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太阳神已经驾着马车西去,好心情的风神母轻摇着扇子,将罗布卓尔的清凉吹入了繁华的孔雀王城,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头枕着沙枣花香、好梦正酣。
位居城池西南方的孔雀王宫中却灯火通明,曲乐不断。国王鄯善.鸠山双膝跪地,虔诚地向诸神祷告。宫殿前方的空地上,祭祀们身着白袍,做法诵文,为正在生产的王后祈福。
楼兰国王已近四十,王后虽然有过几次身孕,却一直未得到神灵的祝佑,孩子全都小产夭折了。国王遵循祭祀的指点广施善恩,厚待子民,希冀平息神灵的怨怒。这次的胎儿总算太太平平地足月了,可王后已经生产了十多个时辰,胎儿仍未落地,所以王后在后殿生产,他在前殿虔诚的祷告,希望神灵赐予楼兰未来的圣主。
王后的寝宫内宫女稳婆忙成一团,人人都汗水满面。虽然已经生产了十多个时辰,可这位坚强的王后仍然神志清醒,配合着稳婆的指点,一遍又一遍腹部用力,希望帮助孩子尽快出来。
终于,孩子的脑袋钻了出来。当孩子的脐带由女祭司亲自剪断,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哭声时,大家都欢喜地笑起来。王后的贴身宫女将孩子抱到王后身边,喜悦地说:“是位漂亮的公主。”众人都聚到小公主身周,纷纷向王后道喜。
女祭司却看了一眼王后的肚子,神色突变,手放到王后腹部检验着自己大胆狂妄的推测。没想到她最狂妄的推测竟然成为了真实,她身子轻轻地抖着,对王后用怯卢语急促地说了几句话,本来笑意满面的王后脸上刹那间血色尽失,女祭司对众人用楼兰语吩咐:“你们都下去,请远远回避,我要替王后和小公主祈福。”
在楼兰,要想成为祭司,首先要有高贵的血统。从贵族少年、少女中选出最聪慧者,他们会从小接受老祭司的教导,不仅要学习天卜星相,观风测雨,替王室和民众祈福驱邪,还要学习医术,替王室和民众治病,她们掌握着高贵的语言——怯卢文,精通汉语、匈奴语、羌语、梵语,和田语等各个国家的语言,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算是楼兰的外交大臣。祭司不仅在普通民众的心中地位尊崇,在王宫中也地位超然。此时,听到祭司的吩咐,王后又没有反对,所有的人都迅速退了出去,只王后的两个在她嫁入王宫前服侍她的老宫女被女祭司留了下来。
众人刚退下去,王后就痛得惨哼了一声,女祭司忙命那两个老宫女接着接生,原来王后是一胎两子。一个孩子出来后,众人精疲力竭,又极度惊喜下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孩子在肚子里。
两个老宫女看到另外一个孩子的头正在往外钻,吓得软倒在地上,浑身打颤,立即喃喃向上天叩拜祈祷。女祭司厉斥了一声,才把她们惊醒,“有我在这里,恶魔所带来的一切厄运都会被消解。”
两个宫女在巨大的恐惧下,虽然将信将疑,可对王后向来忠心,只能强鼓起勇气,帮着女祭司将另一个孩子接了出来。
女祭司连替孩子身子都没有擦,就把孩子裹到毯子里抱到王后面前,跪下说:“王后,两个孩子中只能留一个!”
坚强如铁,从来不知道眼泪为何物的王后泪如雨下,两个小小的人儿一个躺在她的身旁正在酣睡,一个躺在女祭司的坏里,闭着眼睛大哭,她心如刀绞,想伸手去抱那个哭泣着的孩子。
女祭司躲开了她的手,眼中也是泪意滚滚,“堂姐,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一胎双子是大厄之兆,代表着神灵发怒,会降下灾祸惩罚世人!她们中的一个是魔王的化身,在民间会被双双溺死。国王已近四十,仍无子女,堂姐若这次……只怕到最后,不但一个孩子都保不住,就是您自己也会……天幸我族,这次正好是我在这里,求堂姐……”
她的话还没说完,王后已经撇过了头,不再看孩子一眼。她一面落泪,一面说:“想办法留她一命,求你!”
女祭司立即将一根手指放到孩子的嘴里让她吸吮了一下,将她藏到先前带来的药盒里,向外走去,不知道她给孩子吮过的手指上涂抹了什么,小孩子的哭声很快消失。
王后猛地回头,却已看不到那个孩子,只看见堂妹的一袭雪袍在黑暗的阴影中远去,孩子究竟长什么样她都没看清,可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她必须为另一个孩子和自己的生命而战。她在身旁的孩子身上掐了一下,床上的孩子大哭起来,从外面听起来,好像一个孩子刚被母亲安抚住了一会,就又开始哭泣。王后擦去了眼泪,将孩子抱进怀里,对两个早已经痴呆的宫女吩咐:“还不去向国王贺喜?”
两个宫女如梦初醒,匆匆向外跑去,鸠山国王已经听闻了喜讯赶来,她们忙退避到两侧跪下,颤着声音道喜,混杂在一堆道喜的声音中,倒是丝毫没引人注意。国王只吩咐了一句“重重赏赐”,就急步向王后走去,看到孩子,喜得手舞足蹈,“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了!楼兰的小公主出生了!未来的楼兰女王的出生了!天佑鄯善!天佑楼兰……”
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在模糊不清的猩红血色中,看到黛蓝的天幕、皎洁的圆月,月亮中有一个锦衣华服的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他的脚边趴着一只雪白的狼。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原来一切都是梦,真好!
继续睡吧,明天早上醒来时,会有甘香的热羊奶喝,会有美丽的哈卜听,一切都是梦。
哀戚的狼嚎在荒原中此起彼伏,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胳膊上传来,她本能地挥臂去挡,意识在疼痛中真正清醒。
眼前有无数只狼,一只狼的嘴里正扯着她的一片血色衣袖,因为她的突然反抗,狼群受惊,警惕地后退,小心翼翼地和她对峙,却又立即发现她的奄奄一息,眼睛迸发着嗜血的寒光,一步步逼近。
她的眼前无数凌乱的画面闪过,她那温柔深情的铁木尔哥哥,前一刻还在为她淘制胭脂,后一刻却将匕首插入了她的后背。她不能相信地回头,却只看见他惊慌悲痛的双眸,火红的花在洁白的裙上绽放,她用眼睛问着“为什么”,而他不肯看她,只是再次挥舞匕首,将闻声而来的侍女珠雅杀死……
“啊!”
腿上的剧痛,让她惨叫,却发现出口后只是呜呜几声。
小腿被狼咬中,她下意识地握住手边的匕首,用力刺向狼,却力气不支,中途就瘫软,不过匕首是天下罕见的宝器,锋芒骇人,让几只逼近的狼又退了回去。
狼是最狡猾的动物,它们似乎已经看出眼前食物的强弩之末,所以并不着急,平静地凝视着她,等着她最后一分力气从身体里溜走。
她摸着手里的匕首,意识在模糊。
这把来自波斯的匕首是她的铁木尔哥哥打败了无数勇士后的奖品,她穿着洁白的长袍,带着鲜花编成的花冠,将受过大祭司祈福的匕首赏赐给他,他却在站起后,又把匕首赠回给了她。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跪下,以臣子之心接受她的恩赐;他站起,以爱慕者之心表达他的倾慕。她欣喜地收下了礼物,朝夕携带,可从不知道有一日,这把匕首会从后背插入,撕裂她的心。
模糊的血色中,天边的月亮似乎越来越大,那个月亮中的狼站了起来,昂着头,对着天空发出长长的鸣叫,在它面前,所有的狼都自动分开让路。
她觉得像献祭,族中的祭司就是这样把祭品奉献给神灵,只不过这一次她是祭品,祭祀的是嗜血的魔鬼。可白狼没有任何兴趣,它优雅冷漠地走过,经过她身旁时,一刻未停留。
白狼身后是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年,他漫步从狼群中而过,好似完全没有看到一个同类正要成为狼群的食物。
她的心已经破碎,她的灵魂在哭泣,她悲伤又疲惫,似乎隐隐期盼着能真正沉睡的一刻,可是,当少年的衣袍被一阵风吹起时,轻轻拂过她的指尖,她抓住了他的衣袍,越握越紧。
“救我,救我……”
她的唇艰难地翕合,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少年终于低首看她,眼眸如狼一般尖锐冰冷,只淡淡一眼,就依旧行走着。
这一生,从未有人如此无视于她。
她紧紧握住少年的衣袍,不肯放,因为这是最后一线生的渴望,是求生的本能,骨节都在作响,可少年毫无所动,反而她眼前一花,只看到一道一闪而逝的光影,就看见袍子裂成了两截,一截在她手中,另一截正在飘然远去。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抛下自己,绝对不能!所以,她跟随着他走过的足迹,艰难地爬着,鲜血从身体内流出,洒入沙粒中,每一次挪动,都似乎车裂开整个身体,可是她绝不能放弃。
她的眼前渐渐昏黑,她早已经看不到那抹飘忽的袍角,可她依旧爬着,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不知道爬了很久,更不知道还要爬多久,但是,她知道自己想活下去,所以不管多久,她都要继续爬。
突然之间,她听到骆驼踏地的声音,惊喜中,迸发了不可能的力量,她微微抬头,看到一袭狐裘飘到了身边,寒冽的声音从她的头顶钻入她的耳朵里。
“我从不救人,因为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更不喜欢别人欠我东西。不过我正好缺一个做杂事的婢女,愿意做我的婢女吗?”
她脑袋一片空茫,她去做婢女?这简直是比死更可笑荒谬的事情。
少年没有说话,仰头望天,手指在骆驼的鞍上轻叩,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少年在计数,也许五下,也许十下后,他就会跃上骆驼,飘然离去,永不会再回头。
“笃笃”的轻叩突然结束,她再不敢多想,立即说,“我愿意。”
也不知道少年有没有听到她喉咙间的呜咽,她只感到身子一轻,自己就趴在了骆驼上。
“从此后,你的命属于我。”少年拍了拍骆驼的头,“铃铛,带她去找云歌,跑稳一点,别带个死人回去吓着了云歌儿。”说完,他就和白狼向另一个方向行去。
骆驼奔跑起来,她感受不到颠簸,只有风从耳边呼呼而过,她的意识逐渐昏沉,只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只骆驼竟然也是天山雪驼,和她的坐骑一样。
阿娜尔在榻上一躺就是一个多月,她心中存了警惕,少言多看地观察着救她的这一家人。
人丁很简单,除了逸和云歌,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婢女柳眉。云歌叫“柳姐姐”,逸叫她“阿柳”。柳眉的确是眉如烟柳的佳人,脾气却如爆炭,常对云歌呼来唤去,听到她们说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她是小姐,云歌是婢女。
云歌善良热情,爱说话,更爱笑。她最爱做的事情不是琴棋书画,也不是女红针线,而是做菜,小小年纪,一手厨艺已经令人不敢小觑,刀工火候也许还未炉火纯青,可新鲜别致处更胜过宫廷中的御用厨师。她还喜欢听故事,和上门要饭的乞丐都能聊半天,只要给她讲了好故事,她可以下厨为对方亲手做菜。
阿娜尔阅人极广,却从未看到过任何一人像逸的眼睛,清澈明净,像是看尽繁华后的淡然通透,眉宇间却又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沉思,淡然并不漠然,因为通透,反而慈悲。他喜抚琴,也善抚琴。
龟兹的乐师名动天下,可是龟兹最好的琴师只怕也要在逸的琴声前自叹弗如。阿娜尔身上、心上的伤都很重,表面上强颜欢笑,可暗中的噬心之苦非外人所能明白。逸的琴声却若春雨润物,总能让她忘记些许痛苦。她有时候想,只此琴艺,只要逸愿意,就可以出入王宫、名倾西域,可逸与云歌,甚至婢女柳眉都没当回事情,云歌常常完全不懂欣赏地打断哥哥,嚷嚷着:“不要听,不要听,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二哥,陪我去集市上玩嘛!”
当逸不弹琴时,脱下长袍,换上短襦,又是一番风姿,砍起柴来就像他天生就是山中人兮,饮石泉荫松柏,天地浩荡自成一股风流。
阿娜尔第一次看到逸砍柴时,呆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惊讶地问云歌:“二少爷怎么要砍柴?”
云歌也很惊讶,反问道:“现在家里就他一个男子,这些粗活他不做,难道让柳姐姐和我做吗?”眼珠子一转,又笑嘻嘻地说:“我其实很想做,咚咚地剁木头多好玩,可是柳姐姐嫌我干活慢,不乐意让我干。”
阿娜尔在榻上养了一个月的病,观察了他们一个月,却越观察越糊涂,完全看不透这家人的来历,不要说逸和云歌,就是柳眉言谈举止也非常人,而那个把她的命要走的人更让她难以琢磨透。
听到小贩叫卖沙枣花的声音,云歌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买完了花,却仍和商贩说着话,小贩似乎也很喜欢云歌,不去做生意,反倒和云歌说东说西,听到他们的一问一答,阿娜尔的身体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云歌举着几枝沙枣花,一蹦一跳地走进屋子,边嗅边笑着说:“可真是巧呢,下个月是楼兰女王的大婚日,估摸着到时候你也能下地走动了,我们一起去看女王的婚典,肯定很有趣。”
阿娜尔脸色煞白,云歌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忙扔下沙枣花,问道:“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请郎中?”
阿娜尔抓着云歌的手问:“楼兰女王?哪里来的女王,怎么可能?”
云歌顾不上手被捏得生疼,耐心地解释道:“楼兰一直都是女王,据闻她十二岁登基,夙慧仁厚,很得楼兰国民爱戴,刚才的小贩就很喜欢女王,他说女王是他们楼兰最美的女子,很多国王、王子都曾去求过婚,聘礼用一百辆牛车都拖不动,可她谁都不喜欢,只喜欢和自己一块长大的勇士铁木尔。铁木尔是楼兰最勇敢的巴图尔,女王是楼兰最美丽的女子,他们能在一起,整个楼兰的百姓都为他们高兴,到时候孔雀河畔肯定到处是祝福的歌声,孔雀城里一定非常热闹。”
柳眉端着一碗热汤药走了进来,一面将药放到桌上凉着,一面说道:“楼兰人不仅仅是因为女王的婚事高兴。”
云歌立即好奇地问:“还因为什么?”
柳眉说道:“女王十四岁时,就可以和铁木尔完婚,可由于汉武帝的驾崩,汉朝势力在西域逐渐没落,原本的均衡被打破,匈奴掌控了越来越多的国家,楼兰处境困难,这个女王为了楼兰子民能免除兵戈,用自己的婚事左右周旋,拖住了好几个蠢蠢欲动的邻国,所以一直未婚,楼兰子民一面感激她,一面担忧她。女王年龄渐长,却仍不成婚,楼兰无数的巴图尔都请求女王成婚,他们愿意为了她勇敢地作战,女王却总是通过祭司宣布神的旨意未到。上个月,女王突然把接见龟兹使臣的日子推后了一日,传闻她忽染重疾,生命垂危。”
“啊?”云歌明知道女王还活着,却仍然惊叫出声。
柳眉笑着说:“她的情郎为了她不吃不喝,跪在神灵面前许愿,只要女王平安,愿意以命换命。神灵和女王都被他打动了,神灵让女王病好,而女王答应成婚,吉日就选在她十七岁的生日。楼兰、精绝、龟兹都盛产美女,女王被誉为是楼兰的第一美女,不要说楼兰的子民,就是很多不相干的西域人都在向孔雀城赶,想来亲眼目睹这位楼兰新娘的绝世容颜。”
阿娜尔手直颤,喃喃说着:“很好,很好……”
云歌满脸向往,拍手笑道:“是很好,幸好我们就在孔雀城,这个热闹肯定要看的,最美的美女,最勇敢的巴图尔,只是听着都觉得好幸福、好开心。”
柳眉看到云歌的样子,冷嘲道:“二少爷可不见得愿意让你凑这个热闹。”
“为什么?他讨厌看楼兰美女吗?”
“笨蛋!我刚不是说过了吗?她是楼兰的第一美女,可她更是楼兰的女王,她的婚事不仅仅是她和情郎铁木尔之间的事情,到时候,汉朝、匈奴、羌人、西域大大小小三十六国的使节都会来祝贺,别说汉朝和匈奴是死对头,就是西域各国之间都恨不得你死我活,再加上爱惹事生非的羌人,一堆仇人碰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确很热闹!可二少爷喜静不喜闹,老爷和夫人又不在,不见得愿意让你凑这个‘热闹’,我看你还是收拾包裹,准备回家吧!”
云歌却没被柳眉的话呛住,嘻嘻笑着说:“柳姐姐想去却不肯直接说,非要曲里拐弯地说一长串话来激我,不过,你放心好了,二哥那边,我来想办法,唉,三哥怎么还不回来?”
柳眉点点云歌的额头,讽道:“这个时候,就更喜欢三哥了?平日里,不是总念叨二哥哥好吗?”
云歌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地道:“我最爱爹爹。”说完,拿着沙枣花,一蹦一跳地跑向厨房。
柳眉看汤药已凉,将碗递给阿娜尔,阿娜尔虽心中激荡,面上已经如常,接过药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位女王的亲人可会参加婚典?”
柳眉笑道:“听闻女王的母后自国王去世后,就避居楼兰圣地,侍奉神灵,不问世事了,不过,这是她唯一女儿的婚典,肯定会来的。”柳眉接过空的药碗,“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云歌儿在捣什么鬼。”
柳眉走进厨房,看到云歌正在细心地挑沙枣花,问道:“你又想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
“我看到二哥给三哥传信了,三哥应该快回来了。”
柳眉拿起一串沙枣花,在指间把玩着,几分黯然地想,三少爷回来,二少爷肯定就要离去了。
云歌低着头,边干活边说:“我想给二哥做点团子,让他带在路上吃,沙枣花很香,我在想如何把它的香气保留,涩味去掉,做出香气扑鼻的团子。”
柳眉发了会呆,坐到云歌旁边,帮她一块挑着沙枣花。
云歌为了能在看女王婚典时占据到最好的位置,拖着柳眉出去勘察地形,阿娜尔古丽也跟着一块去。
柳眉不想引人注目,特意让大家都穿楼兰女子的衣裙。云歌身着绿裙,戴了一条淡绿色的面纱,用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绿水晶将面纱固定在发髻上;柳眉穿了一套玉兰白的纱裙,用一朵红宝石雕成的芙蓉花将月白面纱别在耳侧;阿娜尔古丽穿的是柳眉给她的一套石榴红衣裙,本来柳眉还给她找了首饰,可云歌别出心裁地摘了几朵石榴花,替阿娜尔古丽簪在乌发间,又寻了一条很长的丝巾把阿娜尔古丽的面容虚虚掩住,丝巾不知用什么织成,薄如蝉翼,色淡若无,可层层叠映时,却又艳若朝霞。
云歌打扮完阿娜尔古丽,对自己的杰作甚是满意,摇着正躺在软榻上闭目而睡的曜:“三哥,三哥,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娜尔古丽是不是很美丽?”
曜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冷漠地扫了眼阿娜尔古丽,打开云歌的手,闭上眼睛又睡了。
云歌尴尬地抓着脑袋,冲着阿娜尔古丽傻笑,柳眉忙笑赞道:“楼兰果然是出美女的地方,楼兰女王若有你一半姿容,也就担得起一声‘美人’了。”
阿娜尔古丽凝视着曜,淡淡地笑着。
眼前的石榴花怒放着最后的绚烂,一团团、一簇簇,红灿灿地开满枝头,若云蒸霞蔚。微风拂过,乱红残蕊簌簌落着。曜躺在树下休憩,手边放着一坛酒,依旧是锦衣华服,因为闭着眼睛,隐去了锋芒,眉目间的冷漠也淡了,隔着时落时停的花瓣雨看去,他就如寻常王侯贵胄府邸中的翩翩贵公子,醉卧于红尘中。
三人收拾妥当后,手挽着手出了门。
一路上都是看她们的人,楼兰虽然美女多,可像她们这般的女子仍少见,所以颇引人注目。云歌和柳眉头泰然自若,阿娜尔古丽也是举止大方从容,好似早已习惯被人瞩目。
云歌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的屋宇,嘴里念叨着,“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最接近女王?”
阿娜尔古丽笑着说:“以前跟着商队经常来孔雀城,所以对这座城市还算熟悉。”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三层客栈,“那座客栈是楼兰城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传闻客栈最早的主人和楼兰王室有特殊交情,所以它可以和神台相隔百米,与王宫齐高,女王的婚礼一定要得到神灵的祝福,所以她一定会在神台祭神,如果能在那里占到面朝北边的房间,就不仅能俯瞰孔雀城,还能近距离看到女王。”
云歌一拍掌,“我们就去那里定房间。”
阿娜尔古丽笑道:“我只是一说而已,那里的房间就是平时都是百金难求,何况女王婚典的特殊日子?面朝王宫的房间也许早已被王宫的人定下,预备给不方便住到王宫的贵客。”
云歌没听她说完,已经跑向客栈,柳眉说:“不管行不行,都去看看。”
等她们走进客栈,听到云歌正用半熟的楼兰话和店主攀谈,果如阿娜尔古丽所说,已经没有空房间。云歌不肯放弃,说道:“我愿意出高价,五百两银子?一千两银子、两千两、三千两……”
店主不愧是这楼兰第一店的店主,一直微笑着摇头拒绝,来自五湖四海的宾客却纷纷惊诧地看向云歌,发现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时,都哄然大笑起来,“黄毛丫头快回去找你娘,别在这里吹牛皮。”
阿娜尔古丽偷偷瞅了柳眉一眼,看她神色平静,遂也不吭声。柳眉拉着阿娜尔古丽坐到一旁,点了一壶奶茶,悠闲地喝着。
云歌听到众人七嘴八舌地嘲笑,也不见恼,眼珠子仍骨碌碌地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歌戴着面纱,看不清楚容貌,可一双眼睛生得灵动可人,众人都生了怜爱之心,一个包着头巾的商人笑着逗她:“小姑娘,你出的钱虽然多,可能在这家客栈住的人都有钱,你若是有什么别的好东西,我们倒是可以考虑让你一间房间。”
云歌眉头蹙着,去荷包里左翻右找,不小心掉了一堆胡椒、桂皮、核桃出来。
商人笑着说:“小姑娘,别闹了,快去找你家大人。”
云歌找了半晌,终于从荷包里掏出一枝用薄丝包着的干花,“你要这个吗?”
商人大笑起来,“这个我们可不要,你自己拿回家去玩吧!”
店里的人也都笑得前仰后和,店主脸上的颜色却是突然变了,盯着云歌手中的东西刚想说话,店门外一把清亮的声音突然说:“我愿意出三千两银子买你手中的枯花。”
众人的笑声立断,惊异地看向说话的人。
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慢步而进,绿藤束发,麻衣裹身,赤脚而行,穿着异常朴素,却有纤尘不染之态。
云歌说:“我就要房间,不要钱。”
麻衣少年盯着云歌手中的枯花,说:“好,我替你弄房间,花给我。”
云歌把花递给他,麻衣少年立即藏进了怀中,云歌问:“我什么时候来拿房间?
”
他狡黠地笑了笑,“你这么早就把东西给了我,不怕我说话不算话吗?”
云歌不在乎地一笑,“你若敢说话不算话,我就叫我三哥打你屁股。”
男孩皱了皱眉头,不屑地说:“他敢!”
云歌想反驳,阿娜尔古丽突然叫:“云歌,回来,这位公子既然当着众人的面答应了,想必一定会做到。”
麻衣少年听到阿娜尔古丽的声音,猛地回头盯向阿娜尔古丽,眼神凌厉,阿娜尔古丽从容地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云歌跑到阿娜尔古丽身边,依在阿娜尔古丽身上,阿娜尔古丽倒了杯奶茶给云歌,云歌就着她的手喝着,阿娜尔古丽侧着头和柳眉低声笑谈。
麻衣少年摇了摇头,摇掉脑中的幻象,对云歌说:“婚典当日你过来就行了,一定会有一间屋子留给你。”
云歌笑向他挥挥手,“谢谢。”
麻衣少年眉宇间的锐气敛去,向云歌温和地笑了笑,赤脚踏地而去。
店内的人看完了这如同小孩子玩的交易,只觉满脑的不解,一边打量着阿娜尔古丽她们,一边不停地议论着贫寒的麻衣少年和他高价买走的枯花。
柳眉对云歌说:“我不想做猴子,喝完这杯奶茶,我们就走。”
云歌忙三口两口急急喝完。
阿娜尔古丽牵着云歌出了客栈,才问:“那朵枯花究竟是什么?”
云歌说:“一个来自天竺的老爷爷送我的,说它叫曼陀罗华,也叫曼达,来自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老爷爷说闻到它的香气,或者吃到它的汁液,就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可有人看到的是西方极乐世界,有人看到的是魔鬼地狱,所以有人说此花是西天佛祖所种,也有说是地狱魔鬼所植,我觉得那个麻衣哥哥看中的不是花,而是干枝上所带的有刺小球,里面有曼陀罗华的花籽,他也许想种出曼陀罗华,到另一个世界去玩。”
阿娜尔古丽暗想,竟有这么古怪的花,难怪他会心动。
云歌得意洋洋地看向柳眉,“柳姐姐,我是不是很厉害?用一根枯草换了一间屋子。”
柳眉笑嘲道:“你最厉害,比三少爷还厉害,满意了?”
云歌哼了一声,不理柳眉,蹦蹦跳跳地去逛商铺了。
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女王婚典的日子。
一大早,云歌就催着众人起床,曜却不理会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阿娜尔古丽服侍曜穿衣洗漱,如今她已经做得很顺手,细微处比柳眉更精致体贴。
她帮曜束好腰带后,看衣袍有些褶皱,又仔细整理着,忽觉鼻端萦绕着一股非麝非兰的香气,嗅了一嗅,反应过来是清爽的少年体香和醇厚的酒香混在一起的味道,这才猛地惊觉自己的姿势竟然是双手合抱着曜的腰,脸贴在曜身上,她的脸腾地烧起来,可别人全不在意,她也不敢露痕迹,强自镇定地把衣袍整理好,站了起来。
曜坐了下来,等着阿娜尔古丽帮他梳头,阿娜尔古丽呆呆站了好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忙拿起梳子,却不敢再贴近曜,站得笔直地帮曜梳理着头发。
明明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可阿娜尔古丽总觉得鼻端仍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阿娜尔古丽替曜梳好头后,看柳眉在收拾东西,凑了过去,期期艾艾地说:“楼兰人崇拜月亮,月上时,所有典礼才会开始,楼兰昼夜温差大,晚上一起风就更凉,要不要给三少爷带一件外袍?”
柳眉瞟了眼阿娜尔古丽,笑道:“真是个细致人儿,三少爷捡到个宝了。”柳眉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羊脂玉筒,捏着外面的黑丝绦一拽,一截雪白的东西从玉筒中掉出,她抖了抖,将雪白展开,竟然是一件毛茸茸的半身斗篷,披到身上时,玉筒恰好就是个别致的扣子。
阿娜尔古丽看得目瞪口呆,用手去摸,又轻又软,几若无,“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竟然能收到那么小。”
“从这里一直往西南走,一直走出西域,会有一个很高的高原,那里非常寒冷,就是夏天也得穿袍子,为了抵御寒冷,动物的毛皮和我们这里的都生得不一样。这是用高原上的一种羚羊毛做成,被波斯商人叫做沙图什,意思是‘羊绒之王’,别看它轻薄,御寒却是极好,又方便携带。你也看出来了三少爷有些畏寒,他小时候性格很是倔犟,冬天还好,夏天却是宁肯冻得昏厥过去,也不肯穿得和别人不一样,夫人费心搜罗了沙图什,又请能工巧匠做到极致的精巧好看,才能哄着他穿,今儿晚上带这个就好了。”她慢慢地把斗篷又收进玉筒中,将玉筒递给阿娜尔古丽,“帮三少爷系在腰带上,又是装饰,又可以实用,以后就交给你收着了。”
阿娜尔古丽却没接,一扭身子,向外走去:“我自己还有点事情要做,麻烦姐姐帮三少爷戴。”
柳眉不解地看着阿娜尔古丽,怎么说变就变?
在云歌的一再催促下,一行人终于出了门。
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人人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帽子上或者鬓边插着鲜花,好似过节。
西域人善歌舞,少年们吹着简陋的柳笛,当街起舞,引得众人围观,商贩们背着箩筐在卖花、卖酒,空气里花香酒香弥漫。
人潮拥挤,几乎走不动,但大家看到锦衣华服、贵气迫人的曜,却都让了路,下意识地就不想冲撞到他。
一行人畅通无阻地到了客店,店主看到云歌立即迎了出来,领着他们上楼,进了客店最好的房间。
曜坐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云歌高兴地跳上跳下,阿娜尔古丽站在窗旁,眺望着四周。柳眉检查了一遍房间后,开始纳闷那个麻衣少年的身份,这个房间位置特殊,正对王宫和神台,一个贫寒少年究竟是如何弄到的?
阿娜尔古丽说:“快来看,各国的使节要进入王宫了。”
云歌立即跑过去,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之后,盯着汉朝使节只是发呆,忽地问:“柳姐姐,长安是什么样子?”
柳眉摇摇头,“我也没去过,只听闻是世上最繁华的都城,全天下的东西应有尽有。”
阿娜尔古丽笑说:“也不是什么都有,不说别的,石榴、葡萄、西瓜、凤仙花都没有,这些都是我们西域独有的,是张骞出使西域后,从我们西域带过去的。”
云歌说:“我想吃马奶子葡萄。”
柳眉正要起身,阿娜尔古丽笑说:“我陪云歌一块去买就行了。”
柳眉倚在窗口,看着阿娜尔古丽和云歌出了客栈,云歌在人群里挤着往前走,阿娜尔古丽在她身后跟着,等她们到了卖马奶子的小贩前,云歌不知道和阿娜尔古丽说了什么话,两个人依旧往前走着,方向朝着汉朝使臣车队歇息的地方。
柳眉气得骂,“臭丫头,不知道又在转什么鬼心思。”尽力探着头望,却在人潮涌动中,渐渐失去了云歌和阿娜尔古丽的身影。
柳眉等了大半晌,仍看不到二人,越等越心慌,双手在窗口一按,就想从窗口飞跃下去,肩头忽地一重,被人按在窗内。
柳眉回头一看,不知道何时曜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他平静地说:“下去后的视野不如这里开阔。”
柳眉被曜的平静感染,心安定下来,觉得自己太多虑了,云歌自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般的人奈何不了她,而真有些能耐的人绝不敢去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