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海叔27 长海叔一百五十五章

恍恍惚惚地穿好衣服,走下楼梯又发现车钥匙忘在书桌上,急忙折返。再次踩着娴熟的步点冲下楼梯的时候,瞥见老妈似乎倚着门棂在看雪,刚准备要转身关门。

“妈,我出去一下。”我一边披起外套,一边急急地说道。

“哦,去哪里,大下雪的天气?”老妈盯着我,有点担心地问。

“去下三院,老杨刚才去世了,就是徐媛媛的舅舅。”我速度飞快,已经开始往脚上套鞋了。

“什么?媛媛的舅舅!不是说身体已经恢复了吗?怎么会这样子?”老妈一脸惊讶,愣在那里不敢相信。

“骗你干嘛?这种事哪能开玩笑!”我没好气地回答。

“真的?就刚才?她家打电话来报丧了?”老妈依旧有点回不过神。

报丧?没有!我们两家非亲非故,报什么丧?我忙解释说:“没有,是长海叔刚告诉我的,说下午没抢救过来,我这就过去看看。”

我双脚利索地穿好白色耐克鞋,想想不对,又换了一双黑皮鞋,还好衣服裤子都是黑色,不用再跑一回楼上。

“噢,长海一直在医院陪着噢!你看你看,最近忙了些把这事都忘了,也没来得去探望一下她舅舅。唉,生死天命,年纪不大,真是没福气的人哦!”老妈开始在一旁唉声叹气。

我蹿出院子,身后传来老妈一连串的关照声:“阿清,记住别去碰死人的东西,会有晦气的!早点回来吃晚饭……。”

悲从心起。老杨是个好人,不是个有晦气的死人!他孑然一身,却循规蹈矩,在我心里无比高尚,他的心胸,比起你们不知要宽广多少倍!你们只看到他伪装起来的外表,却永远无法理解他的坚忍,不会读懂他的灵魂,他就像烈日下一颗划过天幕的流星,也有灿烂,却被无情遮蔽,没有人发现太阳的旁边曾有过闪光,他来错了时候,因此纵然烧成了灰烬,却没有人在意,他也没有诉说,而是带着一颗破碎的玻璃心,坚守着一个秘密,悄悄地,永远地走了……。

我失去了一个最理解我的人!从今往后,还有谁,会真切感应到我同样的痛苦?谁还会在意我滚滚红尘中无助的挣扎?唯一的知音离我而去了,我竟然没有好好珍惜!我觉得身子好飘,被四面八方的冷风吹来吹去,永远无法着地。

走进住院部病区的走廊,双腿放慢了脚步,如灌了水泥一般沉重。

“你来了?”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那个姓刘的小护士,音色沉闷,表情郁结。

“嗯,刚到。”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舅舅的病,是创伤面出血,来不及救了,真没办法。”她忙不迭向我解释,迅即低下头,额头上一簇刚染成咖啡色的刘海也耷拉了下来,似乎和主人的心情保持一致,在向我致以同情。

“什么?”我疑惑地问了一句,其实我已经听清,我只是本能地寻求她重复一遍,似乎这样可以再得到一次安慰。

“就是说上次的病灶这次又出血了,而且出血量比上次还要大,血管太脆了,止不住。”小护士捋了一下头发,微微来了点精神。

“噢……。”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重新抬起了脚步。

“节哀顺变!”

我不由回过头去,小护士竟然没有挪步,在眼睁睁地目送我。

“谢谢你,谢谢!”我深深的点了点头表达我的谢意。

不知你我下次是否还有缘见面?应该不会有了,只是空负了你的满腔热情。我知道,你我只是两条平行的铁轨,永远都不会相交,否则就会碰撞毁灭。这就是天意。

走近病房门口,没有听见预料中的声音,里面好静啊,人呢,都到哪里去了?我踟蹰地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长海叔弓着身,正在用抹布擦着床架。

“叔?”我轻轻喊了一声。

长海叔身子微微一颤,似乎被我无声的脚步突然吓了一跳,看见是我,缓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说:“阿清,你来了。”然后微微一笑,表情很难看。

病床上的被子枕头衬垫都被卷走了,只剩下空空落落的钢丝床板,老杨使用过的脸盆,便壶,饭碗,挂点滴的支架和床边检测的仪器,统统不见了,甚至连床头柜上也是空无一物,那束艳黄的万寿菊呢?那只芭比娃娃图案的塑料口杯呢?都不见了,被院方收拾得干干净净,速度真快啊,这么快就把一个人最后的生活印记给抹去了,仿佛他没有在此停留过,甚至根本没有存在过。

“叔,老杨呢?”我失口问了一句,又觉得问得有点唐突。

“走了,走了快两个小时哩!唉,一上午都睡死了,中午叫他没反应,我慌神了赶紧叫医生,立马就推出去抢救了,他姐弟两个陪着上楼的,我留在这里看门,等到心慌了,然后医院里的清洁工来收拾房间,说没救过来,我赶忙去楼上看,一家人哭成一团,我在旁边都呆不下去。”长海叔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我呆呆地看着长海叔,仿佛在着力捕捉远方山峦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那么脆弱不堪,那么无力抗争,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着瞬间变得空空如也的病房,还是觉得那么突然,那么无法接受。

“宝啊,你咋啦?”看着我一脸混沌,长海叔走上前来,揉揉我的肩膀,仿佛要将我从梦中唤醒。

就这样站在我面前,胡子拉碴,满脸憔悴,微微发红的眼睛,眼角的皱纹很深,似乎瘦了一圈,鬓角没有修理,短短的发脚在向下延伸,弯弯斜斜地贴在松弛的皮肤上,然后我看见了几根白发,似乎一夜生成,煞是苍凉。

我无动于衷,身子随着长海叔的摇摆微微晃动。

“宝啊,别难受,人总有这一回,别想太多了。”

长海叔面对面站着,盯着我看,一脸的担心。

“叔!”

我突然觉得无法坚强,双手猛地搂住长海叔的肩膀,泪水如雨后的激流,夺眶而出。长海叔壮实的身体撑住我的重量,手掌轻轻拍打我的后背,我的脸深深埋入他的脖颈,如迷途的驯鹿,寻找着最后的家园。

“宝啊,别哭了,别哭,叔知道你难受,老杨只是叔的一个朋友,你不用太伤心,想想别的,过一阵子就好了。”长海叔把我紧紧搂住,一迭声地安慰我。

“不是,叔,老杨是个好人,叔!他太苦了,你不知道的!”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猛地挣脱长海叔的怀抱,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向他说明,仿佛一头受伤的猎豹,在维护最后的正义。

长海叔的眼神闪过一丝吃惊,随即又把我搂紧,嘴里忙改口说:“晓得晓得,宝啊,叔晓得老杨是个好人,叔没说他是坏人,好人一路平安,来来来,别哭了,让人家看见了不好哩!”

“有什么丢脸的,叔!我去送送老杨!”说完,我转身就走。

“别去!”长海叔一把将我抓住,死死不放手,“你去哪里?太平间里都是死人,那么脏的地方你不能去!”

“就看一眼!”我固执的脾气又上来了。

“不能去!你不能去那种地方的!宝啊,你硬要去,明年叔带你去上坟,你要陪他说说话都可以!今朝不行,你妈知道了会把我骂死的!”长海叔伸出双手把我两只手腕紧紧抓住,捏得生疼,这么粗壮有力的手臂,我如何挣脱?

正僵持间,杨老板突然走了进来,眼睛已经哭得血红,看见我在,就跟我打了个招呼。

“阿清也在啊,刚到的?长海叔你把东西都收拾干净了?”

“嗯,医院说铺盖回收了要烧掉的,其他没用的都扔了。”

“这样吧,现在时间还早,你就坐班车回去吧,今天乱得狠,我就不送你了,大后天出殡,你看有时间就上来吃碗豆腐,对了,我哥哥家里你认得吗?”

“认得认得,我自己去。”

“嗯,这里是4000块钱护理费,我姐说多给你1000块,这回辛苦你了。”

说完,杨老板把一叠杳好的人民币递到长海叔面前。

“哪有这回事哩!这钱我一分钱也不能收!老杨帮了我不少忙,陪陪他也是正理,哪有收钱的说法哩!”长海叔嘴里说着,身子往后躲开了。

杨老板一愣,仿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能不收钱?嫌少了还是怎么的?”

“杨老板,这钱我肯定不能要!”

看着他俩不停的推搡,我走上前去,从杨老板手中接下了钱:“这样吧,我代长海叔先收下了。”

“那好那好!我先走了,灵车刚到,我还要去带路。”杨老板说完,一阵风似的走出了病房。

短暂的静默过后,长海叔幽幽地开口说道:“宝啊,你给叔收下这钱干嘛?叔哪里能心安?”

我两眼看着空荡荡的床铺,面无表情地说道:“叔,这钱我自有安排,你放心吧,叔!”

我要交给陵园的花匠,在老杨的墓地种满金黄的万寿菊,那重重叠叠厚实的生命,会在老杨的每一个忌日,凌寒怒放,一片绚烂!

默默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一片白色的世界。风好静啊,刚才还凌乱的飞雪,似乎突然有了纪律整理了队形,以相同的角度,一朵朵齐刷刷向窗口飘来,轻轻地挂上玻璃,恍若在向里面张看,瞬间又融化了棱角,纤细的身姿被玻璃整个粘住,从雪白变为透明,化为半滴水珠,无声地蛰伏着。后面的雪花继续飞来,水珠开始汇聚,终于结成一滴硕大的眼泪,流淌而下。

心头微微一颤,莫非这美丽的生命,也赶来为老杨送行?可惜飞雪晨露,虽然纯美如水的灵魂,终究只能与风霜为伍,一旦旭日高照,短暂的生命即告结束。为何这等瑰丽的精灵,却无缘戏谑风尘,如我一般?

身后变得安静,看来长海叔已经收拾妥当。我转过身去,只见桌子床架擦得干干净净,光彩如新。

“宝啊,叔要赶回江圩去,你也回家去吧!”长海叔边说边穿上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麻灰色的毛领在灯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泽。

我眼前一亮,这不就是我给长海叔买的吗!原来长海叔早就随身带着,却一直藏在行李箱里,不舍得穿。长海叔穿着真是太合身了,柔软而不臃肿,挺括而不僵硬,整个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叔,这衣服刚好合身,你穿着真精神!”我赞誉了一句。

“衣服好价钱也贵哩!”长海叔一边扣着袖口,一边回答。

看着地上包好的几件行李,我没有犹豫,赶忙说:“叔,我送你到江圩吧!”

“诶,现在还早,叔就去车站坐大巴。这雪下这么大,你回去开车要多加小心哩!”说完,长海叔走到窗前看了看楼下,远处草坪上已是雪白一片。

“叔,这雪还没结冰,地上不滑开车没事,看你大包小包的咋走?还是我送你回去!”我执拗的坚持,不由分说把长海叔装着脸盆饭碗热水瓶的大网兜提在手里,打开门走了出去。

“宝啊,别麻烦了!”长海叔嘴里还在推辞,见我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得拎起剩下两个提包,跟了上来。

在后备箱放好东西,回到车上坐定,我一边点火,一边扭头瞥了瞥长海叔。长海叔坐在边上,搓着粗壮的手指,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热气,深邃而晶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雪花曼舞的草地。

“看啥哩?”注意到我在看他,长海叔回过神来,咧嘴问道。

“没看啥。”我胡乱应付了一句。

但是那熟悉的气息一阵阵扑鼻而来,心情虽然如负重疴,却渐渐涌起了一丝久违的舒坦。

“叔,老杨走了,你别太伤神了。”驶上马路,觉得气氛沉闷,我挑起了话题。

“唉,我还真以为他睡熟了!老杨也怪,白天睡觉安静得很,晚上才打呼噜,早知道说什么也要去叫醒他的!”

“叔,你别去瞎想,医生说这种病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脑子里的血管都烂了,没法救。”我忙安慰道。

“想通了倒也没啥,就是人在我手里走掉了,我怕他姐弟两个背后说闲话,唉!”长海叔往后坐直了身子,心事重重地回答我说。

“怎么会?叔,他姐弟两个对你感激不尽,你别折腾自己了,嗯?”

长海叔没有回话,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人这一生啊,说慢就慢,说快就快,都是阎罗王掌握定数,定数一到,说收走就收走,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嘿嘿!”说完,发出一声苦笑。

“叔,你又在瞎说了!”

“宝啊,叔讲的就是实话。人呐,好不容易来世上走一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看有些个人就是欲念太强,啥都想得到,啥都想去争一回,其实呀,到头都是一场空哩!”

    我无言以对。车行荒野,雪花密密匝匝地扑向挡风玻璃,似乎夹带着湮灭一切的声势,天空灰暗,万籁俱寂,树木的枝桠如浣妆的舞女,悄然隐没雪中,留下影影绰绰的身影,捉摸不定。放慢车速,打开车灯,车子如一条不慎从枝头掉落的蠕虫,缓缓地在雪地里爬行。一直没有打开音响,沉静的气氛厚积成白霜,心头却把曹操的《短歌行》一遍遍吟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或许我此生无谓的欲念太强,才会一天天感慨去日苦多?可是,如果不再追逐明日的希望,我岂不枉为朝露,白活一场?
    突然有点心神不定,还是忍不住想说上几句。
    “叔,老杨这几天有没有谈起过我?”我勇敢地看了看长海叔,仿佛他最初的表情,才是他内心的真实反应。
    “说起过,说起过好多次哩!”长海叔砸吧着嘴唇,恍若被我从冥思中唤醒。
    “哦?他都说了些啥?”我一鼓作气问道。
    “噢,说了好多好多哩!说你有知识,有本事,说你脾气好,心眼好,嘿嘿,这些叔早知道,还用他告诉?”
    长海叔看着我,脸上有了神采,似乎我原本就是他的骄傲。
    “瞎讲,叔!”我故作羞愧。
    “哪里瞎讲!老杨一有精神就夸你哩!”
    “叔,老杨还说了些啥?”
    “就这些,没啥了。”
    “怎么可能?他肯定还说过啥的!”我觉得自己心里好着急,声音也变得好大。
    “没说啥,他都说些啥啦?”
    长海叔没有想出所以然,有点手足无措,仿佛我是老杨指派的老师,正在对他进行艰难的考试。
    “没说就算了!”心里变得有些气鼓鼓的,话也生硬了,似乎断定长海叔刻意隐瞒了最重要的答案。
    “没啥了呀?哦,老杨一直要我好好待你,把你当儿子,亲生儿子,要我照顾好你!嘿嘿,宝啊,你看他说的,叔早就把你当儿子养了哩,还用得着他来关照!”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切入正题。老杨肯定说到点的,我不会怀疑。
    终于,我鼓起勇气,深情地说:“叔,你知道吗,我真的爱你!”
    “傻话,哪里还有假的?”
    支起双耳,揪心地等待长海叔说下去。但是没有收到任何讯息。
    “叔---,算了,我不说了……”
    突然感到没有必要继续。多想问一句:长海叔,你也是象我爱你那样爱着我吗?我可以预见你的回答:当然,宝啊,我也爱你!但是我知道,你的爱,肯定和我的不一样。
    “宝啊,想说啥哩,说呀?”长海叔扭头看着我,洁白的牙齿在我眼角掠过,和那头黝黑的直发,给我留下最后的印记。
    心里一声叹息。长海叔,我知道老杨用他生命里最后的时光和你深谈,你肯定知道了我的一切,我的所思所想,我的所欲所求。你知道我要什么,可我不知道你可以给我多少。或许你不忍伤及我心,才会有你的躲躲闪闪,如果你的给予真的如此艰难,那么我的索取是否真的是种伤害?
    盛宴到此结束,我应该收拾行囊,悄然离场。
    车子停在村口,前面就是狭窄的水泥路,再也无法前行一步。打开车门取出包裹,任由寒风鞭挞着麻木的脸庞,沁入骨髓,吹熄微弱的欲望之火。天空一片漆黑,旷野一片雪白,躁动的雪花在灯光里狂飞乱舞,在这寂静的村野里,显得那么迷离,如一群行将殉葬的巫师,不停挣扎。
    “叔,我回去了。”
    “哪里可以回去!你看雪下这么大,路也看不见了,怎么回去?”
    “没事,我熟路,开慢一点。”
    “不能!宝啊,你看黑灯瞎火的,今晚不能走了!”
    “没事,叔,我可以走。”
    “不行!宝啊,今晚住叔屋里,明早再走!你看看,雪这么厚,你开车走远路叔要担心死的!”
    “担心啥?我又不是小孩子!叔,我走了!”
    哀,莫大于心死。我心没死,只是随这场大雪冬眠了。等到雪化了,我会试试这颗没有了蓬勃朝气的心,还会不会砰然跳动。
    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长海叔探身一把夺走了车钥匙。
    “宝啊,今晚就住叔屋里,冰箱里猪蹄鲑鱼黄鳝都有,等下叔马上烧饭,吃饱了好好睡觉,叔不许你走!”说完,把包裹往背上一扛,回头直愣愣地看着我,等我跟上。
    我突然看见远处大舅家灯火通明,于是顺口说道:“叔,要不我去大舅家吃晚饭吧,他家正在吃晚饭呢!”
    “不行,跟叔回去,叔马上煮饭给你吃,叔家里的菜哪里比不上他?”
    “还是别麻烦了,叔,大舅家刚好有空床铺,吃完我就住在大舅家,嗯?”
    长海叔两眼直勾勾的瞪着我,在车灯的照射下,显得那么坚定执着:“不行,今晚就住叔屋里!宝啊,你看水沟里都结冰了,今晚就和叔睡一被窝,叔帮你暖暖脚!”
    我依旧呆立雪中,没有挪步。
    “宝啊,快走嘞!”
    我只觉得耳膜一震,这一声吆喝气壮山河,在江滩边久久回荡。

踩着扑扑簌簌的积雪,脚步拖沓地跟在长海叔后面。雪花从漆黑的夜空飘落,倏然沾上我的眉毛,钻入我的脖颈,感到一点一滴的冰凉。路上没见一个行人,只有从家家户户透出的灯火,给生冷的村野增添了一抹暖意。
厨房里的日光灯忽闪了几下,最终只亮了紧贴墙角的一支,光线显得有些惨淡。长海叔放下行李,赶紧出去锁上院门,我觉得口渴,提了提桌上的热水瓶,没有份量,是空的。
“启辉器又坏了!”长海叔仰头看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自言自语说道。
我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没有说话。厨房里好冷,满眼尽是金属,不锈钢脸盆,搪瓷茶杯,铁锅,不粘锅,菜刀锅铲剪刀,还有寒糁糁的瓷砖,没有一点温度。
“去房间开空调,看电视去!”长海叔嘴里招呼我。
我没动。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似乎藤椅好不容易被我坐热,我有点依依不舍。
“咋啦,宝啊,去呀?”长海叔催促了一句。
我扭头看了一下房门。房门没锁上,房间里很黑,可以瞥见大衣柜正面的镜子。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比喻----黑漆漆的房门如幽灵般张开大口,仿佛要把你吞噬。
“就在这里坐坐好了,过会儿我还要去大舅家。”
我冷不丁回答说。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没去想前因,也没去想后果,只是觉得今晚去大舅家带有一种英勇就义的味道,而我似乎向往这一份悲壮。
长海叔一愣,转身盯着我,眼睛里写满疑问:“咋啦,嫌弃你叔,是不是?”
“不是。”
“那就去看电视,嘿嘿!”
说完,长海叔夹起我的手臂,把我半架着站起身,往房间拖去。咯吱窝下就是长海叔厚实的手掌,很有力,很坚决。我半推半就,走进卧室。
灯开了,熟悉的大床换了模样。农家弹制的厚棉毯上铺着玫红色的床罩,床罩的四边印着牡丹缠绵的枝叶,围着中心一对鲜活的鸳鸯。鸳鸯静静地伏在水面上,头颈相偎,公的雄壮威武,母的含情脉脉,仿佛窃窃私语,又似彼此鼓励,浅浅的水波荡漾开去,消失在阡陌交错的莲藕丛里。床上叠着一条厚实的被子,重磅真丝做成的被套,也是玫红色的围边,夹杂着百合舒展的嫩叶和含苞欲放的花蕊,中间还是两只鸳鸯,这次正一起扑腾着翅膀,愉悦呼应,戏耍得意犹未尽。枕头刚好一对,红色挨在中间,黄色分向两边,挤在一起,不忍分离。
这是你的婚床,长海叔,这么饱含春意的图案,是表明你正在向婚姻的殿堂挺进,还是早已急不可耐,提前自我适应?我酸酸的遐想,手里空空的,想抓一样东西,可是没有,忽然看见五斗柜上有一点闪亮,走近一看,一个松脂球,晶亮的凝脂里,一只可怜的小螃蛴,早已变为木乃伊。
轻轻抚在手心,在灯光下怜惜这羸弱的生命。嫩黄的尖爪,依附着淡淡的绒毛,青灰的蟹背围着崚嶒的蟹壳,小爪蜷曲着,脐盖旁边有米粒大一个气泡,我想起长海叔说过,试了几次,才做出一个没有气泡的松脂球,估计这一只是当初的试验品,在我眼里已经足够精致,心里不免有点感动。
不过这转瞬即逝的感动,和今天彻底的失落丧气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坐在沙发上,神情呆滞,似乎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失败,现在需要整理情绪。
“宝啊,先喝茶,刚烧的开水。”
长海叔三两步走了进来,递给我一个搪瓷茶杯。我本能地双手去接,冷不防长海叔把手一缩:“拿住柄,碗底烫手。”
“谢谢。”我客气地说,双手接过,似乎我是在登门拜访一位客户,感激他的茶水招待。
“谢啥?跟叔来这一套!”
长海叔咧嘴一笑,顺手捏了捏我的耳垂。等我有所感知,手已经离我三尺,我回味了一下,很轻很轻,没有用力。
“咋不看电视?”
见我干站着,像一个走错了门准备重新启程的路人,长海叔一边问,一边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从后头看去,长海叔壮实的肩膀一览无余,脖子上虬结的斜方肌支撑着长满漆黑短发的后脑勺,而眼角弯曲的笑纹,深深的侵入发际,在饱满的耳廓上方消失。
心头一热,赶紧移开目光瞄向荧屏,长海叔,今夜不敢看你,我决意心如死水,怕又会掀起微澜。
没有传来预料中的画面,而是在萨克斯管《今夜无人入睡》的背景音乐下,一行字幕映入眼帘----尊敬的用户,您闭路电视的缴费期已过,请尽快至当地的广电站续费,我们将为您在第一时间继续开通,谢谢配合!
冷水塞牙。
“嘿嘿,宝啊,你看叔把缴费都给忘了,唉,最近好久没看电视了,都过期了,嘿嘿!”长海叔回过神来,手里拿着没有派上用场的遥控器,讪讪地说道。
“没事,我本来也不爱看。”
“那就坐着喝茶?叔马上去炒菜。”
“我就站着,舒坦。”
“咋空调都没开?”
也许觉得屋里太安静,长海叔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然后按响了空调遥控器。这次很争气,只觉灯光突然一暗,瞬间又恢复了明亮,屋外传来“嗡嗡”的杂音,室外机开始工作。
“咋不说话哩,还在生气?”长海叔说完,放下遥控器,顺势抓起我的手掌,用力握了一下。
一阵钻心的疼痛,只听见自己的骨节在“嘎嘎”作响,我赶忙甩手,脚跟也随着身体上踮,以求缓解些微痛楚。长海叔看我疼得呲牙咧嘴,这才松手,立马闪身逃入厨房,把房门关死,留下一串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声。
“别打叔了,嘿嘿,叔给你炒菜吃!”
我抚摸着发红的手掌,真想追出去在厨房里大砸一气,你给了我火苗,我就恣意燃烧。只是心河冰封,一时无法泛滥,明知长海叔在逗我开心,也没有参与的兴致。
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来电。肯定是老妈来打探消息。
“妈?”
“阿清啊,医院里怎么样了?”
“噢,我去了一会儿就走了,没去帮忙,我看雪下大了,怕长海叔不好回去,就把长海叔送回江圩了。”
“啊,那你现在是在哪里?”
“在江圩啊,长海叔家里。”
电话里一阵静默。我不说话,观察老妈的态度。
隔了许久,老妈略显沉重的语音传了过来:“哦!那你晚饭吃了吗?”
“还没有,长海叔正在做,我们也是刚回来。”
“哦!乡下雪大吗?”
“很大,这会儿还在下,比城里大多了。”
“那好,今晚天气冷,路上都结冰了,你就别赶回来了,吃完晚饭就住大舅家吧,啊?”
我犹豫了一下,感觉老妈似乎正在等待我的回答,就支吾了一句:“嗯!”
“少喝点酒,早点睡觉,妈挂线了!”
“知道。”
电话挂了,留下了一串嘱咐,我听出了疼爱中夹杂的威仪。
厨房里传来“漆漆擦擦”的炒菜声。我百无聊懒,翻看起床头柜上的一本杂志----《知音》,是几个月前的月刊。里面的标题很勾眼----“谈了十年的男友背叛了我”“她为什么老是回避婚事?”“新婚之夜,我离家出走”,都是饭后闲谈。突然,里面一个专栏吸引了我“陆医生访谈:同性恋不是病,请不要歧视!”
虽然相关知识早已耳熟能详,我还是翻到页码阅读起来,大体意思是说:一个热恋中的女孩发现自己男友老是回避房事,在她的一再追问下,男友交代自己是同性恋,并提出分手。女孩很发飙,认为受到了欺骗。然后陆医生在专栏里回复说:同性性心理是一种常见现象,在国外很多地方已经取得公众的认可,甚至立法规定不得歧视,中国的性学思维还比较封闭,大家要以一种宽容的心去对待……。
我读着读着心里“砰砰”直跳,这本杂志放在长海叔的床头已经很久,长海叔肯定仔细读过,不知读后是否会与我的表现产生联想?我一直以来寻求给长海叔一个积极上进,正派守教的形象,不知陆医生有点词不达意的解释,是否会引起长海叔对我的猜疑,甚至厌恶?
应该不会!他不会把他的宝和杂志上那骗人的男主角对号入座的。他的宝是他一手带大的,如此优秀,是他的骄傲和安慰,是不容别人质疑的。他的宝离不开他,是从小就有的感情依恋,他也离不开宝,是因为宝最疼他,让他感受到温暖,和老来将会收获的幸福。虽然他年轻力壮,但是生活一直清苦,宝给了他关怀,给了他朝气,让他有了久违的欢愉。
肯定不会的!找到了这么多理由,自觉可以缓一口气了。
“在想啥哩?吃饭了,肚子饿昏了吧?”长海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得一阵颤抖。
回过头去,看见一脸灿烂的笑容,微张的嘴唇,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而满眼的疼爱,连同满脸的精神,向我扑来。
绝对不会有想法的!我嘴里冒出了一声:“对!”
不禁哑然一笑,不知是在回答长海叔,还是回答我自己……。
在你黯然神伤的时候,他的一个微笑就可以扫去你累积的阴霾,他就是你的爱人。
长海叔收起杂志往抽屉里一放,从大衣柜边的地上拎起一瓶红酒,轻轻推了我一下,来到厨房。厨房里热气腾腾,灶台上还在蒸着什么东西,两股蒸汽发出“滋滋”的声响从锅盖边缘喷涌而出。那只白猫也回来了,低头在地上食盘里舔着浇上菜汁的饭粒,见我从房间里出来,立即警惕地盯着我看。
我在藤椅里坐定,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就盯着桌子看。长海叔一边旋着瓶塞开红酒,一边随着我的目光唠起了盆里的菜肴:“这臭鳜鱼没吃过是不是?闻着臭,吃起来最香!把新鲜的鳜鱼放在臭卤里腌渍,要掌握好时辰,时间短了没味道,时间长了就变质,是我去绍兴学来的手艺,先尝尝?”
没有尝一下的冲动。我还是喜欢比较保守的家乡菜,旁边玻璃碗里闷着的蒜子鳝筒是我的最爱,里面有两片嫩姜,削去了外皮,很诱人,我打算先吮吮。
红酒“咕噜咕噜”倒入茶碗,我没有阻挡。每次都是我喝大半瓶,习惯了就用不着客气。我轻轻抿了一小口,舌根上很酸很酸。
“饿么?”长海叔张口问道。
“嗯!”
“先喝点汤,空肚子喝酒伤胃。”
说完,把汤勺伸向一大碗奶白色的浓汤。刚才只看见满碗的汤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随着汤勺的搅拌,泛起一块块白色的鱼肉,滑溜溜的鱼皮上没有鳞片的凹痕。我看清楚了,是四大江鲜之一的鮰鱼。
“这个时令哪来的长江鮰鱼?”我觉得很纳闷,抬头看看窗外,雪花稀稀落落,好像要停了。
“哪里还有野生的,现在都是养殖的,冰箱里还剩半条哩。”长海叔嘿嘿笑着回答说。
“这鱼不像煎过,鱼汤咋这么白,叔?”
“你尝尝就晓得了!”长海叔说着,把舀好的一大碗鱼汤掇到我的面前,眼睛盯着我看,眼巴巴地等待我的评判。
还没喝,鼻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奶香。
我眉头一皱:“你放牛奶了,叔?”
“加了奶粉,要不哪来这样浓的汤?叔看电视学来的,嘿嘿,宝啊,好喝吗?”长海叔凑上前来,双手在空中虚抓着,好像我无法独立进食,他随时准备提供帮助。
我嘬了一小口,很淡很淡,又嘬了一口,还是很淡。我抬头朝长海叔看去,长海叔一动不动,盯着我的嘴唇,就像在揣度我是否真的已经下咽。
“叔,你放盐了么?”
长海叔一愣,表情犹如一个意外失手的考生。
“太淡?不会吧,我放盐的!”长海叔固执地解释着,忙不迭用汤勺舀起一勺直接往嘴里就送,然后咂了咂嘴。
“呀,真忘了放盐!快别吃了,叔去加点盐再回锅煮一下,盐是生的,一定要煮开才能吃,嘿嘿,你看叔连盐都忘了放!”长海叔挠了挠头,不敢看我一眼。
看着长海叔一脸的困窘,心里不免叹息,长海叔,你是心里紧张而发挥失常了。今夜,你看出了我的颓丧,我把不满写在脸上,我是个青年,我哪里有空邃的心潭,去把我的失败掩藏?
自从第一眼望见了你,我的灵魂就随着你迁徙,我朝思暮想渴望如胶似漆地和你在一起,即使阻力如连绵不绝的冷雨,也没能熄灭我熊熊燃烧的火炬!我周而复始地感化你,历经苦涩百折不回,说服自己在苦海就得忍受磨砺,可是,就算老杨竭尽生命,也没能换回你一个明确的讯息。今夜,我葳蕤低揭,心愁意慵!我决意放弃,如果生命注定不能精彩,我只能忍受这一季的平凡!长海叔,你还想挽回吗?你的歉意,是答应我从头再来,还是仅仅作一时半刻的补偿?
长海叔伸过手来,要将我喝过的汤水倒入大碗,视为己出,没有嫌脏。
“不用,叔,将就着喝吧,我觉得味道还好。”我言不由衷夸奖了一句。
汤水实在太淡,鱼腥味太重,味道很奇怪,就像在喝一杯变质的热牛奶。可是肚子实在太饿了,权且当做吃中药,三两口就灌下了肚子。
“再来一点?”长海叔征询地看着我,似乎有点喜出望外。
“不要了,肯定不要了。”我坚决地阻挡住,这次没有必要再给面子。
“那就吃菜!”
“我自己来!”
长海叔夹起切成丝的芹菜炒猪耳朵,声音很响地嚼着,下颚边的两块咀嚼肌随着嘴唇的开阖而凸起,如两片坚硬的贝壳在脸颊隐现。
没有说话,象征性碰了碰酒杯,然后闷头吃菜。鳝筒,鮰鱼,大块的咸肉,一一夹到我的碗里。我不用挑选,只顾低头吃着眼前碗里的东西。
“锅里还在蒸什么?”我指指热气腾腾的炉灶。
“哦,是乡下的糯米糕,回来看见冰箱里有一大块,走的时候还没有,可能是你桂芬姐拿来的。”
长海叔忙不迭吐掉嘴里的鱼骨,一边回答我,然后站起身把锅盖掀开,一大团蒸腾的热气直冲天花板。
“软了。”长海叔自言自语说道,关掉了煤气阀门。
这是我的最爱,糯米白糖糕,撒满了桂花和赤豆。胃口大开,我加快了速度,仿佛即刻就会有人与我争抢。
“宝啊,好吃么?”长海叔擦擦嘴,点了一根烟,吐出一个椭圆形的烟圈。
“嗯。”
“明天叔起早给你蒸一笼,让你看看叔的手艺!”
明早?我还没有想那么远,关键是今晚,今晚怎么过,我还没有把握。我照例低着头,一声不吭。
“宝啊,还在生气?你让叔说些啥哩?”
零星的对话掩盖不了清冷的本质,长海叔终究憋不住了,拾起了话题。我装作没听见,吃完最后一片糯米糕,喝了口茶,没地方可看,就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坏了的日光灯。
长海叔猛吸了两口烟,掐灭了烟蒂,似乎下了决心,闷着头说开了:“宝啊,车上你问我老杨都和我交代啥了,老杨是和我讲起你,反复说了好几次……。”
我心头一紧,觉得热血上涌,支起耳朵,生怕遗漏任何一处细节。
突然,屋外传来“呯”的一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俩四目相视,一脸惊讶。随后传来一声“啊哟---!”
“谁呀?”
长海叔迅速站起身往外直走,我紧张地跟在后面。院子里没有人,打开院门,只见一个人影,躺倒在门口的台阶上,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地上一支大口径的手电已经破碎。
大舅,在结了冰的条石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呀大哥,你深更半夜过来做啥?”长海叔赶忙上前,扶起大舅。
“你说过来做啥?阿清他娘要我过来接阿清咧!你看你也不扫扫台阶,这不害人吗?真是没见过你这号人家!”大舅站直身,单手扶着腰,小心扭动了几下,试了试筋骨。
“我刚到家,还来不及弄哩!咋啦,摔坏了?”长海叔关切地问道。
“摔断了腿你伺候我?”大舅嘴里倔得很。
“嘿嘿,没事就抽烟。”长海叔忙不迭赔不是。
大舅点上烟,身子还是不灵光。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有问题。,一边观察,一边听他们瞎吹了几句。
“大舅,我送你回去?”我试探问了一句,心里却老大不愿意。
“总不兴让我一个人走?”大舅调整好脚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开始跟上。
我不知该向长海叔道别,还是要他等待。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决定。我没有说话,只能在前面带路,犹犹豫豫的脚步在雪地上打滑,犹如正在迈向刑场。
“晚饭吃饱了么?”大舅问我。
“吃饱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那好,回屋洗洗脚睡吧,天气预报说今夜里要到零下三度,冷死了!”大舅嘘唏地说道。
“嗯。”我敷衍着答应了。
外婆早就睡下了,桂芬姐磕着吊瓜子在客厅里看电视,大舅妈已经铺好床正从西房里出来,看见裤子上湿漉漉的大舅进来,忙问了一句:“摔跤啦?”
“嗯,摔了,这个死长海也不知去扫扫台阶!电筒倒是摔碎了。”大舅嘴里嘟哝着,拍了拍屁股上粘着的雪末。
舅妈又跟我打招呼:“阿清啊,你下来也不告诉你大舅,也不回来吃饭,要不是你妈打来电话,大家都还不知道啊!”
“没事,长海叔准备了,我就随意吃了点。”
“床给你铺好了,新棉毯新被套,都是你妈关照好的,等下早点睡觉,啊?”
“知道。”
客厅里点了个炉子,真热。我随手把厚厚的外套脱了下来,只穿一件薄薄的毛衣在沙发上坐下。桂芬姐冲我一笑,把一堆瓜子分出一半往我面前一推,眼睛却再也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我看了看右上角的眉题:《大长今》,怪不得她这么入迷。
闲话说了几句,我觉得没有兴致,就告了晚安,走去西房,重重地躺在床上。
房间里好静啊,客厅里的声响似乎离得很远很远。刚才看见大舅和舅妈在小声议论着什么,我没去注意辨别,我推测是在说我,抑或在谈论长海叔,但是我提不起精神,我也不再好奇。故事就要结束了,答案昭然若揭,何苦再去揣测?
被子松软,如一床鹅毛。我端详着被面,浅咖啡的底色上绣着零星的牵牛花,叶子稀疏,花朵很小,如经历了风霜,一蹶不振。中心是一丛杜鹃,已经盛开,花朵还是不够丰满,更不要说有鸳鸯戏水那么意味深长。长海叔,你盖着瑰丽的铺妆,在这寒冷的冬夜,你有没有想起谁?比如说,我?
心里很涩很涩。
突然手机响起短信提醒,我一看,竟然是长海叔发来的----“还要过来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隐隐有点丧气。“还要过来吗?”----只是一种设问,给人的感觉好像无所谓的样子,你可以过来,也可以不过来,随你选择,你只要答复一声。可是,这句话里有邀请的成份吗?有主观的意向吗?没有,看不出来,就像请你去吃饭,却没有丝毫热情,你还会不会去?----“还要过来吗?”长海叔,你这是在随便问问吗?下车的时候,你不是坚决要我住你家吗,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或者你根本就是客气?难道我留下来就是为了尝尝你的臭鳜鱼,还是为了体验一碗奶腥味的汤水?你给了我五个字,让我琢磨不出你的本意,是真心邀我过去,还是婉转地将我拒之门外?或者你已经在团花簇锦的被子下舒坦地躺下,暗示我不必冒着雪水再去走一个来回?
同样是五个字,如果是“快点过来吧!”,那将是怎样的一份盛情与感动!我甘愿在大舅严厉目光的鞭挞下,坚定地向心目中的圣地,出发!

思潮汹涌,双手却握着手机不动。屏幕早已漆黑一片,五个字慢慢变为幻象,在眼前漂移。
我不知怎么回答。心里想去啊,可长海叔没有表现出我所期待的热度,就如一股驿动的温泉,误入冰封的河床,几经奋勇,最终还是慢慢冷却,结为冰凌。相同的结局几番上演,失去了遐想的空间,再说客厅里大舅一家三口稳稳把门,我的外套挂在红木座椅上,在寒风彻骨的冬夜,仅穿内衣插翅难逃。如果不去,是否就等于宣告----从夏夜星光灿烂,到冬雪覆盖墙垣,我这一路沙海行舟,今夜已经走到尽头?
------“阿清,睡觉了?”
长海叔的短信再次响起,我立刻有点慌乱,就像一位不抱希望的选手,突然听到台上正宣布自己获胜的消息。
手指没有受到大脑控制,回复顷刻发出。
------“叔,我还没睡。”
抓着手机,揪心地等待讯息。我还没睡,长海叔,你看怎么办?暗示显得这样直白,你是否看出我在等待什么?
下一句是关键,心里预测了一千种结果,却没有一点把握。
------“哦,在和你大舅讲话?”
等了很久,却等来这等不痛不痒的问题,我觉得自己很傻很傻:长海叔怎会苦艾艾地等待,如我一般?
不过现在是个机会,我要拨正方向,以免离题万里。
------“没有,我一个人在楼下西房,坐在床上,大舅他们在客厅看电视。”
表达已经非常清楚,我,一个人,正坐着,可以是准备睡觉,也可以是无所事事,或者,我本来就在期待你的指示,叔,不知道你会怎么理解?
------“睡了?你的包落下在我房里,要不要给你送来?”
万念俱灰!长海叔,你给我发短信就是为了提醒我的包还在你的沙发上?难道我会担心你偷了不成?把我的包扔到海里去吧,让它随着冰冷的海水冲到荒岛,连同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梦想与渴望,就地埋葬!
------“不用麻烦!”
发送完毕,把手机往床角一扔,飞速脱掉鞋子,裤子,袜子,毛衣,拉灭电灯,往被窝里一钻,睡觉!
隐约传来大舅和舅妈上楼梯的声音,客厅里断断续续的对白,女主角嘤嘤的哭泣,看来桂芬姐还要痴迷一阵。桂芬姐陪外婆睡,晚上可以疯玩,我却毫无兴致。房间如此安静,除了自己难以抑制的心跳,一切都已入定。
在没有预兆中开始,就在没有预兆中结束吧!终究无法得到,何必苦苦强求?眼前的山路如此崎岖,陡峭的巉岩无边无际,我看不清方向,找不到终点,黑压压的云雾滚滚袭来,我冷得发抖,只能暂且停驻,等待一支梦中才有的火炬,唤醒大地。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闻到了棉毯上一股阳光的味道。棉毯很柔软,很厚实,是今年自家种的新棉弹制的?再闻一次,依旧非常的清新,甚至有了一点点亲近。忽然觉得长海叔那床被子有点俗气,牡丹藤蔓,鸳鸯百合,主题重复,招摇艳俗,还是零星而顽强的牵牛花,显得朴实无华。
短信又响了。不想看,憋了许久,又说服自己看看没有关系,心里默数到五十,伸手抓起手机,摸黑查看。
------“要不你过来拿?”
长海叔,你就不能说说别的?一个包让你牵肠挂肚,一颗心你却视而不见,难道你没有从我冷漠的拒绝里,看出一点端倪?
稳定了呼吸,理了理情绪,决定就此挑明。
------“叔,我准备睡觉了。”
会是什么回答?“晚安”?“睡个好觉”?还是一败涂地的“睡吧,明早叔给你蒸糕吃”?可是,长海叔,你看仔细了啊,我说的是“准备”,说明我还没有睡,你有什么活动,你尽可以告知,请你从速。
等了好久,等来了“滴滴”的声音。
------“你大舅睡了吗?”
长海叔,你到底想问什么?大舅睡了,估计已经在打呼噜了!没有睡觉的是我,如果你关心大舅的疾苦,你可以给他发短信。
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早睡了。”
问题已经回答,我甚至不想继续。这种沟通太费劲,一个期待,一个躲避。如果你只是想聊天,明早我会站在白雪簇拥的江堤,面对着芦苇丛的满目疮痍,心无旁骛,和你随便叙叙。
今夜,难道没有别的话题?
------“要不,你到叔这里睡?”
看了几遍,确认就是这几个字迹,立刻翻身爬起,打开电灯,定了定神,感到心潮翻涌,嘴里一阵干涩。长海叔,你拐弯抹角,原来是在侦查敌情?可是你拖泥带水,绕的圈子之大实在让人恐惧。心跳开始加速,已经有了穿衣的冲动,突然又有点犹豫,我这是怎么啦?就这几个字,使我情绪从冰点瞬间沸腾,辛苦得出的结论也前功皆弃?
呆呆地盯着手机,我需要更明确的答复。
------“叔,你欢迎吗?”
这是关键,答案无法伪装,随即又觉得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没有问到实处。
------“你说呢?”
回答出乎意料,因为题目有问题,给了对方回旋的余地。
------“叔,你想我吗?”
我做好准备,如果你的回答还是“你说呢?”,我就再问一遍,直到你无法回避。
------“想!”
回答干脆有力!
爱河泛滥,洪水决堤。什么都不用考虑了,所有猜疑被证实只是一场闹剧,伤口瞬间自动痊愈。我忙乱地寻找袜子,只有一只,还有一只呢?难道已被老鼠乘隙偷走?鞋子也脱得太远,一不小心踩上水泥地,地面冰冷,没关系脚底早已火热,忙乱地穿好毛衣,又打了两个字:
------“真的?”
------“宝啊,你说呢?”
准备夺门而出,却一眼瞅见客厅里灯火通明。《大长今》还没结束,桂芬姐挡住了去路。
怎么如此不幸?电视台啊,你今晚到底要连播几集?如果现在就走,我连夜出逃的消息即刻汇报上楼,大舅会不会强忍着疼痛,再次踏上长海叔门口那滑溜溜的台阶?
不行!我不能贸然行事。虽然明早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但今晚我没有通行证。我只能等待。抬头看去,快十点半了,相信今晚已没有多少剧情。
我丧气地坐进藤椅上,握着手机,手心汗津津一片。
决定先给长海叔一个讯息:
------“叔,稍后我过来。”
没过几秒钟,长海叔的回复就过来了:
------“叔去开门。”
长海叔27 长海叔一百五十五章
心底一阵焦虑,长海叔穿着拖鞋踩过满是积雪的院子,开着大门等我,我却无法脱身,在屋里如坐针毡。忽然听见桂芬姐好像起身了,一串快步向外婆房里而去,不由一喜!老天有眼,电视剧结束了!仔细听听,现在播放的是广告,先是厨具,然后是汽车,再后面是酒,剑南春,五粮春,然后又是汽车,接着又是酒,酱香型,这回没听清楚什么牌子,因为桂芬姐一路小跑出来了,最后没有了动静。
我大气都不敢出,电视关了么?
音乐袅袅响起,《大长今》又开始了新的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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