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伯乐”
在宋朝的所有宰相中,晏殊也许算是活得最明白的一个。
晏殊(公元991-1055年)七岁能文,才学过人,有“神童”之誉。
真宗景德二年,十四岁的晏殊召试朝廷,以出众的才华获得破格提升,赐同进士出身,任秘书省正字。
至渴求人才辅弼的仁宗当朝,年富力强的晏殊备受宠信,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兼枢密使,掌握军政大权。
名声大,地位高,换作奸邪之辈,就该嫉贤妒能了,以免后起之秀取而代之。唐朝口蜜腹剑的宰相李林甫,不就将玄宗诏令入京应试的士人刷得一个不剩,还煞有介事地上表称贺“野无遗贤”嘛。而青年才俊杜甫和元结正在被淘汰之列!
晏殊则是真正的“伯乐”。他任职期间,发现和奖掖了不少精英。其中,有的后来居上,在当朝乃至后世,都远比晏殊更有影响:像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等;有的份量稍轻,却也“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如梅尧臣、富弼、宋祁、韩琦、孔道辅、张先、柳永等等。
当然,后人也有评价他“政绩平平”的。
其实,晏殊最大的政绩就是举贤荐能,不遗余力地举贤荐能!
而晏殊的活得明白,恰恰在于他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干得了什么,干不了什么!
晏殊位居宰相,政治地位显赫。可是,兴许从平步青云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不是最适宜自己的角色。他向往的是文学家而非政治家。文学家是凭个人的才华,越是横溢到泛滥,就越有大家风范;而政治家却需要小心谨慎,察言观色,越是善于揣摩最高决策者的心理,越是容易受到赏识得到重用。尤其是政治家最忌“妇人之仁”,该见风使舵就见风使舵,该翻云覆雨就翻云覆雨,该皮笑肉不笑就皮笑肉不笑,该杀气腾腾就杀气腾腾;而自己恰恰就是阴柔有余阳刚不足。赋诗与填词,沉迷酒色,娴雅清婉。最易触动情思的是“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最愿耳闻目睹的是“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最爱陶醉的是“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最难排遣的是“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最常感伤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回来”……
倘若大宋江山总是这样繁花似锦歌舞升平,当个“太平宰相”,倒也自得其乐快活一生;然而,这个宰相的宝座实际上坐得并不安稳。前有真宗朝签订的丧权辱国的“澶渊之盟”,不仅燕云十六州的失地未能收回,每年还要输送给辽朝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可辽朝仍然在不断地需索,边关的威胁远未彻底解决;后有仁宗登基以来的重重危机:边境外,西辽大肆骚扰,官军三战皆败;长城内,相继出现多次起义、兵变和叛乱。内忧外患,双重夹击。身为宰相,岂能高枕无忧?
晏殊知道自己并无治国铁腕,又不能逃避现实,归隐田园。那么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选贤任能,让那些栋梁材脱颖而出,领衔主演,挑起国家的重任。这既是对朝廷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于是,便有一批才子和能人纳入他的视野,收入他的门下,因他的力荐而青云直上,成为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
作为一位达官显贵,晏殊有了一个个出类拔萃的“替身”分担政务,他的日常生活就变得闲适自在了。他并不担心后生可畏。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是不会将官场看得比书房更重要的。何况,宰相已是位极人臣,倘能全身而退,倒不失为善始善终呢。
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皇帝一不高兴,可以将你罢官贬谪;皇帝高兴用你,你就得识相点,千万不能扫皇帝的兴!当然,也可以“请郡”,申请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担任知州。但那带有休养的性质,还是不“请”为好。
没有急流勇退的自由,并不妨碍享受人生的自由。事实上,只要当朝宰相用对了人,能将自己从事务堆里解放出来,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享受丰富多彩的人生。而且,你越是撒手权力,越是与世无争,你就越受拥戴,越没有对立面。
晏殊将这一关系理顺之后,他就开始优哉游哉了。据《避暑录话》记载,他特别喜欢与宾客诗酒宴游,而且每逢聚会,必有歌乐助兴,“未尝一日不宴饮”,“每有嘉客必留”,“亦必以歌舞相佐,谈笑杂出”。既有美酒斟之饮之,又有美女歌之舞之,宾客也就少不得吟之唱之。据宋祁《笔记》所言,晏殊平生作诗填词万首以上。无疑,其中大部分都是这种应酬之作,没有什么艺术价值。但晏殊不愧有“神童”的底子,一旦他触动了莫名的惆怅,就会飞出“神来之笔”,留下几首“神品”。他在《蝶恋花》中吟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就被清代大学者王国维引申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的第一种境界。
晏殊尚有一定数量的词,写得典丽沉郁,温润秀洁,和婉清雅,多涵人生忧戚之慨,成为北宋前期词风日见昌盛的开山之作。
晏殊还因自己的词写得雍容华贵,看不上那些透出寒伧气的词。据《青箱杂记》记载:“晏公献元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咏富贵,不言珠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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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故里
晏殊虽瞧不上“穷儿家”,但他毕竟“虽起田里”。
晏殊是江西进贤县文港镇人。
现在的文港镇,有个晏家村。晏家村至今还是一副“田里”模样。
晏家村里有个晏氏家庙。据说它就修建在晏殊当年的出生地。
晏氏家庙内并未供奉菩萨。与其说是庙,倒不如说是个祠堂。晏氏的后代们就拿这个家庙当作娱乐场所,在里面打扑克下象棋,倒也自得其乐。
兴许村里也需要一个庙来供奉神像,便由村民捐资,在村子的另一头修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沙河大庙”,塑了几尊不比半个真人大的神像。神像之粗糙,一看就出自村民的手艺。
晏氏家庙还有一个“副题”——晏殊故里。
晏家村如果不是晏殊故里,似乎还更“体面”一些。可是,只要想一想晏殊曾是宋朝堂堂的宰相,曾经过着何等金玉锦绣的日子,那么这样简陋的故里就太不相称了。有趣的是,百十公里之外的东乡上池村王安石故里,也基本是这幅“贫下中农”的模样。兴许这样的故里正好与宋朝的积贫积弱相吻合吧。
其实,文港是江西有名的笔都。晏家村的左邻右舍,都有许多私人作坊,源源不断地出产各种毛笔,且大多盖起了私人楼房以致别墅。而晏家村却还是一片陈旧的房屋,好似等待扶贫的村落。
不过,也不必慨叹。晏殊毕竟是宋朝宰相。试想前些年,中国出将军最多的兴国县,不也是一幅“田里”模样吗?后来上面有人重视了,加大了投资,又修了京九铁路,很快不就有了富贵气象了嘛!
文港以笔扬名,倘与晏家村联手,巧妙地打响“神童”品牌,不就更容易畅销,更容易互利双赢吗。
晏家村最有气派的房屋当属晏氏家庙。
晏氏家庙最有气派的是厅堂里悬挂的几块匾额,其中数“声蜚翰院”与“进士”最醒目。这恐怕是晏家村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别的村再“小康”,可不见得出过文化名人。而不起眼的晏家村,有了这样的匾额,就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祠堂的正壁上供奉着晏殊的画像,白纸素描,一看就是无名氏的手笔,且年代不久。倒是晏殊画像之上,一溜排开的伟人像挺有历史。从马恩列斯,到毛周刘朱,当间还并列着孙中山。
晏殊画像两侧,如大字报一般贴着一首晏殊的《浣溪沙》和一首晏几道的《鹧鸪天》。这是晏殊父子的代表作。
“神童”二代退避官场
晏几道(约1040-1112年)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
晏殊的一群儿女中,惟有晏几道继承了“神童”的灵性。
晏殊举荐人才倾尽全力,“福荫”子女就逊色得多。朝廷其实有“荫补”的政策,恩泽可及直系子孙,还可推及旁支、异性、甚至于门客。他却“有权不使,过期作废”。稍稍带点嫌疑色彩的是,经他举荐担任过枢密副使的富弼后来成了他的女婿。但这恐怕不是晏殊的“以权谋私”,而是他爱惜人才的另一方式。而其他子女,除晏几道继承了父亲的才艺之外,均默默无闻。即使是赋词精妙的晏几道,也就只担任过颍昌府许田镇监等地方小官吏。况且,由于晏几道个性耿介,不肯依傍权贵,一生仕途不顺。按说凭他的才华,即便他父亲不愿意“胳膊肘往里拐”,他只要往身居要津的“叔叔”们那里多跑几趟,想官运亨通并非难事。可他厌恶官场混浊,仕途叵测,宁可放弃一官半职,退居京都私邸观舞听歌饮酒填词。
“狸猫换太子”
庆历三年,五十二岁的晏殊掌管朝廷文武双重大权。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宰相),韩琦、富弼为枢密副使,欧阳修、蔡襄为谏官,可谓人才济济,盛极一时。范仲淹条陈十事,提出改革朝政的主张,被称为“庆历新政”,政治上颇有振作的气象。
但是,改革从根本上触及了许多官员的既得利益,施行不久就受到多方面的攻击。很多人指责范仲淹等人拉帮结派。范仲淹对此有过中肯的解释;可惜仁宗不能果断明察,又听信反对派的攻击之言,遂中止了改革。韩琦先被放出为外官;第二年,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相继外放。晏殊也因为曾经应命给仁宗的生母李宸妃撰写墓志,没有明言宸妃生仁宗之事,而被贬出京都,辗转在颍州、陈州、徐州各地任职。
其实,仁宗自十三岁即位,朝权都控制在假冒他生母的刘皇太后手里。这个工于心计的女人,既然能给后人留下一个“狸猫换太子”的传说故事,那么在她垂帘听政之时,她权倾朝野,耳目众多,谁敢轻易捅开她竭力掩藏的宫闱秘事!晏殊自然也不敢以卵击石!直到刘皇太后撒手人寰了,朝廷里方有人无所顾忌地揭穿其中的奥秘。这又怎能怨晏殊?
仁宗恐怕也对此事心知肚明,便没有过于追究晏殊的责任。外放的晏殊比他的那些遭贬的部下还是自在得多。
父唱子随
晏殊一如既往地饮酒填词。他做了多年高官,家中少不得蓄几个歌妓、纳几个姬妾。
然而,他似乎又有点“惧内”:假如他纳的侍儿被王夫人所不容,他即便再喜欢,也常常忍痛割爱;可事后又往往反悔。于是他这宰相大人本不该有多少爱情的失落感,却偏偏有不少词表现一丝丝酸楚苦涩的离愁别恨。他如同忏悔的《踏莎行》就极其哀婉动人: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晏几道更是一个纯粹的情种。他父亲去世时,他年方二十五岁,还没取得功名。
出自相府,他孤高自傲,行为狂放。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使他也醉心于歌舞宴饮的生活。由于出手阔绰,一掷千金,所分到的一份先人财产,没几年就坐吃山空。在他的笔下,“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他的怀旧情绪也比其情场得意的父亲更加深沉。他的《蝶恋花》正好可与其父亲的《踏莎行》相为呼应: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说是“聚散真容易”,实际上是聚难散容易。否则,何必那么凄凉。
晏殊高官厚禄,本来聚和散都容易,却也少不了苍凉惆怅,且少不了“红烛垂泪”。他的《撼庭秋》便如同噙着泪写就: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因无寐!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晏几道与歌酒场相悦女性的离别之情,更是发自肺腑的抑郁。这首《鹧鸪天》就如同一位多情才子的长吁短叹: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晏殊蓄养过的歌妓,有的是违心地放走的。一旦邂逅,总是格外触动情思。他就免不了要《诉衷情》: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时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季节、地点、人物,意外相逢的亲昵与满怀激情,都交代得简略而生动。春天树木间随处可见的游丝,宛如形象化了的绵绵情思;“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也化作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云雨之情,蕴含着典型的“象外之意”。
晏几道之所以仕途不畅,有他不愿走门路的原因,也有他混身官场却心不在焉的原因。欧阳修就曾出于对晏殊的提拔和教诲之恩,奏请仁宗恩准,破格委派他去担任河南颍昌县令。
倘若他稍微多往政务上操几分心思,或者像其父亲一样“无为而治”,他的处境不至于那么艰难。说不定,凭着其父亲打下的人脉根基,想要飞黄腾达也并非难事。可他痴迷的是词,醉心的是红粉知己。结果,公务办得敷衍了事,人际关系也空前紧张。于是,当他错判了一桩命案,被同行添枝加叶一奏报,等待他的就只有监狱。还是欧阳修机敏地从中斡旋,他才结束了囚徒生活。但他的家产早已耗尽。堂堂的宰相之子,日子过得如同一个破落户。他与一位相思女子久别重逢,吟就的《鹧鸪天》便怎能不带有一股溢于言表的沧桑感: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殊父子之间,似乎除了命运不同,而无代沟之感。他们作词的风格之接近,也是文坛少有的。最如同一唱一和的是晏殊写过一首《山亭柳·赠歌者》:“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闲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偏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晏几道则写了一首《河满子》:“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五陵年少浑薄倖,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归雁行边远字,惊鸾舞处高肠。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当然,儿子不会亦步亦趋地跟随在父亲身后。父与子由于学识修养及地位的不同,也会打上独自的烙印。即使如此相同的题材,相同的描述,父亲的词还是巧借歌女的口吻,表现了中国古代文人学士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而儿子只是单纯地慨叹歌女的悲惨遭遇,当然也在感叹自己的命运坎坷。
晏殊是活得明白的宰相,所以为官为词,都同样洒脱;
晏几道是活得不明白的词人,所以他当官提不上去,作词也始终是笼罩在其父亲的光影下。只能成为“大晏”后面的“小晏”。
韩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似还可补充一句,儿子不必不如父。曹丕大概情知“歌以咏志”咏不过父亲曹操,便另辟蹊径,在文学典论上独树一帜。倘提及建安诗歌,没有曹丕的份;可倘论建安文学,却得好好讲一讲曹丕的《典论·论文》。苏轼的政论文恐怕难脱其父苏洵的窠臼,但他诗、词、书、画、文全面开花,早已让其父只能望其项背。
不过,正如大仲马有大仲马的价值,小仲马也有小仲马的价值,他们并不能互相取代。“大晏”和“小晏”九百年前的父唱子随,今天仍能有余音绕耳,这难道不是他们父子俩为中国文坛作出的卓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