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东丰雄荣获第34届普利兹克奖的消息并没有震惊建筑界,甚至还引发了一些人的疑惑:“咦,他不是已经拿过奖了吗?”这也不奇,伊东丰雄的学生妹岛和世已在3年前登上了普利兹克领奖台,更何况伊东老师在业界的影响力远高于学生。倒是71岁的伊东丰雄自己对获奖颇感意外:“3年前是SANAA①,去年是中国建筑师,今年怎么还是亚洲建筑师?真是想不到呀。”
普利兹克的评委们则给予了这位从业超过40年的建筑师高度评价:“伊东丰雄是永恒建筑的缔造者。他勇于开辟新径。他的建筑充满了乐观、轻盈与趣味,兼具独特性、普遍性。他将建筑的结构、空间与形式融为一体,营造出魅力空间。他对建筑的景观颇为敏锐,他把自己的理念注入到设计之中,使其作品散发诗意之美。”在继丹下健三(1987年)、桢文彦(1993 年)、安藤忠雄(1995 年)、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2010年)之后,伊东丰雄成为日本第六位荣获普利兹克奖的建筑师。相对于安忠雄的禅意空间、妹岛和世的白色极简,伊东丰雄的建筑风格多变而难以概括。
内敛含蓄
伊东丰雄的建筑作品在各个阶段呈现出不同建筑理念与建筑风格,既非极简主义、也非参数化设计。1971年他从著名建筑师、日本新代谢派②(Metabolists)成员菊竹清训(KikutakeKiyonor)的建筑事务所脱离,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URBOT(UrbanRobot:城市机器人)。这个名字并非表达了他对工业技术的尊崇,更多的是失望。新代谢派在20 世纪60年代盛极一时,但是随着日本经济在70 年代的衰弱,新代谢派也由60 年代的积极乐观,转向欧美式的颓废迷茫。“人们在60年代怀有的梦想到了70 年代开始消退。新代谢派像日本经济一样,一蹶不振。那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毫无用处的机器人,充满沮丧。”
这一阶段伊东丰雄的建筑呈现出一种极为内向、收敛的姿态。1976 年他为姐姐设计的私人住宅——白色U形房代表了伊东丰雄内心的态度。这栋状如字母“U”的住宅位于东京住宅区,全身洁白,在众多传统民居的包围中,显得孤独而又坚持。整个房子只留有几个狭长的天窗,除此以外没有设计其他自然光的通道。他的姐姐不喜欢弟弟设计的房子,认为住在里头就像“被囚禁在棺材里”,连家里的宠物们都不愿独自待着。不久之后,家人们从房子里搬了出来,另寻住处。1997年,“白色U形房”被拆除。
“白色U形房”作为伊东丰雄建筑生涯第一阶段的代表作,带着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痕迹,但同时也显现出些许日本传统文化给他带来的影响。白色崇拜,是日本文化中较为鲜明的特征之一。日本传统四色“红、白、蓝、黑”中的“白”象征着圣洁、忠诚、高贵、和平,例如新娘出嫁时的传统白色礼服,神社司仪的白色官服,富士山的皑皑白雪,东京国立博物馆里陈设的日本刀底下衬垫着的雪白绢布等。伊东丰雄在回忆自己的建筑生涯时,提到“白色U形房”的设计受到丹下健三建筑思想的启发。“当我还是学生时,丹下健三是日本最为活跃的建筑师。那时建筑界没有人谈论日本传统文化,所有人都在模仿西方文化。但是丹下健三却倡导把西方现代主义与日本社会相结合。那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要把日本传统文化融入建筑中。不过今天看来,在设计‘白色U形房’时,我已经在尝试着去做了。”
消融界限
20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一片繁荣,房地产市场的兴盛推动了一栋栋混凝土钢结构建筑的诞生。伊东丰雄用轻质材料设计的住宅并不太受瞩目。“整个80年代,我很少能有机会接受公共建筑项目。这令我有些愤世嫉俗。”也因此,他有大把时间来思考建筑。“城市千篇一律,建筑毫无特点,它们呆滞、没有表情。我希望能用不一样的材料、思维来构造建筑。”
“消融”成为这一阶段伊东丰雄的建筑风格。1985年,他为涉谷一家百货公司的展会设计了“东京游牧少女之包”(Pao Forthe Tokyo NomadWoman)。这是一个以半透明材料为主体构成的住宅模型,模型里只陈列了一张床、一台收音机、衣柜兼梳妆台以及一个简易茶水间。“东京游牧少女之包”反映了伊东丰雄对城市与人的深入探讨。在快速发展的城市,少女如同游牧民族一般,出没在咖啡厅、餐厅、电影院、美妆店、健身房等公共场所,而“家”则蜕变为功能极为简单的空间。“游牧少女徘徊游荡在这些时尚而流行的空间里,就像过着做梦一般的生活。”个人消融在巨大的城市之中,“家”的功能也被抽离。在伊东丰雄的概念中,“家”蜕变为半透
明状的空间,不再是一个固定场所,而是如皮肤般随着人的活动空间移动而移动。建筑不再是固定的、保护个人隐私的场所,“个人”就是“家”,“家”就是“个人”。
从“半透明的家”这一概念延生出的“风之塔”(Towerof Winds)不仅体现了伊东丰雄对技术在未来建筑中占有重要作用的坚定信念,同时也强调了建筑与城市、建筑与自然之间互动的重要性。“风之塔”形如多层圆柱型发射塔,由铝合金、钢材等轻质材料构成。每到入夜时分,塔内的两台计算机通过控制1300盏夜景灯、12 盏霓虹灯、30盏投光灯的明暗变化来反映该区域声音与风速的强弱起伏。“我试图用一种无法触摸的、非物质的建筑元素去反抗现有的、固定化的、僵硬的建筑模式。通过改变基本的几何结构来创造出新构造,并利用科技将建筑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我不希望我的建筑像一个孤立的巨石,与世隔离。”1987年,伊东丰雄因“风之塔”被美国照明工程学会(IES)授予埃德文·F·古斯纪念奖(EdwinF. Guth Memorial Award)。
重叠空间
20世纪90年代以后,日本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将目光从西方转向本土,力图从传统建筑中汲取灵感。但伊东丰雄并未简单地模仿传统建筑,他认为决定自己的建筑有别于西方建筑的根本因素在于语言。“日语松散、开放的语法结构对我的建筑理念有很大影响。语言的构成与建筑的构成从本质上来说相差无几。”在这一阶段,除了实现空间的开放性、整体感,伊东丰雄尝试从功能上完善建筑空间。
1995年他设计的仙台媒体中心将多种功能集为一体。“以前的建筑多是将空间分割独立。工作、娱乐、学习有不同的场所,不同年龄段的人群有各自的空间。但90年代以后,工作和娱乐之间的界限渐渐不那么明显了。特别是在东京这种城市,人们在同一个空间里工作、娱乐或做一些其他事。我想将这种变化体现在我的建筑上。”基于这种理念,伊东丰雄用6块正方形的楼板、13 根树形立体柱与4 片立面建构了一个全新的建筑模式。13根巨型螺旋般的管柱从垂直方向上将各楼层联系在一起,既起到支撑作用,又成为阳光与空气流通的管道。钢化玻璃覆盖的管柱使楼层空间更为开放,除了这些管柱,很难看到其他明确的空间分隔。整个媒体中心从里到外似乎没打算以哪块功能空间、哪一楼层为建筑主体。可以说,这是一个功能均衡的建筑空间。“传统的图书馆通常被认为是看书查资料的地方,我希望仙台媒体中心能打破这种传统。整体的空间取代了单个的房间,人们可以自由选择在这个空间的某个位置。同时,我希望不同的人群能共享这个空间。比如,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老年人受到年轻人的影响,也变得年轻、时尚;儿童在母亲视力所及之处玩耍,母亲可以一边喝咖啡聊天,一边照看儿童。从这点来说,共享同一空间比设置多个房间更为重要。”
仙台媒体中心成为伊东丰雄建筑生涯的又一分界线。“我在设计仙台媒体中心时认识到要实现不固定的、可变化的建筑很难。之前关于轻质建筑、非永久化建筑的想法完全改变了。我开始重新考虑混凝土、钢这些材料的特性,以及建筑的结构。同时还要积极地说服我们的‘敌人’——市政府官员们,告诉他们我们设计的媒体中心
一定可以实现。”事实证明,这个多功能、开放性的媒体中心深受市民欢迎,它被评为“仙台市最富活力”建筑。“我非常惊讶,还担心这个建筑会不会过于前卫、怪异。但看到人们带着孩子像去公园游玩一样来到媒体中心,我感到很受鼓舞。所以尝试将‘复合空间’的想法应用到其他项目上。”之后的英国蛇形画廊、台中大都会歌剧院、TOD‘S表参道大楼、银座MIKIMOTOGinza2以及岐阜“瞑想之森”市立火葬场等项目进一步展示了伊东丰雄丰富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他善于从当下社会文化生活中汲取新鲜元素,运用科技与信息技术将其融入到自己的设计理念中。虽然从业数十年,他始终保持着建筑师的敏锐度。“建筑师应该是一面镜子,反映当下人们的生活。例如当设计一套住宅的时候,你很容易就想到给房子设定一个餐厅,一张长桌子,一家人和和睦睦坐在一起吃饭。但是这对现在的东京人来说,很难实现。父亲可能工作在外,周末才能回一次家;孩子们晚上去补习;家里通常只有母亲一人。因此建筑师不能简单考虑一个餐厅,而是应该因地制宜地设计一些可折叠的、可收纳的、
小一些的桌子,这样让母亲独自进餐时,不会感到太孤单。”
伊东丰雄并不刻意去寻找某种表现手段,他更推崇“无定型”的建筑观点。他鼓励工作团队成员按自己的想法去设计建筑,而不是像一些建筑师一样,画出图稿后就扔给其他人完善。但他强调建筑师在拥有自己想法的同时,应该考虑这种想法是否同样被其他人理解和接受。“如果我想表达一些新的理念时,我会认真、严肃地思
考这些理念对其他人而言是否一样重要。为了明确这一点,我会尽可能多地和他人讨论并不断修改自己的观点。”也许,这也是成为大师的一种基本态度,坚持、但不偏执。
文江兰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