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教育与文凭，剪不断，撇不清。文凭是教育的表象证明，功利社会竟成多数人念书的终极目的。因了这重好歹，教育难免走样。
春秋战国年间，是个不见文凭的时代，靠才学，靠能力，经世济民者可，精通兵书者可，能言善辩者可，鸡鸣狗盗者也可。大概科举制度确立后，读书与做官、考试与名利关联渐紧，学人讲究起了出身，离教育的本旨也就南辕北辙了。昔时有谣揶揄买文凭者：“监生进文庙，圣人吓一跳，几时读的书，我咋不知道？财神爷爷打一躬，说道：他是我的大门生。”科举废，学堂立，庠序学校，遍布国中，人无贵贱，皆可受教，文凭反倒越发的讲究起来，逐者附膻如蚁，趋之若鹜。
陈寅恪自幼受教家塾，1902年东渡日本，入巢鸭弘文学院，1905年因足疾辍学回国，后入复旦公学。1910年考取官费留学，先后于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学校学习。一战爆发，避燹回国。1918年获江西官费资助，再度出国深造，先在美国哈佛大学，后转德国柏林大学。待学得所需知识，不等毕业，便又转到其他学校，谋求新的功课了。通过留学，仅就语言方面，他便具备了阅读十余种文字的能力，且尤精梵文巴利文。这位“教授中的教授”，颇具魏晋风度，不屑于文凭，是因其明白了教育与文凭的关系。俞平伯也是一个不在乎文凭的人，1920年1月4日，其北大毕业，偕傅斯年自费赴英国留学。一行于2月22日抵伦敦。俞于伦敦小驻十余天，即返国。船已至法国，傅闻讯大骇，自伦敦往马赛力阻之，终不成。其后，尝致书胡适言及此事：“平伯到欧洲来，我实鼓吹之，竟成如此结果，说不出如何难受呢！平伯人极诚重，性情最真挚，人又最聪明，偏偏一误于家庭，一成‘大少爷’，便不得了了；又误于国文，一成‘文人’，便脱离了这个真的世界而入一梦的世界。我自问我受国文的累已经不浅，把性情都变了些。如平伯者更可长叹。但望此后的青年学生，不再有这类现象就好了。”
陈先生俞先生是现代教育体制下的孤例。更多的人则将教育之目的，仅当作谋取一纸文凭。钱钟书《围城》，借小说中的人物，述己之见解：“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丰子恺也有类似言：“虚心的人用文凭来鞭策自己，心虚的人用文凭来炫耀自己。”陈丹青也谈及此问题，不过是以愤青口吻：“文凭是为了混饭，跟艺术没什么关系？单位用人要文凭，因为单位的第一要义是平庸。文凭是平庸的保证。他们决不会要梵高。”卿本佳人，奈何为贼？被逼无奈，不能免俗。
既为文凭，颁发文凭的大学，便难免做出有违教育初衷的事来。教师出身、一向温和的叶圣陶，于抗战时期对大学教育有过一段激烈论述：“大学殆是一骗局，师生互骗，学校与社会互骗。大学之最有意义者二事：一为赡养许多教师；二为发出许多文凭。教师得赡养，可以不饿死；文凭在手，可以填履历，如是而已。”鉴于此，胡适道：“教育是给人戴一副有光的眼睛，能明白观察；不是给人穿一件锦绣的衣服，在人前夸耀。”古之学者为己，不求人知，今之学者为人，惟恐人不知，木心《文学回忆录》曾言：“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
女儿今年外出念书，行前我告之：大学四年，实在只够三年光景，最后一年则要忙于实习考研投简历找工作，遂老调重弹，时不我待、足惜光阴尔尔，皆三生石上旧见识。学校里各式活动花样多，社团诱惑也多，但将世事花花看，莫将心田草草耕，若都想浅尝，实实在在用于阅读或思考的时间，尚有几许？除却寒暑二假、法定节日、双休周末、军训党训，以及有故无故的旷课，有理无理的借口，大学真乃悠闲处所。若虚度，一晃而过，若实度，也一晃而过。
为父有梦为父追，绝不转嫁于你，更不指望你替父从军，缇萦救父。至于念什么学校，牌子而已。如今大学早无大师，纵使有，你也沾不上雨露，其所带博士硕士，一年也不着一面，况乎本科生。陈丹青说今日大学现状是：“有大学，没有大师；有官员，没有教育家；有教学大纲，没有教育灵魂；远甚于营私舞弊，而是太无情。于是暗渡人情，阴损规矩，结果是有道无德，屡禁而不止。目前看似严正公平的种种戒规，才是营私舞弊真正的根源与温床。”这样的话，不便复述，还是要留些光明予信心满满的年轻人。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女儿虽已成人，我时以孩童待之，盖天下父母通病也。
女孩子读书，本不在谋职业找工作，但在男女平等、经济独立时代，很难做到这一点。三毛《梦里不知身是客》云：“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毕淑敏《我所喜欢的女子》也说：“我喜欢爱读书的女人。书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书不是棍棒，却会使女人铿锵有力。书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飞翔。书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读书多了，既从商，而无商之奸诈，既从政，而无官之刻板；读书久了，虽忙碌，却有闲之慢斯，虽平凡，却有心之充盈。
读书者不贱，守田者无饥，我为你的设想是：毕业后，居闲家中，开几个专栏，写几篇小文，清贫，不难养活自己。富贵无论，活口大概不成问题，甘地有句话值得记取：“地球所提供的足以满足每个人的需要，但不足以填满每个人的欲壑。”自由撰稿，说来容易，真需本事，一靠天分，一靠所学，不知你是否有这般造化，故此，这四年不能荒废。退而求其次，到中学当个老师，中学不及，小学也可，当然，这四年仍不能荒废。人生很累，现在不累，以后累，人生亦苦，当下不苦，将来苦。若得缘，职业与爱好合一，哪觉苦与累，不累不释然，以苦以为乐。通过读书，希望你也能成为一名理想主义者。
正如豪华婚礼，不能代表婚姻幸福，大牌文凭，也不能代表个人水平。这般道理，待你毕业，青春所剩无几、拂意越积越多时，或许方可悟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