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11年,中国最后一个封建朝代结束了垂死的挣扎,曙光正照耀着这片昏暗已久的大地。这一年,江苏常熟栏杆桥日晖坝,宋家的二小姐出生了。二小姐的出生并不令她的父亲感到欣喜,宋家一心盼着一个男孩来接替殷实的祖业,宋家祖上曾出过“兄弟状元”、“龙虎大将军”,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没有盼来儿子的宋家父亲甚至懊丧得连女儿的名字都不愿取。而表姑妈看到这个眉目清秀的女婴后,就说:“叫清如吧?我有一个同学叫清如,是在北京读大学的。”从此,“宋清如”这个名字伴随了这女孩一生。
民国盛产才女。一个历经了几千年封建旧礼教的时代正在走向终结,萌发自由民主思潮的新时代到来了,颠覆成了常理。民国的一声响雷炸开了束缚在女人身上太久的枷锁,照亮了女人内心深处的茫然。在那个时代里,那些敏锐的女子最早嗅到时代的气息,她们再也不愿裹着小脚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颤颤微微地躲在男人身后,她们需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做自己想成为的女人。塑造自我,首先要拥有足够的智慧,识文断字是其先决条件。拥有一个理想的灵魂,是每个民国新女性迫切要做的事情,萧红、丁玲、苏青、陆小曼、凌叔华、冰心……个个有才有情,风姿绰约。
宋清如与这个时代同行。家境的富裕,也让宋清如从小接受了私塾教育,与诗书结下了不解之缘。及长,自幼聪慧的宋清如又考入了苏州省立女中,开始了外乡求学的漫漫之路。
宋清如正当全身心地沉浸在诗书里,而诗书之外的俗世里,家长也正为她筹划一桩婚事。幼时,家里就已经为她订下了婚约,许配给江阴的一户华姓人家,到宋清如读完了初中,“女大当嫁”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于是父母就开始操持着要让宋清如嫁到华家去了。
可这个受了新思潮影响有些偏执的宋家二小姐偏偏不愿就此放下学业去过那种“嫁鸡随鸡”的生活,竟然大胆地向父母提出:“不要出嫁,要读书。”甚至还要求父母把给自己置办嫁妆的钱款拿去当作学费。可以想像,那样的言行在当时无疑是有点惊世骇俗的。
这个女孩的态度很坚决,父母亲疼爱这个掌上明珠,还给她一个自由的天空。有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女孩径直地朝这个方向毅然决然地向前。
(二)
1932年9月,钱塘江畔之江大学多了一个娇小清丽的身影。宋清如真的如愿了,做了一名读书人。这是个为读书为写诗而生的女孩,对新诗着迷,《现代》《之江年刊》上经常发表她的新诗,其中《有忆》、《夜半钟声》等可以说是上世纪30年代新诗中的精品,表现了新女性外出求学、争取独立自主的心路历程。她的文字成了《现代》杂志主编施存蛰眼中的“照眼琼枝”,她的才情被人称道为“诗风和徐志摩相近,作小说则不下于冰心女士之才能。”
宋清如一生的创作高峰是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时期,《秋风与萧萧叶的歌》中收入她创作的十二首新诗,弟子骆寒超如此评价老师的诗作:清如先生很快超越了新月诗派而向戴望舒一路的现代派靠近,口语的语调,自由体的形式,丰盈的意象及其有机组合中形成的意象象征抒情,都典型地显示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现代诗派的格局。
之江美的不光是山水,还有诗情。之江诗社,有一个叫朱生豪的文弱书生,才情绝佳,后来这个书生走进了莎士比亚的精神世界,也走进了宋清如的人生。
诗,在那个时代是一种感召,新诗更是一个与旧时代诀别的符号。徐志摩、卞之琳、戴望舒……他们以诗人之名在新诗的浪潮里徜徉,在一个个浪头翻滚中,他们唤来了一个更加自由的诗的世界以及人性自由的空间。他们有着奔放的诗情,也有着奔放的爱情。之江畔的年轻诗人朱生豪也迎来了这种奔放的爱的情愫。
宋清如有着清丽的外貌,更有着馥芳的气韵,个性也颇为独特。她拒绝华美的衣裳,认为一个人的质地好坏,不在外表,而在内心。尽管素衣布鞋,可依旧掩饰不了她的清韵雅致。
要一个女子放弃漂亮的衣裳,不计较自己的外貌,得有多大的自信?也是何等的傲慢。一个以貌取人的世界似乎低得在这个女人的视野之外。
说来也巧,这一点和朱生豪的审美不谋而合。朱生豪曾说“灵魂美的人,外表一定是美的。”
之江诗社,让两个年轻的诗魂相遇了。一个浪漫诗人,一个楚楚女子。爱情理所当然地向他们汹涌而来。
这份爱的痴狂绝不亚于同时代的徐志摩和陆小曼。情书也是极品的,不亚于《爱眉小札》。
春天来了,恋爱中的人却是惆怅的,宋清如把心中那份惆怅放进诗里“假如你是一阵过路的西风,我是西风中飘零的败叶,你悄悄的来又悄悄的去了,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叶寂寞的叹息。”朱生豪循着宋清如的诗情填下了一首《蝶恋花》“不道飘零成久别,/卿似秋风,/侬似萧萧叶,/叶落寒阶生暗泣,/秋风一去无消息。/倘有悲秋寒蝶,/飞到天涯,/为向那人说,/别泪倘随归思绝,/他乡梦好休相忆。”
秋天来了,相思更浓。宋清如又把那份相思融进诗里“落在梧桐叶上的/是轻轻的秋梦吧?/落在迪娜心上的,/是迢迢的怀念吧?/四月是初恋的天,/九月是相思的天,/继着蔷薇凋零的,/已是凄艳的海棠了,/东方刚出的朝阳,/射出万丈的光芒,/迪娜的忆念,/在朝阳前面呢?/在朝阳后面呢?”朱生豪把诗谱成了一首歌。这一唱一和,绚丽了两颗被爱附着了的心。
之江校园的花坛边,朱生豪趁着夜色,摘下一朵玫瑰,送给宋清如。此时,爱也像玫瑰一样绽放。
(三)
宋清如比朱生豪低三届,1933年,也就是宋清如就读之江大学的第二年,朱生豪从之江大学毕业了,供职于上海世界书局。如何填满这空间上的遥遥距离?唯有书信,只有把一腔情愫撒向一页页的纸张。
恋爱真是一件苦差事。信隔三差五就是一封,有时一封还没寄到,一封就已续上。“今天起来看见太阳光,心里有一点高兴。山中的雨是会给人诗一样的寂寞的,都市的雨只是给人抑塞而已,连相思都变成绝望的痛苦了。望你的信如望命一样,虽明知道你的信不会到得这样快。一两年之前,我还不曾十分感到离别的难堪,友们别了以后,写信来希望一会,总是因懒得走动而拒绝了,以为见不见有什么关系,朋友何必一定要在一起,那时我该是幸福的。”
“我把一天当一年过,等候着你。我不能让你在我身边闪过,我要望着你,拉住你,相信不是在梦里。天!我愿意烧,愿意热烈,愿意做一把火,一下子把生命烧尽。”
“真愿听一听你的声音啊。埋在这样的监狱里,也真连半个探监的人都没有,太伤心。这次倘不能看见你,准不能活。”
“人生渺茫得很,不知几时走完这段寂寞的路。一颗血淋淋的心强装着笑脸。我们彼此走各人的路,总有一天会越走越远的吧?就是将来彼此成了陌生人也是可能的事,你说是不是?”
哀怨、焦虑、惆怅、抑郁、患得患失……简直不疯魔不成爱。古今中外,爱的症状大抵相似。文人之爱还爱得有才思,徐志摩、沈从文、郁达夫、梁实秋……个个留下爱的经典篇章,《少年维特之烦恼》更是爱的启蒙书。
信中的称呼和落款都颇有趣味,“无比的好人、我的女皇、小姐姐、好宋、澄儿、好好、心爱、青子、蠢孩子、青女……”、“你脚下的蚂蚁、朱儿、综合牛津字典、绝望者、兴登堡将军、拿破仑、丑小鸭、堂·吉诃德、阿米巴、叽哩咕噜、小巫、第格多、爱丽儿……”,令人忍俊不禁。
青年诗人把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展示给他的意中人。一个才气非凡的年轻男子把如此深厚的情意投向一个女子,那女子一定有一千个一万个受得起的理由。这些理由原本可以从宋清如的回信中一探究竟,可惜这些信全部毁于战乱,令人扼腕。
现代社会有各种各样的好,网聊、视频、电邮。。。样样神通广大,唯独书信成了缺席者,这种笔墨上的损失,使这个时代变得刚硬,缺乏韵味,就如一根直线条一下子贯穿到底,中间缺少了令人赏心悦目的曲线弧度。
恋爱中的人总有股孩子气,日常里那些诸如坐黄包车、吃冰激淋、看见了菜花和青的草爱痴了的人都要原原本本地写信告知一番。那个别人眼中“渊默如处子,轻易不肯发一言”的朱生豪在给心爱的人写信的时候,他的内心是火山,只要给他一支笔,他就能使整张纸充满灵魂。那个曾经或埋首于图书馆,或踽踽独行于秦望山头,徘徊在钱塘江边,或独个儿踏着如水的月光,踯躅在山间小道上,忘情地哼着心底之歌的朱生豪,遇到了宋清如之后,他的一切就变了。
十年间,两人鸿雁传书,朱生豪信札保存下来的有三百多封。
晚年的宋清如曾经拒绝发表这些书信,认为这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密世界,这些书信将来是要随她一起而去的。经友人的再三劝说,宋清如用八年时间整理了这些信件,1995年出版了《寄在信封里的灵魂——朱生豪书信集》。宋清如在编写《寄在信封里的灵魂》时,还是删除了一些属于私人感情的内容,在信件的数量上也有所保留。直到2003年,宋清如之子朱尚刚整理出版了《朱生豪情书》。我辈才有幸看到民国时期的这一段绝美情感的全貌。
(四)
1936年,宋清如从之江大学毕业,到湖州民德女中执教。而在上海,朱生豪开始着手一个巨大的工程——《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翻译。上海——这个充满市侩世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地方,不是单纯的年轻诗人所能适应的。“不知怎么心里怪不如意,总觉得世界欺骗了我,不得劲,弱得希望死。”社会现实和原先理想的巨大落差,诗人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抑郁”、“寂寞”、“孤独”的情绪出现在字里行间。日本人嘲笑中国没有老莎译本是个无文化的国家,这激发了朱生豪报国的雄心壮志。处在空虚惶惑中的朱生豪,要摆那种又寂又懒又闷的现状,需要找到鼓舞和勇气的东西,翻译莎翁戏剧全集无疑打开了朱生豪生命的另一扇门,成为朱生豪的精神寄托。
为什么会选择莎士比亚?在后来的宋清如回忆中说到,除了文化报国,诗人与莎翁也有着灵魂上的共通之处,莎士比亚作品中所闪耀的人文主义光辉也渗透到了朱生豪的内心,引起了共鸣。莎士比亚是朱生豪跨越400年时空的知己,他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宋清如也为朱生豪的这份激情所感动,热情地答应帮他校对誊抄译稿,两个灵气相通的年轻人携手开始了这项有着民族意义的文化工程。从此,译莎也就成了两个人生命中的登天大事。
一年又一年,这份感情持续着。十年,应该发生多少事情呢?可两个年轻人却依旧各自过着单身的生活,一个西,一个东。
是什么样的心思才能使一段爱恋持续了十年,而迟迟未能走进婚姻的殿堂?除战乱的因素外,宋清如曾一度是个婚姻的抵触者,把婚姻当作爱情的坟墓,在个性上喜欢充分的自由。少女时期曾挣脱过父母安排的一桩婚约,以致后来对婚姻更是有了慎之又慎的态度。
宋清如之于朱生豪像是天边的一轮皓月。“她是个太善良的人,她对谁都那么顾恤体贴;她也是个太老实的人,她说的话都没有半分虚伪。她的美丽她的可爱,永远是发掘不尽的宝藏。”朱生豪觉得太不配接受宋清如伟大而又纯真的爱,因此所享受的每一份幸福,必须会付出十倍于此的痛苦做代价,忍受这样的酷刑。宋清如如此之美好之良善,让诗人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朱生豪也是宋清如理想人生的支持者、启导者,“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你不会甘心于平凡,这是我相信的),总得从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时时有毁灭破旧的一切的勇气……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讥笑和轻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伤,只时时向未来睁开你的慧眼,也不用担心什么,恐惧什么,只努力使自己身体感情方面都坚强起来。我将永远是你的可以信任的好朋友,信得过我吗?”这一席话无不透露出这份情感的恢宏。两个人都把理想看得比婚姻重要。
在湖州民德女中教书时,校长詹女士知道有个穷弱书生朱生豪对宋清如念念不忘,于是前来劝说不能与之相好,为前程考虑,还是嫁个工程师颇为合适。宋清如并不为之所动,她是把真情看作第一位的。
一直到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生活之舟再次面临新的飘泊,在这样的境况下,经旁人提议,出于共同面对民族灾祸与生活磨难的考虑,两人才匆匆完婚,婚礼简而又简。那年宋清如三十一岁,朱生豪三十岁。一代词宗夏承焘作为介绍人为新婚伉俪题下八个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五)
婚后,朱生豪依旧是才子,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译莎事业当中。而佳人宋清如不再是那个沉浸在读书世界里的之江才女了,她从以前的理想大格局里走了出来,充当了家庭主妇的角色,为柴米油盐所操劳,不时还去帮工做衣,以补贴家用。之江边上“山上的红叶歌鸟,流泉风涛,江边的晨暾晚照,渔歌荧火”的闲适安逸早就一去不返了。
1943年初,夫妇两人回到日寇占领下的嘉兴老家,深居简出,常常是一个在楼上翻译,一个在楼下做饭,吃的几乎全是青菜豆腐,一清二白。蒸一、两只鸡蛋算是开荤了。
尽管生活拮据,但宋清如所带来的家庭安详、和谐和精神慰藉,成了朱生豪潜心翻译的重要支柱。1943年春节,宋清如回娘家过年,在常熟住了二十天。朱生豪一个人在家盼着妻子早日回家,下雨天,后园的杏梅花瓣被雨一片片打落,朱生豪把这些花瓣捡起来,每捡一片就在纸上写一段想念的话。等到宋清如归来时,花瓣已经集了一大堆,而朱生豪已经好几顿饭都没有吃了。
这些思念的文字里有一段是:昨夜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也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一同在雨声里失眠,一同在雨声里做梦。”多么缠绵的诗的情怀,后来,这一句永远镌刻在了两人合葬的墓碑,以及故居前朱生豪与宋清如两人雕像的石座上。从此,心气相和的两个爱人永远相聚在他们唯美的梦里了。
在家乡沦陷后,朱生豪宁可贫困,也坚决不去伪政府供职,由于常年劳累,日常饮食又如此拘拮,朱生豪的身体状况出现了危机,低热、无力、胸闷、咳嗽时时困扰着他。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拼了命也要把老莎的译本拿出来,让全世界知道中国人并不比日本人笨!在老宅里,朱生豪以病弱之躯埋头于艰巨的莎剧翻译工作,包括重新翻译一大批译稿已毁于战火的剧本。1944年12月26日朱生豪终因积劳成疾不幸去世,年仅三十二岁。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我们将遇到命定的更远更久长更无希望的离别”。
朱生豪生前共译莎剧三十一部半,还剩五部半没有完成。宋清如面对一堆丈夫未能译完的莎剧遗稿和一个十三个月大的嗷嗷待哺的男婴,凄风凛凛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十年苦恋换来了两年半的婚姻,生活又是如此困顿,命运就这样无情地捉弄着一个聪慧娴淑的女子。正值风华年岁,突遇吞噬的恶浪,生命将如何承受?
逝者已逝,生者,情何以堪?宋清如写下这样悲怆的文字:“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人间哪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由病痛而致绝命时那样更惨痛的事!痛苦撕毁了我的灵魂,煎干了我的眼泪。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似烧残了的灰烬,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涟”。
她遵照爱人生前的嘱托,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的墓铭写在了心上。
无论如何苦涩生活的汤药还得续下去,1945年秋,宋清如重返教坛,先后在常熟县中、嘉兴秀州中学任教。在执教的同时,宋清如的心里还一直牵念着丈夫的未竟之业。
(六)
作为一生从事教学事业的宋清如,用她内心的光亮照耀温暖着学生,用自己的人生感悟,引导着学生的人生之路。
1937年,日军逼近,正在常熟老家度假的宋清如与母亲一家也汇入了难民大潮,匆忙出逃,次年1月到达重庆。
在渝期间,宋清如受聘去重庆北碚的国立四川中学女子部(后改称四川国立二中)任教。一批背井离乡的女教师,带着一群流离失所的学生,在远离家乡数千里以外的简陋棚屋里,在警报声和敌机的轰炸声中,传授着中华民族的悠久文化。师生间患难与共的情意在各自艰难的人生之路上增添了些许温暖。
如她的学生所说:“那时正是我们16岁的花季,可伴随我们的是灾难和艰辛……我们惊恐,但对国家的兴亡又茫然,困难使我们相识相聚,胜利又使我们各分东西,青少年华时只是短短几年相聚,而留下的印象是永不磨灭的甜蜜回忆。”
1940年,在宋清如即将离开川中前夕,全班同学静静地坐在教室里,以默然无声代替全班同学内心的惘然若失的“话”别。她自己也被话梗塞喉头断续难继。最后当一声告别话刚说出,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恸哭不止。
在秀州中学执教时,学生钱维权因家境贫困,在半工半读念完高中后,因成绩优异被保送至金陵大学,但经济问题把他难住了。宋清如知道后,特把钱维权叫去,送给他两个金戒指,让他拿去卖了交学费。
一个叫沈德潜的学生因不满时局,发表了一些看法,当局对党校施加压力,要求开除学生。学校召开教职员会议讨论如何处理。一般女教师往往不太多发表意见,而宋清如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和其他一些富有正义感的教师一起据理力争,把沈德潜和另外几个学生保护了下来。
在杭高教学期间,有个叫李建明的住校生,得上了急性阑尾炎,家长又不在杭州,宋清如连夜把学生送往医院,在手术单上签了字,陪着同学做完手术。李建明出院后,又考虑到学生宿舍休养条件差,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精心照顾。
“写诗是美丽的,你们的年纪都应该写诗,做美丽的人。”宋清如说这些话时柔情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的蓝天,这个记忆一直留在当时十七岁的少年,后来成为我国著名诗歌理论家的骆寒超的心里。
宋清如赢得了同学们的爱戴,在秀州中学时,她的家里没有一个星期天不来学生做客,宋清如的每个节假日都和学生们在一起。毕业了的学生也时刻挂念着他们的宋老师,一直给宋老师写信。
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残存的青春渐渐褪去,霜侵的两鬓刻满了岁月的印痕,可宋清如的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过朱生豪,哀思依然在诗句中萦回:“可是今天,大地回春,我不能不怨你过早地长眠。辜负了伟大光辉的时代,辜负了多少不相识的知音!”“我愿你——灵性不泯,挟风雨作伴,与日月同存;我也愿你——酣睡千秋,超然尘俗之外,忘怀古今得失。”
对丈夫的思念也许是宋清如漫长人生里的一种慰藉,爱人的天堂那么远,又那么近。
(七)
生活已属踉跄,她竟然要承夫遗志,续译莎剧,这不能不说是宋清如的非凡之处,终究她是一个有大气概大格局的女子。
1955年,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姓作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请假一年,赴四川潜心翻译莎剧。在朱生豪去世后,其弟弟朱文振担负起续译莎剧的重任,他为了使译文和原作为英国古典诗剧的形式相适应,采用古色古香的元曲形式来进行翻译,出版社认为与朱生豪的译作风格差异太大,未予采用,使莎译又陷入中断。译莎是丈夫毕生的事业,宋清如下了决心要替丈夫完成这一事业,为能和当时在四川大学任教的朱文振质疑商讨并借助川大图书馆的参考资料,于是千里赴川。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子,拖了个十来岁的男孩,这千里迢迢之路如何应对?或许是朱生豪在冥冥之中给了超常的力量,经过9个昼夜的长途跋涉,宋清如总算趟过了这一路的艰难险阻。
来到了莎士比亚的世界,好像又重新回到了朱生豪的世界里,这曾带给她欢乐和痛苦的世界。她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一年间,完成了《亨利五世》半部、《亨利六世》三部、《查理三世》一部,翻译速度不可不谓惊人,而且宋、朱的笔锋也是如此相似。一年假期结束,又回杭,继续完成《亨利八世》。
莎翁在天堂又创造了一对罗密欧与朱丽叶,他把他们放在了中国,放在了一个叫朱生豪的才子,一个叫宋清如的佳人身上。“莎魂诗侣”传奇般地诞生了;一部凝聚了朱生豪、宋清如夫妇大半生心血的世界名著译本诞生了;这项被鲁迅先生赞誉为“于中国有益”“在中国存留”的浩大文化工程尘埃落定了。
可事情远不是人们想像的那样一帆风顺,经过三年时间的翻译、整理、校勘,直至基本满意了,宋清如这才与出版社联系出版事宜,可得到的答复却是已落实全部翻译稿源,各篇目都各有其主,不再需要她的译文了。几年的心血,就这样被搁置了。文革期间,在一次抄家中,宋清如的译稿尽毁。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宋清如的莎士比亚译稿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
也有人猜测,宋清如译莎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但这种想法很快被事实否定了。一九五四年《莎士比亚戏剧集》出版后,有两万多元钱的稿费,宋清如觉得自己有工作,不需要这笔钱,把钱退了回去,出版社拒收。最后她把五千元捐给了嘉兴市政府,一千元给了朱生豪的母校秀州中学购买图书,还买了一万二千元的公债。一个灵魂丰富的人,是不是会淡化对物质的欲望?
(八)
1977年,在外漂泊三十余年的宋清如回家了,回到嘉兴南门朱氏老宅,住在楼下北面偏屋,这一年她已经六十七岁了。一路坎坎坷坷地走来,昔日风华正茂的宋清如已是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了。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守着老宅,任凭时光如何流转。
有一株菜心,上面有待放的花苞,宋清如一声不响地拿了个废弃的塑料盒,注上水,把菜心养上了,第二天,满心欢喜地对着盛开了的菜花笑了起来。
独守孤灯清夜,宋清如重新修改了这首写于半个世纪前的《招魂》:“也许是你驾着月光的车轮,经过我窗前探望,否则今夜的月色,何以有如此的光辉,回来回来吧,这里正是你不能忘情的故乡。也许是你驾着云气的骏马,经过我楼头彷徨,是那么轻轻地悄悄地,不给留一丝印痕,回来回来吧,这里正是你倦倦的亲人。哦,寂寞的诗人,/我仿佛听见你寂寞的低吟。也许是沧桑变化,留给你生不逢时的遗憾,回来回来吧,这里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灵。”她用诗句与朱生豪天上人间遥遥呼应。
晚年的宋清如已经活到了这纷纷扰扰的世界的外面,用一颗挚诚的心与她的爱人畅游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空。1997年,这个孤独了一生的女人与她的爱人分离53年后,追随爱人的灵魂而去。“苦念天上的仙乐,黎明时飞回了天空。”,她仿佛又回到自己的诗作里。
天国里多了一对琴瑟相谐、灵气相通的夫妻,两人诗词酬和,情意绵绵,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