架,为什么不刚才出来?”
少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女王,等着她的回答。
铁木尔难压怒气,没有发声,就挥掌偷袭少年,招招都是杀招,也没看少年如何腾挪,但是铁木尔的所有攻击都落了空。
铁木尔又是恐惧又是惊怒,大吼着说:“出手!”
少年冷漠地说:“你不配。”
说话间,铁木尔已经狂风般出了几十拳,却连少年的衣角都没沾到。
国师为了确保今日一切顺利,亲自接待的各国宾客,仔细打量了半晌少年,盯着乌孙王子说:“贵国真是让人惊讶,王子难道不顾乌孙和楼兰一百多年来的交好吗?”
乌孙王子忙说:“他并不是我的随从,我看他气质不凡,以为是哪国的座上宾,所以未派人质询。”
别的国家也都纷纷声明,并不认识少年。
国师懒得理会他们说辞的真假,只大声传唤侍卫。
当身着铠甲,举着刀枪的侍卫冲上来时,各国的使节都慌乱起来,不知道是这个少年真有问题,还是楼兰国想借机杀害他们,一个个吓得乱跑起来,他们各人的贴身侍卫为了保护各自的主人都拿出了藏在身上的兵器,眼看着就要出大乱子。
女王突然严厉地大叫:“都住手!”
侍卫们愣了一愣,拿眼偷偷看国师,国师此时也反应过来,忙命侍卫先后退,只令侍卫围住少年,又立即去安抚各国使节。
铁木尔仍然在进攻白裘少年,女王一字一顿地清晰说道:“大将军,请住手!”
铁木尔不敢当众违抗王命,只能停了下来。
女王命侍卫让开,向前走了几步,盯着白裘少爷问:“你为什么想要我摘下面纱?”
“有人想要看你的容貌。”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他威胁我来了。”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只好冒犯了。”
“你是谁?”
“将要冒犯你的人。”
白裘少年说话间,突然纵身上前,越过了所有挡着他的人,出手去摘女王的面纱,快若闪电,铁木尔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时,女王已经在和白裘少年交手了。
两人都穿白色的衣衫,都出手极快,众人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只看到两团白影在城墙上飘忽不定,犹如鬼魅,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打斗,众人突然觉得刚才铁木尔和阿曼的比试简直像小孩打架。
所有人都眼睛瞪得老大,没有一个人知道女王有这么高的武功,有几个西域王子心中暗暗庆幸,幸亏没有色胆包天妄生邪念,否则……
两团白影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不想被围在周围的侍卫束缚住手脚,从城楼内打到了高高的城墙上,在不宽的城墙上,两个人只要一脚踏空,就会摔下去,可两人却都无所顾忌,仍然一招快过一招。众人眼中只是看到两团白影在城楼上
飞来飞去。
城墙下、城墙上的人都大气不敢喘地盯着他们。
黑蓝的天幕,皎洁的圆月,威严的城墙,整个世界安静得如同已经死亡,只有银色月光下,飘忽不定的两道白影。
突然,两道白影分开了,在城墙的两侧,一左、一右远远地站着。
空中,一方珍珠白的丝巾顺着风势悠然地飘着,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美丽得像一朵开中半空的白莲花。
少年的袍角拂动,他却纹丝不动,眼中有震惊。
女王站在城墙的最高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她唇角紧抿,盯着在风中飘动的纱巾,神情带着茫然无措,夜风吹得她的长发如波涛般起伏,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美如草原上的仙女。
城楼上的人屏着呼吸,城楼下的人也屏着呼吸,整个楼兰城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当楼兰百姓从看到女王容颜最初的震惊中清醒时,怒气渐渐涌起,可等他们怒气冲冲地准备杀死冒犯了女王的人时,却发现站在城墙另一边的人并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而是一个气宇华贵、英俊挺拔的少年。如果把女王比作掌管草原的仙
女,那么他就像守护雪山的天神,雪山虽然冰冷得可怕,可是若没有雪山的融水,那草原上不可能有牛羊。
他与女王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立在城墙上,却有如日月、交相辉映,反倒是站在中间的铁木尔怎么看怎么像多余出来的。
曜按照要求摘掉了女王的面纱,却怎么都没想到面纱下的人是阿娜尔古丽。
一瞬的惊异过后,他约莫猜到了阿娜尔古丽的几分心思,和将军铁木尔的联姻应该不是女王想要的,可是迫于朝中势力或者其它原因却不得不答应,所以她出此下策,让自己的面纱在婚典当日被其他男子摘掉,故意捣乱婚典。
曜突然跃下城墙,急速地向外行去,女王立即下令:“拦住他。”
侍卫们挡住了曜的去路,曜回身,对女王说:“女王陛下,阿娜尔古丽,不要再做纠缠,否则我下次摘掉的就不只是你的面纱。”
远处举着盾牌的箭队赶到了,搭好了弓箭,只等女王一声令下,就可以将曜乱箭穿心。
国师的胆子大了起来,捋着胡须,从后面走了出来,冷嘲着说:“你冒犯了我国
的女王,死罪!还有胆子大放厥词?”
铁木尔对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去给箭队传令,过一会不管谁下任何命令,都可以下死手,当场击杀了曜。
女王低着头,微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国师正要挥手下令,命箭队射箭,乌孙的王子突然说:“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在了我国的退伍里,请陛下一定要审问清楚,否则我回去实在没有办法给父王、母后交待。”
国师笑眯眯地说:“王子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审问也要抓到了人才能问。”他朝铁木尔点了下头,铁木尔请各国使节都退后,汉朝的使节看出他们有用弓箭击毙这个少年的意图,心中惋惜,却无可奈何,和乌孙王子交换了个眼色,两人都只
能在侍从的保护下,向后退去。
铁木尔要保护女王退后,女王冷冷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觉得我需要你的保护吗?”
铁木尔脸色青转白,白转青,最后寒着脸退到了一边去。
他朝侍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动手了。
为了不伤到自己人,侍卫的包围圈像扇子一样打开,对着箭队一面的侍卫都向两边散开,而另一边的侍卫开始增多,阻止曜逃跑。
曜静站不动,昂首欣赏着月亮,姿态闲适,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前面的百人箭队,上百支的白羽箭正对准着他。
女王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曜。
当扇子完全打开时,弓箭队的队长挥手大喊“射箭”!上百支箭飞向曜。
曜猛地侧身向城墙边跑去,一个纵身就跳下了城楼,身影立即被黑夜吞没。
侍卫们都没预料到他的自杀行为,惊得呆住。
女王却是轻轻叫了一声,“啊——”她飞速向城楼边掠去,怎么都不能相信他会跳楼自尽。
突然,城楼下爆发出巨大的惊叫声,在海啸般的惊叫声中,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从半空冉冉腾起。
曜好似生了翅膀,在虚空中,迎风而上,他身上的白色斗篷迎风张开,状若展翅的大鹏。
他飞扑向站在城墙边上的女王,所有人都被吓住呆住,女王也被吓得一动不能动。
等箭队反应过来曜身在虚空本是最佳的射箭机会时,刚想射箭,曜已经落在了女王身边,白色的斗篷缓缓落下,若大鹏收翅。箭队的人举着弓箭只是发呆,直怀疑这个在夏天却反常地披着锦裘的少年真是鹏鸟化身。
少年一手举刀放在了女王脖上,一手扬起在空中挥了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被他收到了袖中。站在他身旁的女王听到空中有声响,却什么都没看清楚,只能推测应该是类似软索一类的东西,他在那边跳下城楼时,将它甩出,搭在了靠近自己
这边的城墙上,然后借助绳索的力量,飘然而上,一举从劣势占据了优势。
曜推着女王向前走,对国师说:“让路!”
国师恨不得下令,让箭队连着女王一块射死算了,可城墙下就是楼兰百姓,他只能命所有人都让开。
曜和女王一前一后走下城楼,进入了王宫。
女王轻声说:“左边,前进,拐弯,右边,转弯……”
曜按照她的指示,一路畅通无阻,等看不到侍卫时,他收回了刀,女王似乎也没有吃惊,仍然在前面默默带路。
因为第一次模仿鹰的样子飞翔扑击,力量的使用并不熟练,牵动了体内的寒气,曜落在女王身边时,已经气力不继,以女王的武功若全力反抗,他不会那么轻易得手,既然女王自愿配合着他做人质,所以有没有刀无关紧要。
可是当曜发现阿娜尔古丽并没有领他走出王宫,而是领着他到了一个四处封闭的密室,他猛地探手抓在阿娜尔古丽的咽喉上,犹如苍鹰抓毒蛇,没有丝毫留情。
阿娜尔古丽张着嘴,嘶嘶地吸着气,脸色渐渐发青,曜说:“不管你是阿娜尔古丽,还是楼兰的女王,我已经依照你的吩咐,当众揭开了你的面纱,你放了云歌,我还你自由,从此后互不相欠,各行各路,不然,我会让你假死成真,。”
直到阿娜尔古丽要昏死过去时,曜才放了手。
阿娜尔古丽瘫软在地上,俯着身子,不停地咳嗽着,她一边低头咳嗽,一边大笑起来。
曜冷眼看着她莫名其妙的笑声。
一会后,阿娜尔古丽停止了笑声,说道:“想让我放掉云……云……你心爱的人,你必须再帮我做一件事情。”
曜盯着阿娜尔古丽,眼神冰冷得像刀剑。
阿娜尔古丽说:“我求你做事,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楼兰百姓,为了整个西域。今天,是我的婚典,我的母后却没有出现,不是她不想,而是她被国师关了起来,一部分信仰月亮神的祭司也已经投靠了国师,宫里的侍卫都是铁木尔的人,
如果今日,我与铁木尔成了婚,我相信一年后我肯定会因为生孩子死亡,留下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铁木尔以王父的身份摄政。国师就是为了保证一年后铁木尔毫无疑义的摄政,才会将婚礼搞得天下皆知。等国师和铁木尔掌握楼兰后,楼兰
会变作匈奴争夺西域的前锋,匈奴虽然现在势力庞大,可是汉朝如今的小皇帝亦非凡人,不出十年,只怕汉朝就会扭转颓势,到时候无数楼兰的男儿会死,无数楼兰的女儿会做寡妇。”
她仰头看着曜,眼中是恳求,眼底深处却是平静的荒凉。
曜冷冷地说:“楼兰人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娜尔古丽笑了笑,“楼兰和你没关系,可你心爱的人在楼兰人手中。今日你若不想失去心爱的人,就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曜盯着阿娜尔古丽,阿娜尔古丽站了起来,也盯着曜,她微笑着说:“不用再想别的方法了,我不怕死,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屈服,我知道你很生气,今日过后,你想要我的性命,随时拿去。”_
她的眼睛里空荡荡,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任何畏惧,只有黑色的寂寞和荒凉。
曜心里掠过不解,垂目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向我求婚。”
愿孩子停止饥饿的哭声
愿老者得到怜悯的照顾
愿神灵的光辉沐浴着有情人
愿太阳神、月亮神护佑楼兰。”
在仙木低沉悦耳的吟唱声中,一直聚在他足下的萤火虫散开了,上上下下地飞舞
着,好似漫天星光遍布城楼,当他唱到“愿神灵的光辉沐浴着有情人”时,萤火
虫又开始聚拢,围着女王和帝曜飞舞。
女王似笑非笑地盯着帝曜,双眸波光流转,灿若星辰。
曜定定地看着女王,外人看着是深情对视,实际曜只是惊讶于女王的眼神变化。
两人在光芒的牵引下走到一起,女王握住曜的手,并肩站到城楼上。
太阳神的大祭司仙木仍在吟唱,月亮神的大祭司对所有人说,“神灵已经宣告了他的旨意,为楼兰挑选了真正的巴图尔。”
百年来,太阳神和月亮神的祭司第一次同时宣布神意,城楼下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恭贺女王终于觅得意中人。
终于成功阻止了铁木尔和国师的阴谋,女王本应该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何,她只觉心中酸痛,眼睛里有了朦朦泪意。
明知道此时应该密切注意国师和铁木尔的动向,可她却和曜并肩而立、握着曜的手,怔怔地凝望着载歌载舞、欢呼跳跃的人群。
等女王和曜走下城楼时,发现各国的使节已经被国师派人请回宫殿休息。
跟随太阳神、月亮神大祭司来举行祭神仪式的二十四个祭司站在城楼下的青石地上,每个人身后都有两个侍卫扶着。
月亮神大祭司的脸色煞白,太阳神大祭司仙木的面色镇定。
铁木尔面色铁青,恨恨地盯着曜和女王,他身后站着手持兵戈、全副铠甲的上千侍卫。
朝臣们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国师对阿娜尔古丽行礼,笑着说:“太后正在王宫中等候陛下。”
阿娜尔古丽看了一眼曜,似请求,又似警告。
她默默向前殿行去,曜安静地走在她身侧。
进入前殿,曜立即发觉整个前殿的各个角落都隐藏着弓箭手,国师脸色阴沉地走
到女王面前,抬手就一巴掌,阿娜尔古丽纹丝不动,任由巴掌打在了脸上,半边
脸立即肿起。
国师还欲再打,铁木尔的一个亲信突然惊惶地跑进来,声音发颤地说:“太后失踪了,看守太后的侍卫全死了,还有守卫王宫东门的将军身体突然着火,在众人
面前被活活烧死,所有兵丁都说太阳神发怒了,人心已经大乱……”
阿娜尔古丽闻言,一直绷着的身体骤然松弛,唇边抿出了笑意。
国师回头盯着女王,阴森森地说:“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你这只养不亲的毒蛇。”他对铁木尔吩咐:“杀了他们。”
铁木尔扬手下令,“射箭!”
大殿中的所有火烛突然熄灭。
仍有不少箭射了出来,但是以曜和阿娜尔古丽的武功,闻风辨声,闪避开几只没
有了准头的箭不在话下。
黑暗中,曜不熟悉地形,又怕狡猾的阿娜尔古丽耍花招,握住了阿娜尔古丽的手
,阿娜尔古丽俯在曜的肩头,低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救我。”
“我只是暂时打灭了殿内的灯,等他们再燃亮时,你的太阳神和月亮神都救不了
你。”
“那你带我逃吧!”阿娜尔古丽喘着气,低声说:“太后告诉我前殿的秘道就修
在王座下,我们和王座之间至少有三十个弓箭手,我们稍等一会,他们以为我们
向外逃,兵力肯定往门口集中,等弓箭手少一点了,我们再冲过去。”
曜没有吭声,只紧握住了阿娜尔古丽的手,静静等待。
时间在黑暗中慢慢流逝,阿娜尔古丽却觉得只有短短一瞬。
曜站了起来,阿娜尔古丽心中咯噔一下,这就要出去了吗?
她试着站起,身子晃了晃,又坐回地上,她抬头看着曜,可怜兮兮地说:“我走不了,我们再休息一会。”
曜眉头微蹙,有些不耐烦,更有些无可奈何,想了想,突然弯身抱起了阿娜尔古丽。
阿娜尔古丽整个人都浸绕在了非兰非麝的香气中。她自小被当成猛兽训练,现在却突然变作了受惊的小鹿,心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狂跳着,身体酥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她茫然不解,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怎么了?
这……这好像就是心如鹿跳!
忽然间,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城楼上想落泪,又为什么会为了多在暗道里待一会装走不动。
她红着脸,偷偷看向曜,娇羞地想,原来不管多勇敢坚强狡猾的女人,碰到神灵为自己安排的那个人时,都会变作小鹿。
曜对阿娜尔古丽一瞬间的女儿心思一无所知,只是盯着前方,快速地走着,希望早些离开。
他急促的脚步声,一声接一声,都敲打在阿娜尔古丽心上。
阿娜尔古丽的欣喜,被铺天盖地的悲伤吞噬。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情吗?只能生活在水里的鱼却爱上了天上的飞鸟。
阿娜尔古丽忽然嚷疼,“你慢点走,我伤口疼得很。”
曜不理会她,步速依旧。
阿娜尔古丽气得不停地骂曜,曜不但置若罔闻,反倒越走越快。
阿娜尔古丽不知道是疼得,还是气得,脸色发白,眼中含泪。
到了暗道尽头,阿娜尔古丽冷冷地说:“这里的机关也很重要,不能让外人看,反正你不屑知道,不如闭上眼睛。”
曜闭上了眼睛。
阿娜尔古丽凝视着曜,眼中满是温柔,几次想伸手碰一下曜的脸,却都在半空就缩回了手。
曜问:“还要多久?”
阿娜尔古丽眼中纠缠着难以斩断的不舍,语气却平淡冷漠,“这个机关不是用来逃生的,所以很复杂,需要花一点时间,反正我人在你怀里,我若使坏,你胳膊上用点力,就可以杀死我。”
她凝视着曜,尽力铭记,却明白一瞬永远无法化作一生。走出这个地道后,他就会像鹰一样,飞走了。
阿娜尔古丽轻声说:“我还是不放心,我要捂住你的眼睛,就一会。”她未等曜答应,就伸手盖在了曜的眼睛上。
掌间一片冰凉,是他的温度。
她怔怔地出着神,泪意阑珊。
曜在皱眉,阿娜尔古丽知道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突然笑了,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在墙壁上触摸了机关,门立即打开。
曜闻声睁开眼睛,阿娜尔古丽笑冲他做了个鬼脸,“看,我这条毒蛇并没有咬你。”
阿依汗走到坐在花丛中的曜面前,当着曜的面打开了花房的暗道机关,“从这里下去,一直沿着最左边的暗道走,就可以回到王宫外的那家客栈,我给云歌下了迷药后,派人送了她回家,她现在应该正在自己的榻上做着美梦。”
曜站起来要走,阿依汗挡在暗道门前说:“最后求你一件事情,把尤丽吐孜汗的尸体带出王宫,她生不能属于王宫,死也不能属于王宫,客栈里会有人把她安葬到一片洒满阳光的地方。”
“我已经帮你做了太多事情。”
“作为酬谢,我愿意撤走白龙堆沙漠旁守护泉眼的军队,让白龙堆沙漠中的盗匪们不必再为饮水痛苦。”
曜抱起了尸体,走到挡在暗道门前的阿依汗面前时,眼睛抬都没有抬,只冷声命令:“让开!”
阿依汗紧咬着唇未动,这一让,就是天涯海角、天各一方。
可是不让,又能如何呢?火烧情郎铁木尔、毒杀孪生妹妹、诛灭母系青梧族,她手上鲜血淋漓,在他心里,只怕毒蛇都比她善良。
“让开,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阿依汗微笑着让到了一边。
曜立即走进暗道,阿依汗目送着曜的背影,忽然想起身上的斗篷,赶紧解下,欲叫住他,却在张口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曜的身影消失在暗道中,阿依汗低头看向手中的斗篷,原本洁白如雪,如今有一块被火灼得焦黑。
阿依汗眼前浮现过烈焰腾起时,曜抱着她在空中转身,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火焰前,他苍白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通红。
她把脸贴在了那片焦黑上,泪水潸然而落,如果……如果她真的是阿娜尔古丽,也许一切会不一样,可是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
她把斗篷小心翼翼地收回白玉筒中,紧握在手中,走出了花房。
快到中午时,云歌才清醒,揉着眼睛走出屋子时,看到柳眉在整理行装。石榴树下,三哥闭着眼睛,盘膝而坐。
云歌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都想不明白,坐到三哥身边,“我们不是去看楼兰女王的婚典吗?我怎么睡着了?”
柳眉把云歌抓到井台边,“你问我们?我们还想问你,你怎么说睡觉就睡觉,叫都叫不醒,不过,你也不用遗憾,昨天晚上很没意思。”
云歌一边胡乱擦着脸,一边问:“阿娜尔古丽呢?”
柳眉踌躇了一下,说:“她走了。”
云歌惊讶地问:“她找到亲人了?她和亲人走了?她去了哪里?我以后还能见到她吗?”
柳眉轻声说:“她去了一个撒满阳光、种满鲜花的地方,以后……以后会见着的。”柳眉心里默念一百年后也是以后,不算欺骗。
云歌喃喃说:“我应该为她高兴,可是……我讨厌分离!”
柳眉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顶,“别啰嗦,赶紧去吃饭,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等云歌吃过饭,曜和柳眉骑着马,云歌骑着她的骆驼铃铛,离开了孔雀城。柳眉和云歌未用面纱,曜倒是戴了一顶遮阳斗笠,掩去了面容。
云歌看到街道两旁门市紧闭,行人都身穿丧服,面色悲伤,不禁问:“他们都怎么了?昨天还像过节一样热闹呢!”
柳眉没拉住,云歌已经跳下骆驼,抓住一个卖花女打探消息。
卖花女平日常和云歌做生意,很喜欢云歌,立即告诉云歌:“青梧国师和铁木尔叛乱,挟持太后,逼迫女王和铁木尔成婚,没想到女王真正的情郎帝曜突然出现,揭去了女王的面纱,向女王求婚,神灵早看透国师和铁木尔的坏心,让祭司宣示女王应该嫁给帝曜,国师和铁木尔见诡计暴露,将女王和帝曜逼入前殿,率兵围杀女王,女王受了重伤,帝曜……帝曜……”
卖花女的眼眶红了,哽咽着说不下去话,云歌急得直问,“怎么了,怎么了?”
旁边的铁匠接着说:“铁木尔将军纵火烧宫殿,帝曜为了救女王死了,女王已经下令处死国师和叛乱者,可是……唉!”铁匠也是面色不忍,长长地叹息,“好好一对人儿,一个却没了。愿魔鬼带走国师和铁木尔的灵魂,让他们永世不得安息。”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诅咒死者,忙闭着眼睛喃喃祷告,祈求神灵宽恕。
云歌听得很难过,眼眶也红了起来,“女王肯定很伤心。”
卖花女抹了抹眼角的泪,“早晨,女王告诉我们帝曜死了时,说着说着话就晕过去了,她身上的衣裙全是血,老人们说那是心上流出的泪。帝曜虽未和女王完成婚典,可他们已被太阳神和月亮神祝福过,所以,我们楼兰人已经把他看作女王的王夫,人人自发穿了丧衣,为他哀悼。”
云歌还想说什么,远处的柳眉大声喝斥:“云歌儿,你走不走?”
云歌抬头一看,三哥早看不到踪影了,只有柳眉的柳叶眉倒竖,怒瞪着她,她忙跳上铃铛,一边让铃铛快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向日常打过交道的楼兰人挥手告别。
铃铛一旦奔跑起来,疾驰如风,不一会就赶上了柳眉,云歌讨好地朝柳眉笑着,甜腻腻地问:“柳姐姐,你还说昨天晚上没意思?我只是听人说,都差点哭了,你为什么要骗我?”柳眉没理会她,她又问:“我昨天为什么会睡着?我明明记得我是和阿娜尔古丽一起的。”
柳眉瞪了她一眼,“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借着买葡萄的借口去找汉朝使节?你究竟想做什么?”
云歌笑着做了个鬼脸,“我要去追三哥了。”
铃铛疾驰着向前冲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胡杨林间荡开,柳眉看着云歌的背影摇了摇头。
曜的坐骑是一匹黑色的汗血宝马,云歌的坐骑是一匹纯白的天山雪驼,在西域传说中,两个都是来去如飞的神物。不过,曜显然未让马儿全速奔驰,云歌渐渐追上了他。
孔雀河畔的牧羊女们甩着羊鞭在高声歌唱:
“我放飞了猎鹰
把他寻找,
猎鹰飞过了草原,
仍不见他的踪影。
找不到这猎人,
我惶惶叹息泪湿衣襟。
……”
云歌冲牧羊女挥挥手,望着远处的雪山,欢快地大叫:“回家了!”
随着她的大叫,铃铛如闪电一般飞射了出去,曜的黑骏马也立即撒开蹄子,疾驰起来。
孔雀城高耸的城楼上,一个身着白裙、脸带面纱的女子站在最高处,俯瞰着脚下。
城墙下是胡杨林,胡杨林外是碧绿如茵的草原,草原上有一匹黑色的骏马,马上坐着一个锦袍少年;还有一匹白色的骆驼,骆驼上坐着一个绿衣女孩,白色的骆驼正在追赶黑色的骏马。
远处,养育了世世代代楼兰人的孔雀河蜿蜒流淌,潺潺的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雪山。一群一群的黑色牛群、白色羊群散布在绿色的草原上、蓝色的河水边。
白色的骆驼追赶上黑色的骏马,它们都撒开了蹄子,奔驰起来,一黑一白,如同两道闪电,飞掠过草原,快速地远去。
“我放飞了猎鹰
把他寻找,
猎鹰飞过了草原,
仍不见他的踪影。
找不到这猎人,
我惶惶叹息泪湿衣襟。
我放飞了猎鹰,
把他寻找
猎鹰飞过了雪山,
仍不见他的踪影。
找不到这猎人,
我惶惶叹息泪湿衣襟。
……”
仙木站到阿依汗身侧,叹息:“好忧伤的歌曲。”
“是吗?只怕是大祭司心中有悲音,所以感花落泪,我倒没觉得它悲伤。我会守护着孔雀河和这片草原,她的情郎一定会平安归来。”阿依汗盯了仙木一眼,微笑着问:“大祭司觉得呢?”
仙木双手交叉,放于胸前,行了一礼,平静地说:“我会忠诚地守护着陛下。”
阿依汗未置可否,眺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无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筒。
“我放飞了猎鹰
把他寻找,
猎鹰飞过了草原,
仍不见他的踪影。
找不到这猎人,
我惶惶叹息泪湿衣襟。
我放飞了猎鹰,
把他寻找
猎鹰飞过了雪山,
仍不见他的踪影。
找不到这猎人,
我惶惶叹息泪湿衣襟。
唉嗬吆,
我在高山把他寻找。
唉嗬吆,
我在平地把他寻找。
四周我都找遍就是不见他,
幸福的鸟儿已经飞走,
我的心被煎熬……”
虽然极力凝视,骏马上的影子仍然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消逝在她永远无法触及的蓝天白云、雪山绿水之间。
阿依汗用力握紧白玉筒。
有些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即使放飞楼兰最好的猎鹰,也找不回的。
蓝天依旧是那个蓝天,雪山依旧是那座雪山,孔雀河也依旧和千年前一样在流淌,但她知道千里烟波、万里云山,都镌刻着伤心。
可是,她依然要微笑着、不动声色地走下去,因为这就是她的人生,守护着别的少女和她的猎人能一起放飞猎鹰。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