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我记得我有一位老同学，两年前看过了陈可辛的《如果爱》后，说“歌舞倒是好看的，可是情节呢？没什么情节嘛！”
我揿扭反应一般想到了侯孝贤，寻思，那么看看侯孝贤呢？想着那情境，便逗起心里的小趣儿——侯孝贤竟一直被称作台湾的“闷皇帝”。
当然侯孝贤的电影中没有情节和一般意义上的没有情节并不太一样，因为他的片子如果真正没有情节的话，观影完毕你是不会有那样的感受的：口齿噙香，意犹未尽——然而这是看完他的电影后最强烈的感情。电影的镜头既代了小说的笔墨，是一种语言符号，就总是有所指的，有所指就会传达一定的信息，有了信息便构成情节。
我总觉得他的电影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阐释的空间极大。即使重新再看一遍，仍有未尽意之处，细细琢磨一番，即可“温故而知新”。只因他的电影不是情节不丰富，正相反过于充盈，然而被他技巧得作了番剪裁，你看得见戏台上几个主角咿咿呀呀的唱戏，然而后台隐约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嗡嗡唧唧的人语声，才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他早期的电影这种特性不明显，譬如说《儿子的大玩偶》，这部电影并没有刻意抑制悲剧感，且利用了闪回，对比等手法来突出戏剧性情节，虽然说那部电影比之其他影片味道已经很淡了，然而在侯孝贤的影片中是较容易解读的，意味指向亦明确，就是一部笑中有泪的悲喜剧，甚至导演的悲悯情绪也有所显露。
《风柜来的人》明显改变了，到了《悲情城市》又变了点。
不过相比《风柜来的人》，我们可以在《悲情城市》把这种倾向看得愈加清楚。因为如果把这个故事还原，很可以写成一场情节跌宕起伏，饱蘸恩爱情仇的家族剧，故事的背景和题材能让任何一个电视剧导演心花怒放，遂拍成百集《创世纪》般的重头戏。
八卦小报上刊了一个女人的艳情悲剧，福楼拜写成了《包法利夫人》——重点全在处理方式上。
我想，《海上花》是侯孝贤风格的极端发展。我相信，没有一个人第一次看完这部影片敢说自己领悟了它，因为看明白都不容易。但是我们心里又模糊地觉得，它一定是述说了什么，33个长镜头，那样意味深长，画面那样色昏彩重，精雕细琢得造就那番含蓄的气氛，就暗示给我们，要“read between the lines”.
《海上花》的故事要讲，拉拉杂杂几箩筐。简单一束，不过是上海租界里一批堂子倌人与商人嫖客的故事。电影里着重描写得有这样几对：荟芳里——王莲生与沈小红；公阳里——洪善卿与周双珠/朱淑人与周双玉；尚仁里——罗子富与黄翠凤。侯孝贤在这部戏中破例用了许多“大腕”,比如梁朝伟饰王莲生，刘嘉玲饰周双珠，李嘉欣饰黄翠凤，本来邀张曼玉来饰演沈小红的，她因为畏惧说上海话婉拒了。侯孝贤大概也预料到这部戏拍出来晦涩难解，相当冷门，于是找来明星撑场。否则用台湾本土的演员就可以搞定，台湾有许多演技精湛的艺人，比如说饰演罗子富的高捷。
看过电影的都知道，它是由清末小说《海上花列传》改编而来的。既然是列传，几个“名花”的故事应该一一道来，有头有尾。侯孝贤采用的形式类似于书的结构，并不是彻底叙完一个搁下，再由下一个接起——这么生硬的结构当然更不适合于电影。不过比起小说来，他的叙事手法反而不那么圆滑。因为焦点以地点为转移，几个堂子间插换，开始和结束每段故事时，他采用的是淡入淡出的形式。电影中，尤其是在气韵悠远，情节抒情的电影中，常用淡入淡出法，然而也不过是一两个镜头而已。可是侯孝贤显然下定了决心，一鼓作气，连用下来，使得淡入淡出成了这部电影最大的标志。电影不比书圆滑，然而将这种风格标志化，反而使得这部电影的风味失去了与小说的可比性，仿佛走在街角处一拐，进入另一番天地，是另一种好处。且他似乎更遵守“列传”的形式，在每个堂子刚出场时，用大红字打出堂子名称与倌人的姓名——这在侯孝贤的电影中也常见。至于长镜头，就更不用说了，淡入淡出代替了镜头切换，“出”“入”之间无一例外的一长到底。这其中的妙处和侯孝贤隐藏的情节，只举王莲生与沈小红一例略微谈谈。
王莲生（梁朝伟）与沈小红（羽田美智子）的故事，是这几个故事间刻画男女关系着墨最多的一个。周双珠与洪善卿之间近乎知己，黄翠凤纯粹利用罗子富，周双玉和朱淑人的戏也只闹死闹活的一场，最终以薄情到敲竹杠的形式了结。爱情这一支花却似浓还淡得开在王莲生与沈小红之间。
影片一开场，冷冷凝视着一桌酒食征逐之人——嫖客在堂子里开酒局。席上人划拳吃酒，聊着闲话，王莲生从头至尾面带微笑不置一语，这一段长镜头近尾声时，他起身离席。周双珠与洪善卿低语，方知王莲生的相好沈小红，打了他新近结交的倌人张惠贞——一段戏剧化的情节，就这样一句带过了。他与沈小红的感情要好到什么地步？他为什么又去找另一个倌人？这件事情发生后，他是什么想法？这些无尽的猜想在被埋葬的情节中默默涌动着，然而这一句提点也被席间其他的闲语冲淡了，你都不会注意它。接下来，王莲生的懦弱性格展露无遗。他在两个朋友相伴下去给沈小红陪不是，话极少，洪善卿代说好话。之后他又极力忍受沈小红和她娘姨的抢白与讽刺，焦急惶恐折腾了一番，才哄得她破涕为笑。他显然是爱她的。在你急于要知道之后的发展情势时，画面却渐渐淡出了，开始了周双珠的故事。
便是这一段，奠定了两人故事的基调。他们关系中这种高低地位，一直到结尾才来了一个大反转，令人唏嘘不已。故事结尾，王莲生发现沈小红姘戏子，一怒之下打烂他送她的东西，踉跄而去。之后在朋友劝说下，复去探望她，她极为尴尬，一行啼哭一行气凑道冤枉，并表示如果他不再养她，她只有死路一条。此时王莲生对于沈小红的感情已完全幻灭，只淡淡抛下一句“你说没有就没有，无所谓啊”。终究还是弃她而去。
此时我们再回头来看几段长镜头，便理解侯孝贤为什么要安插这样的镜头了——在两人第一次和好之后，下一个镜头又是一个从争吵到和好的过程，这第二次和好后两人感情浃洽深厚，情意款款。然而下一个长镜头里，确是出现了王莲生与张惠贞在一起，且闷闷不乐，与张惠贞亦无他话，显然他与张惠贞的交情不能和沈小红比。那么他来张惠贞这里是为什么？还有一处，很值得注意，他卧在塌床上等张惠贞给他装烟时，谈到沈小红开销大（即便在这里还是谈沈小红，可见王莲生之心），遂问她知道不知道沈小红为什么开销那么大，张惠贞吞吞吐吐遮掩过去，王莲生笑骂：“你真是个杠头，沈小红说了你多少坏话，你倒替她瞒。”可见王莲生已觉察到是“坏话”，坏事情，他心里有些数的。当然，我们看到后面都明白了，沈小红开销大一半是为了包养戏子，再体会王莲生这时心境，真是令人倍感凄凉。他对她有真心，所以她感情的微妙处亦能体察，小红包了戏子，即便隐瞒，对他的态度还是有变化的。对他是真情还是敷衍（只是为了让他帮她还债），他多少有疑虑——他找张惠贞不过是垫他感情中的空档。因他这点心知肚明，所以几乎所有的酒席镜头中，他总是显得落落寡欢，仿佛是不合群，在热闹的欢逐场中受着这份心事的煎熬。侯孝贤就是用了这样一个对比，来展示出王莲生的抑郁心情，他这份落寞在只求欢不求情的欢场中亦显珍贵，也令人倍感心酸。
ps：梁朝伟在此戏中表现出色，和在其他戏中很是两样，并且比《悲情城市》中的表演更自然。
就他二人的故事，其实还有许多细节值得细尝，侯孝贤确实隐藏了许多应该交代的情节，在包戏子一节曝光前，其他的情节几乎只能看作片段，然而故事进行到了尾声，所有的情节串成一气，期间的欢喜哀矜才浮出水面，再回首恍然若悟，爽然若失——这乍一听像是《低俗小说》的手法，然而我认为《海上花》是极含蓄的，不只是在情节上取巧才采用分段叙述。藏闪之间，像是水墨画中的留白，留下了极大的空间去阐释，去理解。我们体会得到这好处，方可领略侯孝贤的一番好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