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栖居
——谈林克的荷尔德林译作
芮虎
在林克最近出版的荷尔德林诗文选译《追忆》里,有几个地方引起了我的阅读兴趣。第一,林克将选译本的书名以“追忆”命名,这说明他对“追忆”(Andenken)这首诗情有独钟。第二,译者将荷尔德林的“帕特默斯”(Patmos)这首诗的四种稿本尽悉译出,可见其对这首长诗的重视。第三,林克将那首含有荷尔德林名句“诗意地栖居”的诗,按照原文,以散文的形式译出,也是对中文界对荷尔德林诗歌习见译法的一个颠覆。另外,那首常常被认为是荷尔德林的代表作的“BrotundWein”,林克也没有如通常习见的译为“面包与酒”,而是译成“面饼和酒”。这面包与面饼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对荷尔德林诗歌内核的不同诠释。因为,在荷尔德林这首诗里,诗人之笔直指的不是世俗的日常生活,而是与神性相关的精神。这正如《新约.四福音书》里对于这种古老而恒新之食物的翻译。因为,如果是面包,那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所需之物;然而面饼,就通常是指耶稣在最后的晚餐里赐给门徒的食物,是基督身体神圣的象征。这个象征,是在基督教的领圣餐仪式中的必备之物。
本文试图从林克的这几首诗的译文中,探讨荷尔德林诗歌中文翻译以及其属灵精神。
但海洋
夺去又给予记忆,
爱情也勉力让目光凝望,
但那永存的,皆由诗人创立。
——“追忆”
“追忆”,这一首颂歌写于1803年2月,那时,荷尔德林刚从法国的历险经历与情人去世的悲恸中稍微缓过气来。不过,神情尚在恍惚之中,外表显得肮脏猥琐,而内心却充满诗歌的创造精神。正如谢林后来在写给黑格尔的信中回忆他们这个共同的老同学老朋友时写道:
“他不注意自己的外观,以致到了令人恶心的程度,尽管他的言谈并没有怎么表现出疯癫,而这却在整个外表中呈现出来。”
这段话至少透露出两个信息:首先,是荷尔德林当时思想尚清晰,只不过是沉浸在诗歌的创造里;同时,荷尔德林沉浸在诗歌的王国,因此并不看重外表,于是在世俗的眼光里,他成为一个疯子。
而事实上,荷尔德林是一个过于追求空灵的精神而对于现实世界物质生活不屑一顾。这个时期,才是他诗歌创作的巅峰。所以写出了不少堪称德国文学之瑰宝的作品。“追忆”与“帕特默斯”等诗歌就是写于这个时期。
林克也非常看重甚至偏爱这两首诗,一首用着选译本的书名,即《追忆》;而“帕特默斯”,林克则不同寻常地将其所有的四个手稿本都翻译了出来。
“追忆”包括五节。每节12行,象征着一年的月数,可从中体会诗人对过去岁月的细细数来之意。这里,在流逝的岁月中,诗人追忆的重点在两个领域,即爱情(Liebe)与行动(Taten)。
第一节回忆诗人在法国波尔多的家庭教师生活,可以说主题为事业。在这节诗里,出现了橡树与白杨树,这两种树在日耳曼文化中分别为英雄与不朽的象征。而那“我”最喜爱的“东北风”,又暗示了诗人对于古希腊文明源头的情感。
第二节说得是爱情,尘世生活,无论是槐树还是无花果树,都是繁荣茂盛多子多福的象征。而磨坊,女人,梦幻,则是诗人对法兰克福情人苏瑟特的回忆,那是诗人永远不能释怀的异性之爱。
第三节仿佛整首诗歌的中轴,肩负着尘世享乐与不朽的思想双重内容。又将追忆的主题再次表明:“爱的日子”和“曾经发生的事情”。诗人在这里警戒自己,别沉溺于美酒与女人,更不要“为易朽的思想失魂落魄”。
第四节,诗人在这首仿佛赋格曲的诗中要强调的是友谊的旋律。贝拉明,这个在诗人的诗体小说《许佩里翁》中的主角,和他的朋友们,这些人有的在探寻“源头”,而有的则是在“鼓翼的征战”中纵横驰骋的英雄。不过,无论是对灵感的寻求还是“劬劳功业”,他们又都是那么孤独。在《许佩里翁》里,荷尔德林是如此解释“源头”的,那是“一种神性不灭的存在的诗歌”(Dichtungeines undendlichen Goettlichen Seins)。
第五节,诗人在追溯人类文明的源头,来到印度。在荷尔德林的时代,人们正是如此认为其精神之源是来自印度的。无论是在赫尔德尔还是后来的浪漫派诗人的作品中,印度都是欧洲宗教与文化的发源国度。而这种文明,还有英雄的业绩,他们是通过诗人给后世留下记忆的。只有通过诗人的吟诵,他们才得以“永存”。在这里,荷尔德林对自己的诗歌“面饼和酒”里提出的疑问做了回答。“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通过“追忆”,创立永存。
这就是喜乐,
栖居在爱的夜里,以单纯的眼睛,
始终专注地守望
智慧之深渊。
——“帕特默斯”
“帕特默斯”是荷尔德林献给巴德.霍恩堡公国国王的。林克几乎不厌其烦地将这首颂歌的所有稿本都译将出来,自有其深意。
这首颂歌长达15节,每节15行,共计225行。是荷尔德林仅次于“爱琴海群岛”(DerArchipelagus)295行的鸿篇巨制。1797年,荷尔德林在法兰克福拜见了德国诗歌泰斗歌德,而歌德却不冷不热地对这个年青诗人给予了所谓忠告,叫他不要写太长的诗歌。那次与歌德的最后一次见面,在荷尔德林心中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荷尔德林的倔强,以及他对荷马史诗精神的向往,使他对于歌德的忠告不屑一顾。这首长诗就是他诗歌创造艺术功力直指希腊古风的明证。
而这首颂歌的起因却是与德国另一位老诗人,也是荷尔德林敬仰的诗人克洛普斯托克有关。1802年,虔敬派基督徒巴德霍恩堡的侯爵国王给他的朋友,著名诗人克洛普斯托克写信,请他写一首关于《圣经》的诗歌。他觉得,当时的基督教义没有将基督的献身以及复活的真意诠释出来。而已经是78岁高龄的老诗人此时已年老力衰,力不从心,便婉言拒绝了。这事,荷尔德林通过老朋友,巴德霍恩堡王国的枢密大臣辛克莱得知了。他在当年秋天,应辛克莱之邀去雷根斯堡拜见这位侯爵,并与之相谈甚欢,回家后就赋就了这首长诗,献给了这位虔诚的国王。
帕特默斯是爱琴海里靠近小亚细亚半岛的一个荒岛,无论是在古罗马还是后来的奥斯曼帝国,都是放逐罪犯的不毛之地。在诗中,荷尔德林对那里是这样描述的:
燠热的树丛的声音,
和泥沙落下时,土地
龟裂时的簌簌响动
与地中海塞浦路斯这样“有许多泉水”的丰饶之岛相比起来,帕特默斯岛是显得“寒碜”,却又是一片“神奇之地”,因为,耶稣复活后的圣灵到过这里,而约翰的“启示录”也是在这里写成的:
他派来圣灵,霎时房屋
震撼,远方响起了惊雷,
……
这就是喜乐,
栖居在爱的夜里,以单纯的目光,
始终专注地守望
智慧之深渊。
栖居在爱的黑暗里,诗意地栖居。而单纯,却是最重要的元素。在《圣经》里,单纯(Einfalt)和纯洁(Lauterkeit)是同义词。在《马太福音》里如是说:
“如果你的眼睛单纯,你的身体将充满光。”
而在《哥林多后书》里,保罗勉励道中人要变得“单纯与神性的纯洁”。在基督教虔敬派的教义中,“单纯”在当下生活与世界观理智形成过程中也是非常重要的元素。
德国十八世纪的虔敬派神学家,荷尔德林的老乡本格尔称《圣经》为“智慧的泉源”。而荷尔德林在这里称之为智慧的深渊。这深渊不仅仅是基督教神的奥义,还混合着从古希腊传承下来的丰富深奥广博的知识。而深渊又是如此危险,后来,诗人陷于其中,不能自拔。
对于人们对《圣经》的诠释,荷尔德林用诗的语言如此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在言说之时
生动的话音渐渐消失
言说是诠释,然而,却可能使本意走样或消失。在荷尔德林的这首颂歌中说的是对《圣经》的诠释。同样,对于文本翻译过程也同样有效。
生即死,而死亦是一种生。
——“在迷人的蓝光里”
在荷尔德林晚期的散文诗“在迷人的蓝光里”,那个名句被林克翻译成:
“人建功立业,但诗意地,人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而且是以散文形式排列的。其实,这是非常符合原文本意的。在荷尔德林研究专家施密特(JochenSchmidt)的荷尔德林编注本上,也是如此排列的。
在刘小枫1986年出版的《诗化哲学》里引用的荷尔德林的这句诗还是“劬劳功烈,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在他2006年出版的《德语诗学文选》里,所选陈维纲翻译的海德格尔的论文“人诗意的栖居”里,根据海德格尔的原文,还是如此。不过,排列稍有变化。从一行变为两行。
这首散文诗其实并非荷尔德林的代表作,甚至被研究者认为,并非完全出自荷尔德林之手笔。当时,荷尔德林已经因为疯病住在图宾根内卡河畔的塔楼里。他由于服用镇静剂,每天必须长时间卧床睡眠,醒着的时候除了吃饭,有时也会读读书,弹弹钢琴。那是一架非常贵重的钢琴,是巴德霍恩堡公国美丽的公主送给他的珍贵礼物。当然,他还会写些诗,由于思维的混乱,清醒时记录下来的东西也常常是片段的,显得返璞归真。这些诗也被译成了中文,被称为《塔楼之诗》。
那时,他过去的亲戚朋友都几乎不再来看他。倒是一位青年学生诗人常常来拜访。这位青年就是记录下这篇散文诗的魏布林格尔(Waiblinger)。他在小说《法厄同》(Phaeton)里引用了这首诗,并使之得以流传后世。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法厄同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他为了向世人夸耀自己的出身,就驾着父亲太阳神的马车巡游天空,不幸坠落。这暗示了荷尔德林的命运。
那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而魏布林格尔用古希腊神话里的人物法厄同来作为小说标题,显然,他认为,荷尔德林正是这样的悲剧人物。荷尔德林生活在与尘世格格不入的精神世界,而隐遁于自己的心中。
事实上,这首诗的标题是正文的开头:“In lieblicherBlaeue…”林克忠实于原文,翻译成“在迷人的蓝光里…”而其它的译本通常是“在柔媚的湛蓝中”。显然,这个德文原词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翻译成中文,关键在于译者对原文的理解以及个人价值之取向。在流行的译文中,译者看重的是诗歌的优美,而林克却更看重荷尔德林本身的气质以及他的精神追求。无论是“迷人”还是“光”等词语的选用,都是如此。这些词语实在,也更空灵,更充满精神的穿透力。
这首诗译文的开头几句,流行版本是这样的:
“在柔媚的湛蓝中
教堂钟楼盛开金属尖顶。
燕语低回,蔚蓝萦怀。
旭日冉冉升起,尽染金属尖顶,
风中,风向标在高处瑟瑟作响。
谁在钟底缘阶而下,
谁就拥有宁静的一生,因为
一旦外表被极度隔绝,
适应性便在人之中彰显。”
而诗人翻译家林克却这样处理:
“在迷人的蓝光里盖着金属房顶的教堂钟楼容光焕发。它周围传来燕子的叫声,它周身罩着一层令人销魂的蓝光。太阳高高地移过屋顶,给铁片镀上了金辉,但起风的日子顶上的旗子会悄悄地絮叨。若有人此时从钟楼走下,那些楼梯,这便是寂静的生活,因为,若人的形象这般离群索居,人的可塑性则显而易见。”
显然,前者的译本是译者的殚精竭虑对原文的诗化,而缺乏某种荷尔德林。那些词句如“燕语低回,蔚蓝萦怀”,固然充满非常中国古典的诗意,言简意赅。但是,与当时处于疯疯癫癫状态的诗人的意境实在相去太远。在荷尔德林的德文原文里,是非常质朴,甚至带着孩子气,林克的译文连用了两个“它”,将“Denumschwebet Geschrey der Schwalben, den umgiebt die rührendsteBläue.”原汁原味地译为“它周围传来燕子的叫声,它周身罩着一层令人销魂的蓝光。”这才是原汁原味的荷尔德林!
2000多年前,在《列子.杨朱》里写道:“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说得是农夫的非常低碳的生活,穿着粗陋,不知绸缎狐皮为何物,把晒太阳看着是至高无上的享受。显然,作者的笔锋带有讽刺意味。然而,今日在全球改善气候返璞归真的潮流中,却不乏视为为生活的典范。而在诗歌翻译中,也需要这种低碳精神。
回过头来,看荷尔德林这首“在迷人的蓝光里…”,其中最令中国诗人和哲学家们欣赏不已,并因此言必称“诗意地栖居”的句子吧。林克是这样译的:
“人建功立业,但诗意地,人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而流行的译法是:
“劬劳功烈,然而诗意地,
人栖居在大地上。”
原文是:
“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Erde.”
这里,明显地可以看出,林克将诗人的本意非常近似地翻译了出来,他没有去对原作者的东西挖空心思修饰打扮。事实上,林克的译本以一个“但”字,重点突出“诗意地”这个词语,而将“建功立业”置于较轻的地位,其玄妙正与原文暗合。
回过头来,看荷尔德林的本意。他在“关于《安蒂戈涅》的翻译说明”中写道:
“对我们来说,这样一种形式之所以是有用的,恰恰是因为无限之物——如国家的或世界的精神——只能通过笨拙的视角加以把握,此外别无他法。”
人的精神需要单纯,而优秀的翻译也是如此,大巧若拙,直指本真。
(2011年新年于成都翡翠楼)
《追忆》,荷尔德林 著,林克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
(本文发表在《中华读书报》3月16日书评周刊,有删节。这里是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