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韵按:读罢地产大亨潘石屹的文章《爷爷的身份》除了感叹唏嘘,更有几分欣慰。前三十年中国社会生活沉沦堕落和血腥,不能说无关阶级斗争轧扎下各路精英的全军覆没;后三十年的改革启动和后劲,某种意义上说,与“黑二代”从苦难中奋起拼搏、改变人生命运的发功不无关系。
共和国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庞大的族群——“黑五类”,一个“黑”极富含阶级情感,它积累了从1949年起多次政治运动催生的一批又一批阶级敌人,据说受“黑五类”之害波及人数超过1亿,占当时总人口的15%。1979年后,执政党宣告阶级不存在了。帽子拿下了,惟有记忆永存。
黑五类作为一个有着“共同记忆”的群体,正在被遗忘。在漫长的三十年间,黑五类和他们的子女面对的是充满歧视和不公的世界,贱民身份使得他们在屈辱和创伤中生活、成长,除了学会顺从,别无选择。被侮辱被损害的创痛钉子般如影随形折磨着他们。那体验已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生命的一部分。
爷爷的身份潘石屹
父亲很严肃地找我谈了两次话了,是关于我们家族的事。因我写的所有文章中,只要提到我的出身,都说我是从西北黄土高坡贫苦农村家庭走出来的,父亲说这与事实不符。但我每次找个话题就岔开了。昨天,父亲让本家的叔叔写来一封信,好让我正本清源。
我没有见过爷爷,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去世了,我六十年代才出生。但爷爷在家里的影响很大,奶奶、爸爸、叔叔和姑姑常提起他来。
我上小学之后,就很少提起爷爷,也很少对外人讲爷爷的事。走出黄土高坡后,就更少提起他了。但我心里永远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记得刚上小学时,班上同学打我,说我爷爷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后被共产党拉到渭河滩里枪毙了。我很委屈,跑回家问奶奶。奶奶告诉我,爷爷不是被枪毙的,是病死的。但我去学校争辩没有任何用,班上同学都认定我爷爷是被枪毙的,老师也不同情我。
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我在一位同学(也是我好朋友)面前炫耀说,我爷爷是国民党的军官,他去过外面许多城市。这位同学把我的话告诉了老师。老师在班上开我的批斗会,一连开了好几天,还让同学们往我脸上吐口水,女同学吐的是口水,男同学把鼻涕擦到我的脸上。我的脸像痰盂一样有泪水、有鼻涕、有口水。开完批斗会,我就在小河边上把脸洗干净回家。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家人。
四年级时,我们学校里抓出了3个反革命的小学生,整天在他们的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开批斗会。我大伯也从村上被带到小学里批斗,批斗我大伯的理由也是因为我爷爷。爷爷留下了许多照片和黄埔军校的通信录,大伯偷偷把它们藏在我们邻村华南埠的一户贫下中农家里,结果被他家的女婿揭发了。这个女婿把照片和通信录都交给了公社,而我大伯因藏“变天账”整天被批斗。当时大伯一直没有承认是他藏的,说是爷爷藏的。其实据我了解,大伯确实有藏点文物家谱的习惯。
在老师和同学们批斗的发言中,我同时也知道了我爷爷和我们家族的一些事。
我爷爷的另一个儿子也是一名国民党军官,与日本人打仗时,在山西中条山阵亡,没有找到尸首。爷爷在纸上写下他的姓名和生辰,然后把这张纸埋在了老家的坟地。其实这座坟是空坟。
因为有这些经历,我很少提到爷爷。记得我的第一位女朋友曾问过我:“你爷爷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没有见过,据说在国民党的军队混过几年饭吃。”
我爷爷的名字叫潘尔燊,字乐伯。燊字很难认,一般人读不出。但爷爷告诉爸爸说,他刚到黄埔军校时,蒋介石点名,燊字读对了。
本家叔叔的来信中有这么一段话:“潘石屹没有见过他的祖父,可能只有理性的了解,缺乏感性的体认。乐伯先生当年是东泉高小与胡文斗齐名的高材生,又有北京高等警官大学和黄埔军校第六期的双料学历。他为人忠厚,淡泊名利。1953年经邓宝珊提名与我父亲一同列入爱国民主人士的行列,纳入统战对象。然,天不假年,他却过早地逝世了。应提醒潘石屹,要讲自己是爱国民主人士的家世,是将门之后。强调自己出生地和家庭的贫穷是可以的,但不要忘了自己是从有文化素养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
马上就到清明节了,我们怀念那些故去的亲人们。感谢亲人们在护佑着我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