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诉尽母女间的情感纠结
——读佐野洋子的《静子》
接力2012年出版的《静子》，是本32开本的小书，13万字印在192页里，厚敦敦的，很有手感。想到这是佐野洋子晚年回忆她与母亲纠结了一生情感的记载，触摸那封面的纹路，似乎都有了触摸岁月的沧桑感。
关于书的介绍，在套封内页写着：本书是佐野洋子万年创作的一部纪实性长篇散文。作者说，此书献给她一辈子从来没有喜欢过的母亲。在日本出版后反响强烈，有人感动，有人如释重负，还有的人觉得获得了内心的救赎。
《静子》是一部讲述母女之间爱与恨的作品。静子就是佐野洋子的母亲。在作者的笔下，母亲与“我”一生都没有和谐相处过，“我”讨厌母亲，因为她虚荣、自私、冷漠、无情，甚至在小时候虐待“我”。母亲晚年的时候被儿媳妇从家里赶了出来，虽然“我”花费巨额金钱把她送进了设施优良的养老院，但“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内心的一点点安宁，因为从情感上“我”一次也没有喜欢过母亲，“我”成了把母亲丢在弃母山上的人……
作品写出了人性的真实与丰富，对母女之间情感纠葛的描写没有丝毫的掩饰和美化，结尾处对母亲厌恶的冰释、情感的升华，动人心弦，让人感动。
我读后最深的感触是：沉重、震撼和隐隐不断的痛。总之，我哭了，虽然并没有佐野洋子和母亲那么明确的感情纠葛和冲突，但是，一位老人的回忆，也许因着那份诚挚、大胆甚至是残忍的细致剖析，让人感同身受。
从这点来说，只有老人才有资格去写回忆录，因为大体来说，人要经历多一些，再多一些，才肯大胆而真挚的回忆自己的过往，直面那些残忍的、痛苦的、尴尬的、难以释怀的感情，才有勇气，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的去表达和描绘出来。
提到佐野洋子，大概大部分人跟我一样，认识最深的作品还是她的《活了100万次的猫》，关于她的图画书，我也只买过这一本。很多人说很喜欢这本，我读这本图画书的时候，却感觉很是不适；有人说这是一本颂扬真正爱情的书，真挚又深刻，歌颂了爱情，刻画了轮回，描述了真正的生与死，别离与升华，可我不知为什么，从里边更多的是读出了优越感、戾气和悲凉？
我的小儿子倒是非常喜欢这本书，他一遍又一遍的让我读，我读着这只被100万个人宠爱过的虎斑猫的故事，看他有着不死之身，或悲或喜；看他的死让100万个人痛哭伤感，自己却一次也没有哭过；看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最后又因为深爱的白猫的死而号啕痛哭，再也没有活过来……wow，我边读边想，这位作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样优雅自如的嘲弄着爱情与生命，有着怎样丰富又纠结的内心情感世界呢，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呢？
其实，《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佐野洋子30多岁时候的作品，她当时的创作很大一部分因素只是一时兴起，灵感来了，随手写就，或许并没有后人分析出来的那么丰富的内涵。这一点很像鲁迅的文章之于我们，我时常想，也许其实鲁迅真没有我们分析的那么深刻，他的很多文章是有不少激情与鞭挞在里边，但是真的像我们在中学时学的那样，能分析出大段大段的隽永意义吗？呵呵。讽刺的是，佐野洋子自己说：我不喜欢猫，但是她笔下的猫却那样传神，那碧绿的眼睛带着嘲讽与洞察，凝视着你，让你震撼和动容。看看她晚年的作品，也许会对她30多岁时流露出来的一点点扭曲和戾气多一些理解与认可吧。
到了晚年，佐野洋子的文字更显沉静、理性，翻阅回忆、寥寥数笔，就能把复杂的感情毫不掩饰的检视一番，呈现出来。
佐野洋子在描绘母亲的时候，真是有着一股子毫不掩饰的刻薄劲儿，我想，这份刻薄，其实是她给自己的。当她那样刻薄又生动的描述着母亲的时候，其实是对自己内心的一种检视，那种内疚、厌恶伴随着渴望的情感，纠结着，让她更努力、更坦荡的刻薄着，对母亲的刻薄，对自己的刻薄，一定程度上说，这是一种自我救赎。
看着这份刻薄，我实在是忍不住笑了。
佐野洋子19岁时，父亲去世了，对父亲、丈夫的死，她对全家人的态度都进行了描述——或多或少，大家竟然都有一些如释重负，虽然父亲的死并不令人高兴，30岁时的佐野洋子，恐怕还不好意思这么坦率的承认吧？
“父亲死去的一瞬间我想的是什么呢？如释重负。啊，这样一来今年考不上艺大也可以轻松一点了。”“嗯，不好意思，你父亲去世以后我总算卸下了心上的石头。”“弟弟的日记本打开放在桌子上，上面写着一行字：父亲死了我很高兴。”
呵呵，上帝，这是扭曲一家人吗？其实不是，这是人性，这是人之情感的复杂性。
佐野洋子评价成为寡妇的母亲：母亲可能靠的是不服输的劲头和虚荣心，才能够努力滴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佐野洋子有一个哥哥，感情很好，但是在她9岁那年就死掉了，事实上，在佐野洋子9岁、她母亲34岁时，已经死掉3个孩子了——那终究是一个战乱、医疗与物资匮乏的年代，说起来，佐野洋子可以算作真真正正的长女，长女总是有一些艰辛的经历和思考。
佐野洋子并没有用太多笔墨主观描述她与母亲之间有多少爱与恨，但是客观的描述却让人真真切切的感受着。她写道：“用全身力气打我、虐待我、憎恨我的母亲，用绿色格子花纹西服上薄薄的人造丝绸给个子迅速长高的我做了一条连衣裙。由于没有缝纫机，母亲发挥她那高超的手艺，将整件西服都用倒钩针缝着织，做成的衣服就跟用缝纫机做出来的一样。”
在前面的一些章节，佐野洋子很仔细的回忆着年幼时光中的父母、自己和家人，描述着那种厌倦和反感。佐野洋子的母亲一生生了7个孩子，养活大了4个，关于生养孩子，洋子很刻薄的描述爸爸：在战后，还是在连吃的都匮乏的海外，不久母亲又怀孕了。我后来听说母亲是在撤退的时候怀孕的。我实在无法理解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当时在征兵检查是被定为丙类，骨瘦如柴。莫非是野兽？我看有可能。（笑死我了）
佐野洋子一生中最怀念的亲人也许是她的弟弟，正史，2岁就死去了。她说：正是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她说：与其说他是我的弟弟，毋宁说是我的孩子，我的附属品，照顾他完全是我的责任。而且，他虽然很小，但我觉得是他支撑了我。她又说：现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正史的人只有我一个了。
好悲凉。
她说：长大以后，每逢天气晴好的五月，我都会想起那时无力地蹲在稻田旁的正史，当时我还硬是用力把他拽起来，如今感到无比悔恨，但已无法挽回。
人这一生，也许只有在回头检视的时候，才会看到一段又一段无法挽回的悔恨，无论多么强大的人，看到这些悔恨的回忆，都会有着深深的挫败感。
佐野洋子对自己的评论，零零碎碎的贯穿在回忆中：“说不定我在幼年时就把自己所有好的资质禀赋都用尽了吧。”“我是爱偷奸耍滑的孩子吗？我天生就是狡猾的性格吗？”“我和母亲从一开始就脾气不合”“事实上，我的确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孩子。”……
母亲给了佐野洋子太多内心的挫折和伤痛，她口口声声说母亲自私、冷漠、奇怪——“记得在我四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牵母亲的手，我刚把手放进她的掌心，她立刻很不高兴地发出‘切’的一声，然后猛地甩开了我的手。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拉她的手。”可是她自打小的时候，内心最渴望的其实也是母亲的亲近，身体和心灵的亲近。
“但是，母亲，只要您说上一句‘谢谢’，捧一捧，猪也是会上树的。只有一次，在我打完水以后母亲给了我一个西红柿。我无法忘记当时的喜悦。西红柿又大又红。当时我觉得，母亲多好啊，多么好的母亲啊！在我的心中，明亮的西红柿散发着光芒。”
“我至今仍然觉得，母亲做的水饺真的是太香了。”
佐野洋子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小时候对母亲的认可。但是她又迅速的调整，接着大篇幅的描述母亲的虚荣、自私、冷漠、粗俗。最让她纠结和无法释怀的是：母亲是一个不向任何人说“谢谢“和”对不起“的人。”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有感谢和赎罪的心情？再或者是因为她认为说‘谢谢’和‘对不起’就是向人认输？她的自尊心如此强吗？”
但是，随着母亲的老年痴呆症状的加深，母亲似乎变了一个人，而年纪也增长了的佐野洋子发现：我和母亲，只有在母亲变成了母亲以外的另一个人的时候，才终于可以进行一些温馨的对话。对于正常的母亲，我从没有喜欢过，总是激烈地与她对抗。
“所谓家人，真的是一个没有温情的集体。”这话冷漠得让人感觉可怕。
但是在母亲彻底痴呆了之后，几十年的嫌隙彻底解除了。这一段，也就是让绝大多数人最为感动的片段——
在养老院的床上，我自然地拍起了母亲的被子。
我唱着：“睡吧，睡吧，母亲乖乖，快睡吧。”母亲笑了，非常愉快地笑了。
然后母亲一边拍着我身上的被子一边唱：“孩子乖乖，快睡觉哦，快睡吧……接下来怎么唱来着？”
“孩子的守护神去哪里了？”
“翻越那座高山，翻越村庄。”
我一边唱着，一边抚摸母亲的白发。
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想都没想的话脱口而出：“对不起，母亲，对不起。“
“我是一个坏孩子，对不起。”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不怪你。”
……
母亲将一辈子的“谢谢”和‘对不起”在糊涂的情况下如同水桶里的水一样倾倒一空了吗？
“我终于从几乎折磨了自己五十多年的自责中解放出来。”
“从母亲痴呆开始，过了六年左右。我不再说难听的话或者指责她。”
“我感觉自己获得了某种宽恕。世界忽然变得不同，变得如此平静。”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我们。人生啊，总是在你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晚了。”
得到了自我救赎的佐野洋子，把这段经历非常高兴的写信告诉了河合隼雄先生，而他为洋子由衷高兴的同时也说：“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自然地安排好了的。”
心上的伤口，仿佛永远弥合不了，那伤口，就是一辈子都没有喜欢过的母亲啊。但是，你以为无法愈合的伤口，其实也终究可以愈合，那是上天奇妙的工作，“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自然地安排好了的。”
行文最末，佐野洋子说的平静又深刻，让人动容：“我也会死。有无法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但没有不死的人。”“在褐色的能够投过去的雾霭中，母亲和孩子们就站在那里。我感到宁静而亲切。我也要去那宁静而亲切的一侧。谢谢！我马上就来！”
掩卷轻叹，看别人的纠结，体味自己的悲凉。好好的回味，去一探自己的内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