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彩虹，你上班，我走了......”
四点多，姑姑打来电话，我应着，心里有些不舍。
姑姑是父亲的表姐，今年已60多岁了，住在宝鸡。因为奶奶只生了父亲他们兄弟三个，没有女儿，所以，在我心里她就是亲姑姑。姨奶15岁就嫁到陕西，生了5个孩子，姑姑是老大也是唯一的女孩子。从小，姑姑就寄养在马峡老家，8岁时才被姨爷带回了陕西。
我和姑姑的缘分不同于哥哥姐姐们，缘于小时候，我也在她家寄养过。
在我5岁多时，家里来了一位远房亲戚，母亲让我们叫姑父，说是从陕西来。从没见过，他说话腔调和我们有些不一样，只听见他把“我”说成“饿”，把“说话”叫“社话”把小孩叫“小娃”等等还有那么多听不懂的怪话，惹的我和哥哥姐姐们躲在门外偷偷笑，陕西到底在哪，我并不关心，我只顾和孩子们疯玩，只记得有一天回家，亲戚已经走了，床上多了一条红色喇叭裤，白色的蕾丝边，红灿灿的......
当然，那条红色喇叭裤是姑父买给我的，为此，我兴奋了好一段时间，也内疚了好一段时间，为自己私下里嘲笑他，模仿他说话，为自己没有好好给他端一杯茶倒一次水，为自己没能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姑父”。
那年，那条红色的喇叭裤，整整温暖了我一个冬天，让我在伙伴们啧啧的羡慕声里，扬眉吐气。平时，我总是把它叠的整整齐齐，舍不得穿，除了过节或母亲带我外出的时候。
亲戚要常走动才亲。自从那次姑父亲自登门认亲后，奶奶就常唠叨着，什么时候亲自去看她唯一的外甥女。年刚过，母亲就安顿好家务，陪奶奶去陕西。我是母亲放不下的家务，只能带上。
就这样，我穿着那条仍然红灿灿的喇叭裤跟随母亲和奶奶，在哥哥姐姐们妒忌的目光里，神气十足地出发了。坐了一天的车，晕晕乎乎，等到达姑姑家，天已全黑，只记得雪很大，姑姑家窑洞的灯很亮，炕很暖。
第二天，雪还在下，不知道那个冬天为啥有那么多的雪要下。姑姑家的院子窄长，一孔窑洞在最里面，五间房子背靠着山体。我是第一次见姑姑，当时，姑姑还不到四十岁，清瘦，白净。眉眼和奶奶有些像。她只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又抱养了一个儿子。
我们的到来，让姑姑觉得意外和欢喜，从小缺少母爱的她，那次真正体会到了一个做女儿的幸福。她忙前忙后，给我们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姑父也笑呵呵的为我们忙东忙西，那个长我几岁名叫军的小儿子，对我们不是太友好，因为我们的造访，影响了父母对他的专宠。
该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了，该转的亲戚也都转到了，七八天后，我们要动身回家，因为雪大路滑，也因为姑姑太喜欢我，不忍心让我路上受冻，就再三说服奶奶和母亲，暂时把我留了下来。就这样，母亲说服哭闹的我，和奶奶回去了。
真是奇怪，我当时怎么会愿意留下来，是因为姑姑身上有母亲一样的感觉吗？
姑姑家的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另一个在附近的工厂上班，平日里，就我和姑姑、姑父，还有军四个人。我的存在让军多少有些失宠，他故意在吃饭，走路的时候，找茬欺负我。更多的时候，他坐在姑父怀里，一边撒娇，一边瞪着一双老虎眼狠狠睕我。我静静的跟在姑姑身后，低头顺眼，怯怯的，猫儿一样躲着，生怕惹怒这只老虎。晚上，我和姑姑住在窑洞里，因为我睡觉怕黑，姑姑总是等我睡着了才熄灯，为此，没少挨姑父的训斥和军的嘲笑。从此，我粘着姑姑，军粘着姑父，还算太平。
小时候，姑姑吃了不少苦，闲下来姑姑就给我唠叨，委屈总也诉不完，每次说，她哭，我也陪着垂泪，好像我是她最亲的娘家人，我也感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姑姑。
她10岁那年，羸弱的母亲就去世了，最小的弟弟还不到2岁，而她的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性情暴躁，吝啬自私的人，但凡家里有吃的，就藏起来自己独享，还整日闲游闲转不干活，母亲的去世并没有让父亲变得勤劳，他整天举着一个大烟锅，躺在窑里吧嗒吧嗒抽旱烟，把窑洞熏的黑黝黝的，抽够了要么睡觉要么骂人。为了照顾四个年幼的弟弟，可怜姑姑踩着凳子做饭，有一次不是好心的邻居正好赶上，她差点就掉进锅里......几十年的艰辛和酸楚可想而知，直到弟弟们相继长大。因为出不起彩礼，只好让弟弟们在当地找合适的人家做上门女婿，老四太老实，一直找不下合适的人家，最后姑姑托老家亲戚从马峡娶来一房媳妇，贤淑温顺，平时，姑姑就把她当唯一的娘家人走动，而其他四个弟媳妇刁蛮一个胜过一个，为了避免淘气，便各子过活，极少往来。
本来说开春送我回家的，后来也没人提了，我只是在被军欺负的时候，想家，想父亲母亲，想哥哥姐姐，想着想着，就哭，姑姑总是及时赶来把我揽在怀里，狠狠地收拾他。而我，嘴硬，就是不叫他哥哥，也从不求饶。
很快，我就有了新朋友，我也能说一口流利的陕西方言。
姑姑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树下有磨盘一样大的几块石头，每到夏天，皂荚树枝繁叶茂，男孩子们在树上爬上爬下，藏猫猫，女孩子在树阴下跳皮筋，男人们坐在石头上或下棋或打牌，女人们一边拉家常一边绣花做女工，一到秋天，满树的绿皂荚陆续变成褐色，又长又宽，一根根垂着，像刀柄。姑姑总把隔年收藏的皂荚拿出来，用石头砸碎，放在水里洗头发，洗过的头发又黑又亮，还有淡淡的清香。
开学了，姑姑怕我寂寞，就找了小学的校长，就这样，我背上姑姑连夜用碎布头给我缝制的花书包，和邻居的好朋友红霞一起上学了。
学校在离家很近的一个塬上，铁大门，三层白楼，干净明亮，这和华亭简陋的土坯房小学是不能比的。由于我还不到上学年龄，又是第二学期，对老师讲的课我多半听不懂，老师很和善，并不责怪，当时，我感觉自己简直笨死了。更让人苦恼的是我的同桌，一个比我还傻的脏兮兮的男孩子，一上课就睡觉，有时候在老师讲课的时候放屁，屁又响又臭，惹得全班同学都回过头来看，他倒没事一样，我脸却红了......每当我回来给姑姑诉苦的时候，军就立在一旁，嗤嗤的笑，一脸的鄙夷。
自从发生了一件事后，军对我的太多发生了改变。有一次放学，因为学校植树，同学们都扛着铁锨，站成长长的路队，我也扛着一把小铁锨，走着走着，不知是那个老师下了命令，路队突然停下来，我没注意，低头继续走，一头撞在前面一个铁锨的棱角上，血顿时就顺着额头流下来，旁边同学看见了大呼小叫，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到痛，不知军从哪里冒出来，一把夺过铁锨，甩出老远，并大声呵斥我前面那个吓的哇哇直哭的同学。后来，我在老师和军的护送下回到家，不明就里的姑姑，看到我脸上的血，吓坏了，一边埋怨老师，一边抱着我左看右看，我再也忍不住，就大哭起来，其实不怎么疼，见到姑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委屈。姑父立刻找来草木灰给我贴上，没想到第二天头肿的像皮球，人也有些犯迷糊，姑姑吓慌了，和姑父手忙脚乱地把我扶上自行车，去了医院。检查，透视，换药，折腾了老半天，我却清醒许多，大夫说伤口虽小，却很深，有些感染并无大碍，吃些药就没事了。至今，我额头上仍然有一个小小的疤痕。那次事件后，军不再无故找茬，逐渐接纳了我这个不省心的妹妹。
说起我的不省心，还有一次更让姑父姑姑想起来惊魂未定。那年暑假，附近逢庙会，姑姑没时间陪我，我就和好朋友红霞，还有村里的几个女孩子去看木偶戏，去的时候姑姑怕我路上饥渴，给了我两元钱零花。会场里，人山人海，我们怕走丢，相互拉着手，第一次看木偶戏，感觉很新奇，正在我仔细琢磨那小小的木头人怎么张嘴唱戏，耍棒舞剑，蹬腿眨眼的时候，她们却在人群里窜过来，窜过去，眼巴巴瞅着小吃摊，不肯离去。我怕把自己弄丢了，只好紧紧跟着。实在耐不住馋了，我们就把家人给的钱都拿出来，买一串糖葫芦，一人一个舔着吃，又买了糖瓜，甜糖水，最后，我还买了苹果，特意给姑姑留了两个大的装在口袋里。等玩够了，天也凉了下来，我们忍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懒洋洋的往回走。下坡时，我后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铃铛声，回头一看，不好，一辆自行车正向我冲来，我连忙绕到路左面，他也跟向左面，我向右面跑，他也往右边拐，三绕两绕，恍惚中，我看见两个苹果像受惊的兔子从口袋里蹦出来滚在路上，我伸长胳膊往前一扑，只听见“咔嚓”一声，眼前一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有知觉，已经是去医院的路上了，天很黑，只看见姑父驾着车辕弓着腰在前面跑，姑姑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推着车子跑......漆黑的夜，只有两个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股强大的内疚和自责让我鼻子发酸，忽然觉得自己那么多事，那么的令人讨厌。......那次车祸，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后遗症，却让我一下子长大了。
除此之外，什么摔破头脸，割手歪脚脖子，磕磕碰碰事还有很多，反正不是什么光荣事，就不一一说了，当然，也有好多喜事好事，就像邻居嫁姑娘吃喜酒，跟姑姑学着做花馍、绣鞋垫、采棉桃，和伙伴去勾洋槐花、捡麦穗、捡石头等等，都得到过大人们的奖励和表扬的。
9月，又到开学的时候了，家里人想我，姐姐哭着央求父亲就接我回家了。
走的那天，天很阴，姑姑哭，我哭。
原来，姑姑早就没有要送我走的意思。新学期，姑姑已帮我准备好了新书包，并催促姑父给我报户口，要把我的姓改成“赵”。后来听姐姐说，姑父和父母私下说过，要永远留下我，以后做女儿或做军的媳妇都行，姐姐听见了才哭闹着硬要接我回家的。
就这样，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姑姑的怀抱，告别了姑父无奈的叹息，告别了军有些失落的眼神，告别了门前的皂荚树，告别了邻居红霞，和洒在村子里的欢声笑语。
因为太远，也因为上学，后来，我一天天长大，再也没有去看望过姑姑，只是偶尔遇上红白喜事，姑父要来上几次，感觉没了亲戚的陌生，多了亲人的温暖。
几十年过去了，我陆续参加工作，结婚，生孩子。在儿子四岁的一个假期，奶奶说自己年纪大了，要去姑姑家转转才心安，我就带着儿子，满怀内疚和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去姑姑家的路途。
对文明和进步来说，时间带走的，不光是苦和泪，还有记忆里永远割舍不下的情感。
门前的皂荚树、温暖的窑洞和狭窄的院落已经找不见了，我极力用目光搜寻童年的蛛丝马迹，但童年连同曾经的欢声笑语，已然被风吹远，留下的，是无法言说的遗憾和挂念。如今的姑姑家，已从原来的地坑子统一搬迁到新农村的小康屋。高大的门楼，统一的新式楼房，洁白耀眼的瓷砖，比城市里还要阔气。忽然感觉自己像一个陌生人，懵懵的立在高大的门楼前，失落像潮水一样袭来......
“彩虹，是彩虹......”忽然的一声轻唤，那来自童年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母语，一下子，让我的泪汹涌......是姑姑，是的，多少年了，她背驼了，头白了，更单薄和清瘦，而声音却依然亲切如昨......
亲情是隔不远的，无论多久，总在内心深处等待唤醒。姑姑和姑父已然苍老，却很精神，这些年，他们一直和军在一起生活，并替军照看着一双儿女。让人庆幸的是，姑姑给军选了一个好媳妇，她知书达理，聪明贤惠，是军的好帮手和好参谋。他们一起跑过车，做过生意，还带领村民开工厂办企业，为当群众办了不少实事，如今军担任村支书，比以前更忙了。他见我比亲戚还客气，倒让我内心里感觉好笑。
最近几年，家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生活是好了，亲情却不等人，相继的，是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还有姑父，他们一个个走了，让活着的人活的好艰辛好孤单。这次姑姑来，是带着伤的，她的小女儿年前得病去世了，还不到50岁。姑姑说，她很累，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力不从心，睡眠也不好，经常做梦，梦见的都是小时候在老家的事情。这次，她只想回家看看，看看小时候亲近过的山水和草木，看看马峡的表舅和老屋，也看看我们这些孩子，好放下自己那颗疲惫的心。
想着，写着，泪已经流到了嘴边，咸咸的，涩涩的。过去的人和事，就像潮水一样聚拢，又像阳光一样散开。
亲爱的姑姑，我相信，亲情会让每颗流浪的心，永远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