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虻 陈虻和柴静

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里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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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虻 陈虻和柴静
昨天的北京,中午十二点,气温飚到了30多度,站在黑色的遮阳伞下,穿着长裙,吹着裹挟着都市汽车尾气和粉尘的燥热的风,背着双肩包的后背上已经闷出了一层涔涔的热汗。“从师大到人大,坐公交车四站,耗时20分钟,从公交车站到学校里还要走上10分钟,要至少提前四十分钟出发,人肯定爆多,所以要至少提前一个半小时出发……”我在心里盘算着时间,掏出手机一看,已经12点半,没多想,快步继续往前。下午两点,有关于陈虻的读书会。

陈虻是谁?如果你知道白岩松、崔永元、柴静、敬一丹、和晶等等这拨央视名嘴,追根溯源,去读一读这本《不要因为走的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你就会知道陈虻。这句话原本是张伯伦的名言,但陈虻对此信奉不已,也成了贴在他身上的标签。可能你没看过《东方时空》、《生活空间》,但你肯定知道《实话实说》、《新闻调查》和感动中国,这些节目,全部出自陈虻之手。而我知道陈虻,是从柴静的博客里面,那个说出“你就是网球,我是网球拍,不管你跳得多高,我永远比你高一厘米。”的酷酷的男人,在柴静心里留下四个字:陈虻不死。

赶到人大,天气愈加燥热,踩着有点鞋跟的坡跟凉鞋走在水泥地上,咯吱咯吱响,一踩一脚灰尘,空气里都能冒出热泡。远远就看到一大拨人排成长龙,从逸夫楼里延伸出来,蔓延过广场,一直拖到了校园中间的马路上,我心里一沉:还能进去吗?到队尾站定,看看前面望不到头,索性不去担心,反正这么多人,总有办法进去的,跟前面一个北理工专程过来听讲座的男生聊了起来,理工科对我们这个行业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点半,队伍像一条长绳突然晃动了起来:门开了。人流像潮水一般涌进报告厅,空座位多,但实际上真正可以坐的极少,一个人可以用不同的东西占十几个座位。我骇了一下,见旁边一位老人身旁有座位,问了下,没人,赶紧一屁股坐了下来。老人家已经掉的只剩下两颗门牙的嘴里发出鄙夷的声音:“有什么好激动的?”我嘿嘿一乐:“也不是激动,只是想来听听,受点启发。”老人家也乐了:“小姑娘,将来你也是坐在那位置上的人。”他举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距离我们几十米远的讲台,“现在能坐你旁边,我感觉很荣幸啊。”我心里一抖,一个劲的摇头,“跟您坐一起,我很荣幸才对。”攀谈之际,我举目一望,几百人的大讲堂,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

两点,在近一千人的欢呼声中,一袭黑色单衣的敬一丹老师、灰色polo衫的白岩松老师、帅气的李伦老师和庄永志鱼贯而入,在第一排坐定,十几个拿着单反的学生立马冲了上去,围在第一排,咔嚓咔嚓,黑暗的讲堂里立马灯明如昼。和晶上台了,熟稔的播音腔,问出了几个问题,67岁的徐泓老师精神矍铄,娓娓道来。其实,看到徐泓老师的时候,我心里是一阵懊恼和羞愧,记得是2010年,刚开始用微博,不知从哪里看到了徐泓老师的微博,顿觉跟其他媒体人不太一样,出于崇敬,就发了私信跟徐老师交流,当时只是一试,但徐老师竟然很快就回复了过来:“小姑娘,你好。”我大喜,赶紧回:“老师好!”像一个还没从幼儿园毕业的小朋友,托着腮帮子,喜气洋洋地瞪着电脑屏幕,傻里傻气。过了好一会儿,徐老师问:“微博我刚开始用,想问问,你们大学生都比较关注哪方面的信息?”亮点来了,我竟然回答:“嗯,我最近比较关注我的粉丝为什么这么少。”唉,任何一个答案都比这个强上百倍,而显然,徐老师也比较无语,半响,没了动静,我也再不好意思发问,便从此断了丢人的念头。唉,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2

拍拍脑袋,我从回忆中醒了过来,敬一丹、白岩松、李伦和庄永志已经坐在了台上。敬老师回忆她跟陈虻共事的一个片断,讲到动情处,哽咽着说不出话,台下众人也泪眼婆娑,只能拼命地鼓掌,我翻着手里的《不要因为走的太远,而忘记了为什么出发》,看到他为了做电视,放弃了自己定向培养、在短时间内成为体制内的好干部稳步被提拔的机会,听从心里的召唤,找到自己生命的最爱,一级一级地递申请,要求调入中央电视台。哈尔滨工业大学光学专业毕业的陈虻初进央视,领导看了简历,差点把他分到灯光科,因为没有合适的岗位,他在中央电视台当勤杂工,领肥皂、毛巾、拿报纸、干杂务,谁在外面拍片子磁带不够了,一个电话回来,陈虻扛着几箱带子过去,谁的钱不够了,他就负责跑邮局寄钱,这一做就是三年。

敬大姐回忆起这段往事,语气略带俏皮:“谁都不知道这小伙子能干什么,但只要给他机会,他的才华是掩盖不住的。”采访哈默的报道让他一战成名,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凭借骨子里那种对电视的热爱,陈虻一路从编导、制片人做到评论部主任,“用命来做事”,一天只吃一顿饭,砸着脑袋想出了“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这句经典的栏目口号,也开创了一个电视时代的全新面貌。2008年,陈虻因胃癌去世,近两千人伫立在寒风中为他送行,小崔和李伦给他选墓碑,上面只刻了一句话: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庄永志在谈到陈虻的时候,说,陈虻的死给他最大的启示是要知其不可为就不为,一日三餐按时吃,珍惜自己的肉身。是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相比于敬大姐的煽情,白岩松显然有些难掩激动,甚至,有些激愤。1993年,《东方时空》开播的时候,现场的很多人才几岁,甚至还没出生,而陈虻一直是幕后英雄,如敬大姐所说:陈虻是我们的业务领袖,而他比任何主任、长都受我们的尊重。偌大的报告厅被挤得水泄不通,很大的可能是因为白岩松和敬一丹的名气,而非陈虻本人的思想。“当我们谈论陈虻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白岩松话筒都没开,扯着嗓子拼命喊,音波传到空荡荡的讲堂上空,细而绵长,一点听不出愤怒。旁边,和晶一个劲地做手势,白岩松侧着身,没看到:“陈虻让我明白了几句话:1、不管你有多少梦想,如果不行动,就是扯淡,想明白了就赶紧行动;2、人不能太憋屈自己,要有宣泄的渠道,陈虻是一个寂寞的人,寂寞到无处宣泄,哪像我,从内蒙古来的,气儿不顺了就去踢球,喝酒,他喝酒也是喝半杯就醉;3、人这一辈子,总要灿烂一回。设想一下,如果让你为你的另一个生命停留在这一刻,你会做什么?”白岩松原本有很多出国进修的机会,他放弃了,至今只是本科学历,因为他不看重;白岩松在几年前放弃了自己制片人、评论部主任,甚至官员等职务,只是专心做节目,也是因为他不在乎。《东方时空》二十年里,有很多人,来来回回,只有白岩松坚持了下来,还在做新闻节目。柴静《看见》的首发式上,邱启明无可奈何地说:“为了养家糊口,我不得不去做娱乐节目。”而白岩松,我想,是想明白了自己该在这世上存留些什么,才做出了这些在旁人看来瞠目结舌的选择吧。

“陈虻走了之后,很多人都在缅怀他,办追悼会,选墓地,徐泓老师也出了这本书,但我觉得,最好的怀念是沉默。”白岩松说到这里,握着话筒,低着头想了一阵,继续说:“《东方时空》二十年的时候开了一个纪念会,我当时提议现场的人都静默一分钟,为了陈虻。”在这本书的序里,白岩松写:如果理想,只是一瞬的绽放,那么理想有什么意义?如果激情,只是青春时的一种荷尔蒙,只是在多年痛哭时才知自己有过,那么,激情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陈虻的离去,又有什么意义?陈虻活着,就像一片紧紧卷着的叶子要使尽全部气力挣开一样,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也不是要取悦谁,他要完成。而他的寂寞,是未完成。

因为白岩松和敬一丹要回到台里值班,观众提问环节被提前。第一个问题,是一个人大大三的男生,握着话筒的手都在抖:“白老师,我想问下,《东方时空》2009年改版之后,在内容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动,我觉得是大不如前了,您怎么看?”白岩松有些无奈地拿起话筒,只一句话:“谢谢你的问题,这个问题回答完毕。”在众人的一片哗然当中,白岩松不得不解释:现在的《东方时空》只是跟原来的重名而已。对于一个节目的衍生都不了解,就提问,这绝对不是学新闻的人应该犯的错误。

之后的提问,似乎更加无厘头,一个男生操一口浑厚的男中音,对于“堕落”长篇大论,引来了现场的一片掌声,白岩松在掌声落了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精彩的演讲,下一个问题。”现场是更加热烈的掌声。“同学们,人性是最大的主义,做媒体最核心、最本质的东西是对人性的了解和关注,不要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白岩松面无表情,但这句话字字千钧。敬一丹一直没有说话,但这里,她主动拿起话筒:“《东方时空》二十年放大了一个‘人’字,陈虻眼睛里有人,这也是他跟其他媒体人最大的区别;《焦点访谈》这么多年也只是为了普及一个词:舆论监督。陈虻就是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绕了一大圈还是到了电视台。知道自己干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会实现。”台下只是哗哗的掌声。

很快,时间到了,白岩松站起来,往外走,又被和晶拉了回来,说结束语。他讲了一个故事:余华在获得意大利一个文学奖项的时候,接受媒体采访时,记者问他对他影响最深的书是哪些?余华说了托尔斯泰、遇罗克、佛洛依德等等,记者说,你为什么不说《西游记》、《红楼梦》?余华答:你问我对我影响最深的,《西游记》、《红楼梦》早已融在了我的血液里。白岩松转了下身子,把话筒重新递到嘴边说:“陈虻,已经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无法抽离。”说完,匆匆下台。

3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这是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最近这首歌听了好几次,在清华大礼堂看《中国合伙人》,成冬青、孟晓骏和王阳从青涩的大学生蜕变为新梦想的创办人,这中间的心酸和苦涩不是亲历者,没有创业过,体会不到。片尾,《光阴的故事》合着中国创业家们的集体群像,有王强、徐小平、冯仑、王石、俞敏洪等等,大礼堂里的掌声经久不息。这并不是一部严肃、悲怆的片子,反而更多的是喜剧,不管是路灯下精心设计的“love”投影,湖里的以死逼问,还是最后的强吻成功,成冬青的傻里傻气让人忍不住笑出声,但影片结束后,我拿下鼻子上的眼镜,上面雾气腾腾。

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特意把它找出来。《看见》里写陈虻生前参加的最后一次年会,罗大佑是压轴演出,喝完两瓶酒,没上舞台,踩着一只凳子站在过道上,一束追光打着,冲场下问:“唱什么?”

几百条汉子齐声喊:“光阴的故事。”

罗大佑轻捻弦索,众人纷纷离开座位,围拢到他周围,席地而坐。陈虻抱着熟睡的儿子,跟着众人,轻声唱。

其实,陈虻只是热爱艺术,从纪录片到电视,他都试图用一种艺术的手法去拍摄,至于新闻理想,大概是他从始至终没有去思考过的一个问题。正如李伦所说:支撑陈虻走下去的,是兴趣。老白说,人这一辈子,总要灿烂一回,这种灿烂,是为自己所真正喜爱的东西,挥发生命全部的热情和能量,在一瞬间迸发出生命光辉的精彩。陈虻不死,是因为他的灿烂和深刻,影响了一代电视人,虽然他离开了,但他所说的东西,传递的理念,被人们记住、接受,并传递下去,“只要我们在,陈虻就在。一个人只有曾经影响过、留下过什么,他的人生才充满了意义,才算深刻地活过。而不是所谓的名、权、利、钱。”老白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晚上赶回班里上课,请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老师做讲座。课间,我跟班里的同学聊天,扯些自己的感悟之类的,她定睛看着我:嗯,其实我一直是一个很懒的人,每次自己要堕落的时候,我就到你的空间里去看看,看你的文字,顿时就觉得充满了力量。我哑然,原来,自己自娱自乐的写的东西也能够影响到他人。

是,这辈子,我可能做不了什么伟大的事情,也可能都无法保证自己丰衣足食。但,起码,当我敲下这些字,让能看到的人看见,有一两句,打动了他,足矣。

致敬陈虻,致敬那个离我们远去但不曾分离的过去。而我做能做的,就是,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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