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幸福吗》作者:则慕




年轻时,我们彼此相爱却浑然不知。


  【1】
  
  灼热的阳光的从厚重的柚子叶中穿透,在地上撒下斑驳的光影,整个世界都变得白花花明晃晃的,往外乍一看去似乎连空气都被晒到扭曲。那时候还没有“温室效应”这种概念,但入伏之后还是热的吓人。蝉鸣不停不歇,冲撞进耳膜之中,更添烦躁,同样无休止的,是眼前的人--
  
  “林染染,你又不交作业!”气急败坏的小男生拍着她的桌子,手上捧着一打白色的作业本,“全班就你一个人不交!我们都初二了,你怎么不长进长进?!”
  
  那声音,真的是恨铁不成钢啊不成钢。
  
  然后,林染染缓缓抬起头。她那时候又瘦又小,被晒得黑黑的,一看就晓得营养不良,头发很长,却没有梳理整齐,只是用一个黑色的已经没什么弹性了的牛筋松松垮垮的绑在脑后,前面刘海凌乱,头顶上还飘荡着几撮拉拉杂杂的碎头发,随着天花板上飞速旋转着的电风扇乱飞,看起来有些滑稽。
  
  “老师都不管我,周景皓你管我干嘛!”她一脸瞌睡没醒的模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哪边凉快哪边待去!”
  
  其实她的确没睡醒,因为昨晚一直在帮妈妈做事,睡觉都是很晚才去的,更别提做作业了。
  
  身上汗哒哒的感觉很重,就算明明坐在电风扇底下,也还是热,热死了。也烦,被眼前这个人,烦死了。
  
  周景皓气的够呛,白嫩嫩的小脸涨的通红。林染染有事没事也就拿着这点嘲笑他,说他比自己还像个女人,周景皓那时候太小,不懂得回嘴“那你像个男人有什么好高兴的”,只能脸更红的瞪着对方。
  
  “就算老师不管你,你也不能自己放弃自己啊!作业又不多!你连作业都不肯写,以后怎么考上好高中?”周景皓跳脚了,又平顺了一下,循循善诱。反正他对这些话都很熟悉,每次都听老师父母说,虽然被教训的人,一直都不是他。
  
  这千篇一律的话,林染染实在听周某人说过太多变,几乎可以倒背如流,这次听了之后依旧毫无反应,翻个了白眼说:“关你什么事啊。诶,你管我这么多,你说,你是我的谁啊?”
  
  你是我的谁啊?
  
  你是我的谁啊?
  
  ……
  
  窗外聒噪的蝉鸣,汗气充斥的教室,粘黏的空气,头顶嗡嗡作响让人忍不住怀疑会不会砸下来然后造成流血事件的电风扇,眼前这个气的脸红像番茄的周景皓,甚至是初二那年,黑瘦又讨人嫌的自己,都越发模糊起来,随着从窗外照进的肆无忌惮的阳光,一起像水汽一样被慢慢蒸发。
  
  整个世界似乎只剩自己那时候略带调侃又不屑的声音--你是我的谁啊?
  
  ******
  
  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林染染猛的睁开眼睛,立刻就被从大落地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给刺得重新闭上眼睛。
  
  “……”昨晚又忘记拉窗帘了,果然,还是不大适应这种独立的,可以轻而易举接受到强烈日光的大房子。
  
  毕竟之前都生活在昏暗的小巷子里,一栋接着一栋,不见天日,别说日光,就连月光都看不大到,实在没装窗帘的必要。
  
  闭着眼睛翻下床,林染染摸索着到了窗边,把窗帘使劲一拉,感受到忽然降临的黑暗之后,才慢慢睁开眼睛。
  
  就这样坐在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白色地毯上,林染染撑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发呆。
  
  SIZE大到吓人,几乎可以在上面几个翻跟斗也不会掉下来的华丽的床,以及上面柔软到像云或者棉花糖一样的床垫和被子,还有极尽简略却线条流畅,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家具们,梳妆台上密密麻麻的化妆品保养品,优雅高贵金光闪闪的首饰,另一边的衣帽间里则是单件价值起码五位数的衣服和鞋子……
  
  哗,有钱,实在太好了。尤其是这个钱,来之容易。
  
  ******
  
  林染染一直也不大清楚,自己对于“容易”的定义是什么,不过当她穿着米白色小洋装,挽着钱宁镇的手进入高档餐厅,然后面带微笑入座,用自己看似流利其实是前几天才刚刚训练好的英文点菜,最后被一个忽然冲进来的女人当众扇了一巴掌之后,她想,这大概就是那些“容易”中的一点“不容易”吧。
  
  “狐狸精,我守了这么多天,总算抓到你了!”
  
  那个原本彬彬有礼的大家闺秀左渝此刻变身成为超级泼妇,眼睛瞪的大似灯泡,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骂出再难听的语言了,只是气的发抖,指着林染染,话却是对一边的钱宁镇说的:“钱宁镇!你是不是人?!你才和我订婚!”
  
  钱宁镇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子,把林染染拉到背后,被他碰到的时候,林染染微不可察的瑟缩了一下,钱宁镇只当不知道,对左渝谦和有礼的说:“左小姐,我早告诉过你,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又何苦这样呢?”
  
  “你就喜欢她?”左渝不屑的打量了一下站在钱宁镇身后垂着头,面无表情,左脸红肿的林染染。
  
  “她有什么好?长相也不见得多出众,身材扁平的吓人。我已经查过她,叫林染染是吧?哈,土死了。”左渝对着林染染指指点点,话语里是满满的优越感。
  
  也是,她身材丰腴却并不难看,面色白皙红润,和林染染这种惨白截然不同。从小又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气质也被钱堆出来,和林染染一比,高下立见。
  
  钱宁镇并不反驳,也不帮林染染出头,只是缓缓地说:“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喜欢你。”
  
  左渝大大的眼睛里立刻充满泪水,可是大概是害怕哭花精致的妆容,所以眼泪只在眼眶中打转,并不落下,然后她咬牙道:“好,钱宁镇,算你狠!”
  
  说完就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这家店,周围原本因为这场变故而安静一片的餐厅,也慢慢恢复,低声的交谈响起,而内容中心显然和他们刚刚的事情有关。
  
  看着左渝离开的背影,钱宁镇轻笑一声,半天才想起刚刚林染染被打了一巴掌,按那声响来说,大概左渝一点没留情,于是回头:“你还好吧?”
  
  林染染拨了拨左边的头发,缓缓道:“没事。”
  
  怎么没事。
  
  左脸已经高高肿起一大块,大概是左渝带了戒指,还被划出一道血迹,嘴角隐隐裂开,发丝凌乱……
  
  简直吓人了。
  
  钱宁镇看着林染染淡然的吃着没吃完的东西,好像真的没事一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不多问,也不上前安慰,点点头就在她对面坐下。
  
  “素闻钱大公子极有绅士风度,现在看起来,似乎传言稍有误了。”一道清雅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同时一张素色手帕伸到两人的眼前,方向是林染染那边。
  
  林染染盯着那握着手帕的修长白皙的手指,沉默半响。
  
  这声音很耳熟,虽然比那时候好听沉稳很多,但还是有一些微妙的口音,这么些年都未曾改变。
  
  他右手食指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疤痕,形状还有点像耐克商标。
  
  林染染就是看着那个伤疤发愣。这个人,这个声音……
  
  她缓缓抬头,就看见那个人正站在自己身边,一身黑色西装衬得他身材欣长挺拔,五官比起十多年前,实在是改变了太多太多,眼睛狭长而有神,鼻梁高挺,淡色的嘴唇轻轻抿着,当初的青涩和稚嫩消失的一点踪影也没有了,只余有点严肃的俊朗和淡淡的疏离,林染染不由自主的看了看他的眼睛。
  
  浅色的瞳仁。
  
  自己小时候似乎也对他开过玩笑,说颜色越浅的人,越薄情……
  
  “周公子。”钱宁镇半真半假的露出惊喜的表情,对周景皓手中的手帕恍若未见,只站起来同他寒暄,“原来你也在这里,刚刚没见到你。”
  
  周景皓笑了笑:“刚到,就看见让人瞠目的好戏。”
  
  钱宁镇抱歉道:“哎,我自己不够检点,让人笑话了。”
  
  林染染则已经回神过来,没有接过手帕,只是低下头,又不紧不慢的吃了起来。她吃东西其实一向挺快的,因为以前常常挨饿,吃东西也跟抢一样,现在这么慢,纯粹是因为脸那边火辣辣的痛,咀嚼东西太不方便。
  
  周景皓不动声色的看了看林染染,表情未曾改变,自然而然的将手帕收回,指了指另一边一个女生:“我还有伴,先离开,下次再聊。”
  
  “当然。”钱宁镇一笑。
  
  余光看见周景皓一点点往那边走去,林染染轻轻侧头,看见不远处连带微笑等着周景皓的的女子,她穿着光滑的浅紫色小礼服,脸上画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大眼睛白皮肤,到胸前的卷发极有弧度,长相甜美又不失大气,身材曲线动人却不夸张,在原地等着周景皓,也并不见焦急,脸上一直微微的笑着,堪称完美。
  
  “你和周公子,唔,就是周景皓,认识?”钱宁镇有些惊讶的看了看林染染,顺手叫来服务生去拿湿巾,让他给林染染。
  
  林染染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不认识。”
  
  ******
  
  你是我的谁啊?
  
  ……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那时候,他实在口拙,不懂得虚以委蛇话里藏刀,或者趁机占口头便宜,只是很认真的回答:“我不是你的谁,但我是这个班的班长!”
  
  语气坚定,鼓鼓的脸上不见一丝动摇。
  
  ……明明衣服领子都没翻好,因为太热,额头上还有汗水,这样滑稽到不行的的小鬼,还做出那么大人的表情。
  
  到底是十多年了,连那么老实的人,如今说话做事,也都毫无差错。微笑或者说话,都计算好斤两,不多笑开一点,也不多说一个字。
  
  到底是这么多年了。
  
  【2】
  
  钱宁镇开车送林染染回到住宅,这一片都是小别墅,每家独立,附带极好的院子,是钱宁空置的别墅,后来就让林染染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林染染不喜欢和别人同住,所以只是偶尔让钟点工打扫,并无其他佣人什么的。
  
  “二楼应该有医药箱,你自己去找点药涂一涂,小心别留疤。”林染染下车之前,钱宁镇吩咐道,语气里却没什么关心的意思,只是吩咐而已,“如果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小张,让他带你去医院。”
  
  其实他知道自己说也是白说,对于林染染来说,哪有什么“实在不行”的境况。在他看来,林染染的行事原则,从来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下车只身回房间之后,林染染找到医药箱,随便涂好了,就往床上一躺。
  
  她一直有点嗜睡,也不知道算什么毛病,或者,也不算是毛病,只是以前能睡的时间太少--最辛苦的时候,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现在生活舒适了,就一点点补回来。
  
  没多久林染染便沉沉睡去。
  
  她又一次梦到小时候。
  
  依旧是尚未褪去的炙热的夏天,蝉越发响亮的叫唤着,绿化做得很好的学校里,一花一木似乎都被烤到毫无生气,病恹恹的,就像此刻的自己--半死不活的趴在栏杆旁边,眯着眼睛看向外面发呆。
  
  底下是塑胶跑道上,一队队小小肉肉的身影,正有些紊乱的跑着步,体育老师在一旁愤怒地狂吼:“叫你们跑步,不是散步啊!”
  
  声音大的连这里二楼都可以听得清楚。
  
  林染染忍不住笑出来,背后却忽然多了个人。
  
  “林染染,你怎么没下去和大家一起上体育课?”
  
  是那个人的声音,和今天重逢之后的好像,亦或是,他的声音其实已经改变很多,只是自己早就记得不分明,最终迷迷糊糊的,和现在的他,混成了一团模糊的阴影。
  
  林染染没回头,依旧趴在栏杆上,眼里却悄悄多了几分明亮的色彩:“切,你不是也没下去。”
  
  “我身体不舒服!”那人急急忙忙的辩解,不必回头也能想象到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多么容易脸红的一个男生啊。
  
  “那我身体也不舒服!”林染染被阳光晒的微微眯眼,脸上已经泛红,嘴角带着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正是她作弄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带上的表情。
  
  周景皓气急,三两步跨上前,站到她身边:“你少来了,我早上还看见你生龙活虎的和老师顶嘴呢!”
  
  “你早上也才生龙活虎的催我交作业呢!”
  
  “你,你……!”
  
  “我什么我,”林染染忽然来了兴致,笑呵呵的嘲笑对方因为多次搬家而隐隐含有的口音,“把舌头撸直了再跟我说话!”
  
  周景皓几乎被气得吐血,最终还是拗着脾气站在她旁边:“算了,不和你说,你就晓得气我。”
  
  “这话应该是我跟你说才对!”
  
  “哼……诶,你为什么叫林染染啊?我一直想问你了,挺怪的。”到底是小孩子,周景皓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出疑惑了好久的事情,小时候就已经很看得出严肃的狭长眼睛里,难得流露出属于小孩子的天真。
  
  林染染张了张嘴,周围的场景却忽然扭曲起来,仿佛被卷入了另外的空间。绿树和橘红色的塑胶跑道重叠,怒吼着的体育老师和一旁的旗杆交错,天上白花花火热热的太阳,忽然被压低,掉进了学校脏兮兮的水池中……
  
  林染染迷迷糊糊听见梦境里的自己说:“干嘛告诉你啊?!”
  
  那声音尖尖细细,并不像她的声音,但她听的出来,其中的羞愧和难以启齿,分明就是那个时候的自己。
  
  林染染。
  
  其实她本来叫林冉冉。
  
  她妈妈希望她能像初生的朝阳一样,冉冉升起,然后绽放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辉。
  
  可惜她妈妈文化水平实在太低,把染字当成冉,后来就这样将错就错下去了。
  
  只是一个名字,也足以让别人知道许多关于自己的不堪的事情,林染染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周景皓,父母都很有本事,虽然具体不清楚,但起码都是高学历高素质的人,或者,最最起码的,他们如果想帮自己取名字,就不会把冉冉,写成染染。
  
  那是十几岁的林染染,永远无法开口告诉周景皓的秘密。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染染醒过来抬眼看了看时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越睡越昏,林染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贫血而导致的头晕目眩迅速涌上来,林染染伸手扶住墙壁,闭上眼睛,等感觉稍微好了一点才再次睁开眼睛,缓缓往屋外走去。
  
  因为是夏天,外面天还不算太黑,林染染一个人在没开灯黑乎乎的大厅里呆坐了片刻,不想弄饭,也不想叫人来弄饭,更不想出门。犹豫半天,最后还是随便泡面了事。
  
  解决了晚饭问题之后,林染染反而有些无措,她以前生活太过忙碌,东奔西跑,每天像个陀螺歇不下来,现在忽然一朝安逸,反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别墅里什么都有,电视电脑都不止一台,另外还有钱宁镇帮她买的PSP什么的,还有麻将……能打发时间的东西不少,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她不愿看电视,里面吵吵闹闹,真真假假,实在烦人,电脑和PSP又不大懂,麻将倒是会,只是现在根本找不到哪怕一个认识的人。
  
  林染染吃碗泡面,就继续坐在沙发上,望着漆黑的房子,脑袋迟缓的运转着,考虑能做什么。她已经睡了一下午,现在精神奕奕,可除了发呆之外,她似乎并没有其他事情可干。
  
  电话铃忽然响起,林染染身子微微一抖,在这种环境下响起的铃声,几乎可以和鬼来电打等号。不过这号码只有钱宁镇知道,所以不得不接。
  
  林染染慢吞吞的伸手接起电话,也不说话,等着那边的人先开口。
  
  对方似乎也和她存了一样的心思,只是静默着,并不开口。
  
  “没事吗?”林染染淡淡道,“那我挂了……”
  
  对方终于出声:“是我,周景皓。”
  
  【3】
  
  林染染一愣,下意识的松手,电话立刻摔落在沙发上,卷卷的电话线被拉的僵直,犹如此刻林染染的姿势。
  
  怔了片刻,她才重新伸手缓缓拾起电话,并不抱希望的把听筒凑近耳朵,那边却好似有感应般说道:“林染染。”
  
  “……嗯。”
  
  “原来你真是林染染。”周景皓声音并不像早上那么清淡,反而隐隐带了一点笑意,仿佛真的是在同阔别多年的老友谈天,恍惚间林染染好像听见他小时候用怒气冲冲的声音对自己喊“林染染--!”
  
  “嗯。”林染染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轻轻的应了一声。
  
  “我今早看见你了,你和钱宁镇在一起?”周景皓缓声询问,并不提及有关她被左渝扇巴掌的事情。
  
  “嗯。”
  
《你是我的幸福吗》作者:则慕
  “你什么时候来的B市?”对方又换了个问题,“我曾经回过邮镇找你,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我上完初中就没念书了,先在邮镇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来外地打工。再后来碰上了钱宁镇,就和他在一起了。”
  
  林染染“嗯”了三声之后,忽然开始长篇大论,剖心剖肺,语气轻松而笃定。
  
  偏偏那些经历,实在不能算什么值得说出口的事情。
  
  学历只到初中,打工,然后和有钱人在一起当几乎是情人的存在。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扇巴掌。
  
  哪一样拿出来,都是让人难以启齿的吧?何况是堆在一起。
  
  然而林染染仿佛就是要把它当做曾经的荣耀与光辉一般。
  
  那是一个彩色的气球,林染染对着它拼命吹气,把它弄得又鼓又涨。
  
  周景皓沉默片刻,轻声说:“嗯。对了,我上次去找你的时候,听说你父母……”
  
  啪。气球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整个儿的爆裂开来,彩色的塑胶纷纷落地,有的还黏在了林染染的脸上。
  
  “别说这个。”林染染快速开口打断他的话,“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过几天是我生日,也许会开个什么派对之类的……你要不要来?”
  
  “不。”
  
  “……”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挂了。”
  
  “嗯。再见。”
  
  “再见。”
  
  林染染把听筒放回原位,从始至终她都只用了右手,而她的左手,撑在沙发上,底下是不安躁动的汗水。
  
  忽然响起开门的声音,林染染还沉浸在刚刚同周景皓的通话中没反应过来,客厅头顶上的那盏大吊灯就这样被打开,一直在黑暗中的眼睛承受不住巨大的光亮,猛地眯起,好半天才听见钱宁镇的声音传来--明明很近,却又好像隔着几亿光年似的:“怎么又不开灯?”
  
  见林染染不说话,钱宁镇也没什么不高兴,只是慢慢靠近她,声音里难得带笑:“你不必为我省电。”
  
  他一点点走进,林染染也逐渐适应了头顶大灯的光线,钱宁镇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他长的也很好看,只是和周景皓的感觉截然不同,他的眼尾微微上挑,是典型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狡诈的狐狸,嘴角也一样,是天生的上扬的嘴型,绝对不难看,只是很难看出来他究竟心情如何,毕竟生气或高兴的时候,看起来都在笑。
  
  林染染不免多看了他两眼:“你今天心情很好。”
  
  “很不好。”
  
  “……”
  
  林染染没说什么,钱宁镇心情如何,与她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种时候我来你这里,足以证明一件事情--今晚我没伴。”钱宁镇自若的在林染染身边两格的地方坐了下来,闲适的舒展开身体,两条长腿随意的叠在一起。
  
  林染染还是没说话,钱宁镇刚回来的时候她的确很惊讶,但现在也恢复过来,思绪却逐渐飘远,到了开始那通电话中去。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这样静静在沙发上坐着,彼此之间只相隔两格间隔,头顶是炫目的大吊灯,光芒亮的好像会照瞎人的眼睛,它远没有太阳那么夺目,却因为占着距离的优势,让人更加无法忽略它,就好像某些人一直被藏在心里,你一直记得他,被他影响,却也敌不过眼前这人的一举一动。
  
  “过段时间去见我爷爷吧。”钱宁镇突兀的开口,一如他回来时突兀的打开的那盏灯。
  
  “……”
  
  林染染过了半天才“啊”了一声。
  
  但表情却没什么改变。
  
  她要和他结婚,这件事情早就说好了,她不会惊讶。但那声“啊”还是隐晦的表示,她此刻有些不适,也许是因为时间太快,也许是因为周景皓,也许是……总之,她并不是那么乐意。
  
  钱宁镇淡淡道:“左渝去钱家大闹一顿,我爷爷本来很喜欢她,不过知道她是假怀孕骗人之后对她就很一般了,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既然我为了你跟左家翻脸,就必须要快点带你去见他,然后娶你入门,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钱家媳妇。”
  
  林染染点了点头:“好。”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平缓,没有感情,像细细的溪水,在坚硬的土地上弯曲却无法改变的流淌。
  
  钱宁镇侧头看了看林染染,她嘴角是裂开的,脸上也未完全消肿,虽然已经收拾妥当,可现在配着她有些迟缓的神情来看,还是狼狈的。
  
  钱宁镇微微倾了倾身子:“脸上的伤上了药没。”
  
  他的手下意识的伸起来,想要碰一碰林染染的伤口,行动一向缓慢的林染染却迅速的退了一点:“上了。”
  
  钱宁镇收回手,笑了笑:“还是这么害怕?”
  
  林染染咬了咬唇。
  
  “算了,”钱宁镇无所谓的说,“我明天会再带你看一次心理医生,她很有名,也算我的朋友。如果还是没办法医治你这个毛病,以后你就只能带手套过活了——各种大宴小宴上,握手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好歹我以后是你丈夫,碰都不能碰你一下……”
  
  钱宁镇微微苦笑:“那也太可怜了吧?”
  
  林染染看了看他,轻声道:“反正你又不喜欢女人。”
  
  “话是这么说,”钱宁镇悠然的看着自己修长的五指,“人前我们还是要亲密一点的。”
  
  林染染沉默半天,才说:“我知道了。”
  
  说了这些话之后,两个人就真的无话可说了,林染染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九点,她看了看钱宁镇:“我要去睡觉。”
  
  钱宁镇挑了挑眉:“这么早?”
  
  “嗯。”
  
  “唔,我睡不着,今晚又不能出去,怕被老爷子的人看见……你去睡吧,我去玩电脑--放心,我会睡客房。”
  
  “嗯。”
  
  林染染点了点头就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迅速的洗了澡,虽然浴室里有浴缸,但事实上,对于“洗澡”这件事情,她一直是害怕的。可是又不能不洗,所以速战速决是唯一的方式。
  
  随便擦干头发之后,林染染就躺在床上慢慢睡去,她知道她也许又会梦见小时候。这是一种预兆,从她开始频繁的梦见过去以后,今天她遇见了周景皓,而从今以后,这个预兆也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并非代表她还会遇见他,而是代表她不会再遇见他。

  【4】
  
  梦境里不再是炎热到发虚的夏季,而是已经换上羽绒服的冬季。
  
  那天轮到林染染值日,同学已经走光,她一个人扫完地,提着一桶垃圾出去倒,却在半路不小心把垃圾桶撞在了几个看起来是高中生的女生身上。更要命的是,一看对方的打扮就知道是不可以招惹的太妹。
  
  林染染立刻把垃圾桶放下道歉,对方却不依不饶,刚刚那个被撞倒的看起来是头头的人嚣张的走近两步,凭借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染染,“你很屌嘛,敢撞老娘,也不看看你自己,长的这么丑,又矮,营养不良……”
  
  她用恶毒的语言攻击着林染染,而林染染只是握紧扫把棍,一语不发。对方说的其实也算事实,何况现在这种情况,自己实在没必要为了两三句话而让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本来只是小事,但也许正好是对方心情不好……
  
  林染染低着头。
  
  从小她就很可以忍。
  
  林染染垂着头,眼角却瞥见一个身影,平日里总是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标准好学生,看见这幅场景,上前走了两步。
  
  他要来帮自己……?
  
  那一刻林染染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像一颗肥皂泡,轻悄悄的蹦了出来,带着一丝明媚的彩色。
  
  小太妹们也注意到他,侧头看了看他,林染染无声的攥紧了双手,心跳有些剧烈。
  
  可是下一秒,他没有犹豫的改变了方向,往另一边走去。
  
  那个肥皂泡,轻飘飘的飞了好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连“啪”的一声都没有。
  
  就好像本来就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该有。
  
  对方只把周景皓当做是一个路过又不敢靠近的路人,继续数落起了林染染。
  
  “我问你,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对方数落完毕,大概是觉得一个人自言自语而林染染毫无反应没什么意思,终于说到正题上来。
  
  “……知道,对不起。”林染染的声音越发低起来。
  
  “哈,对不起就可以了啊?”对方夸张的大吼,“你也太天真了吧?算了,看你这么可怜,把垃圾收拾收拾,然后往自己头上倒好了。”
  
  林染染没有动作。
  
  “哟,现在倒是来了脾气?”对方冷笑,“你自己不动手,我就要动手了?”
  
  说罢,提起垃圾桶,想要往林染染身上倒。
  
  林染染却居然大胆的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不让她把垃圾桶提起来。
  
  对方气急,另一支空着的手就准备往林染染的脸上扇过来,林染染因为要制止对方,没办法躲开,眼看就要被打到,结果却听见一个爽朗却有些焦急的男声:“住手!”
  
  林染染的眼睛微微睁大,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英雄救美之类的情景,从来不该是她能够得到的……哪怕她刚刚真的这么天真的以为。
  
  想是这么想,但下一刻“英雄”就真的冲了过来,气势汹汹的挡在林染染面前,平常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背影这一刻忽然高大起来,林染染看着眼前周景皓的后脑勺,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对方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能打她。”
  
  林染染仿佛看见那个肥皂泡,又轻飘飘的飞了回来,原来它没有破碎,只是飘的太远,而现在,它飞回来了……和离开时一样,流光溢彩。
  
  几个太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看着眼前两个小孩子:“哈哈哈,你不是吧,她那种人你也喜欢啊?”
  
  周景皓涨红了脸,用力的争辩:“我不是喜欢她!”
  
  “那你挡在她前面干嘛啊?!哈哈哈,笑死我了……你刚刚不是吓的跑走了吗?怎么又回来啊?哈哈哈……”
  
  周景皓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终怒道:“你们别笑了,我刚刚不是跑走,是去打电话报警了,110!他们马上就来,他们说你们这种行为犯了人身伤害罪,抓起来要坐牢的,搞不好要枪毙!”
  
  那时候法律什么的没那么普及,周景皓随便扯出了几个名词就把没什么文化的小太妹弄的一愣一愣的,最后还是有些害怕的离开,一边不甘心的叫嚷:“算你狠!小臭崽子……”
  
  周景皓看着几个人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回头看,却见林染染呆滞的看着自己,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怎么了?还没回过神呢?别怕了,她们都走了--你怎么会惹到她们啊?”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但林染染只是神色僵硬的说:“110……?”
  
  “啊?”
  
  “报警……?”
  
  “啊?”
  
  “人身……”
  
  “伤害罪。”
  
  周景皓见林染染说不出来,于是补充到。
  
  林染染几乎快哭出来了:“警察要来了?”
  
  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警察几乎是有点可怕的存在。
  
  周景皓“呃”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不是啦,我乱扯的,我没报警……开始跑掉只是为了让她们更相信而已。”
  
  林染染哭笑不得的说:“你这个人!哪有人英雄救美会打110啊!”
  
  周景皓瞪眼:“那我怎么办?还跟她们打架啊?”
  
  林染染还是处于哭笑不得的状态,皱着脸看着周景皓,周景皓被她看的又有些脸红,说:“你也是,开始干嘛让她们那样骂啊……还好你还知道反抗。”
  
  林染染没说话了,又忽然很不高兴的说:“不关你的事。”
  
  “……什么啊?”
  
  “我说不关你的事,我要不要被她们骂或者倒垃圾在头上,都是我的事情。”
  
  周景皓瞪大了眼睛,嘴巴都微微张开:“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这么喜怒无常……”
  
  林染染提起垃圾:“不关你的事!”
  
  然后蹬蹬蹬的跑走了。
  
  她没敢说,她不让别人倒垃圾在头上,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冬天衣服可以穿好几天,她这身衣服今天才第一天穿,如果就弄脏了,回家就要妈妈用冷水洗衣服,妈妈手会冻僵,她自己也会妈妈打一顿,家里的水费也会增加,还浪费洗衣粉……
  
  反正这么多原因,才让林染染终于有点反抗的意思。
  
  可她不敢说。
  
  她怎么敢说。
  
  ******
  
  在客房洗了个澡,随意套上浴袍之后,钱宁镇原本打算直接睡觉,虽然他习惯晚睡,但现在已经一点,并不算早。
  
  想了想,钱宁镇却还是朝林染染的房间走去,轻手轻脚的打开了房门--出他意料之外,对方没有锁门。
  
  钱宁镇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
  
  林染染没有拉窗帘,月光倾泻而入,淡薄却又将房内景色照的分明。钱宁镇看见她正躺在床上,身体微微蜷缩抱成一团,睡姿不算好看,但也没什么难看的地方。钱宁镇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门外看着林染染,站了许久,也不见对方惊醒,也没有听见磨牙打呼的声音……
  
  钱宁镇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的场景万分静谧,自己这样倒反而有几分偷窥狂的意思。
  
  可笑着笑着,又有些异样的情绪滋生开来。
  
  钱宁镇在心底默默的询问自己:你要拿她怎么办呢?
  
  【5】
  
  第二天林染染醒过来并且收拾妥当之后,出房门的时候往隔壁房间里瞥了一眼,房门大开,里面没人,想必钱宁镇是出去了。
  
  出去了也好,免得见面反倒尴尬。
  
  林染染松了口气,才下楼,却看见原本自己以为已经不在了的人正坐在饭桌上悠闲的吃着包子,林染染愕然的看着他,钱宁镇却笑了笑:“过来吃早饭?”
  
  林染染迟疑的走过去,说:“哪来的包子……”
  
  “我开车去买的。”钱宁镇一边翻弄着手中的报纸,“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柜子里只有方便面,你的生活不要太健康。”
  
  林染染没再接话,径自拉开了座位坐下去,拈起一个包子,张大了嘴,使命的咬了下去,然后既不雅观的嚼了起来。
  
  钱宁镇失笑的看着她:“你慢点吃。”
  
  此时不在外面,没有钱宁镇特意的嘱咐,林染染的吃相简直是可怕,她还含含糊糊的回答:“习惯了。”
  
  以前有的工作的地方,不吃快点的话,就什么也都吃不到了。
  
  钱宁镇了然的点点头,转开话题:“我已经预约好,我们一会儿就去颜医生那里。”
  
  林染染疑惑的看了一眼钱宁镇。
  
  钱宁镇失笑:“我就知道我跟你的话你都不放心上--我昨晚说了,今天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女性,叫颜爽,业界内很有名。她其实是我的朋友,不过之前去欧洲游学了,最近才回来的。”
  
  颜爽,名字里都透露着爽朗的味道,林染染点了点头,不再接话。
  
  两人吃了饭便出发,坐的是钱宁镇的车,钱宁镇似乎心情不错,跟着车内的音乐一起唱着那首节奏明快的英文歌曲,林染染坐在副驾驶座上,忽然也低头笑了笑。
  
  林染染挺少笑的,钱宁镇刚好瞥见,微微讶然道:“你笑什么?我唱走调了?”
  
  “不是……我又听不出来。”林染染嘴角还是微微上扬,“只是你昨晚还和对方闹不愉快,今天就这么高兴……调整的真好。”
  
  语气里不自觉的带上了一点羡慕的意思。
  
  常年处于黑暗里的人,总是对阳光中的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钱宁镇倒是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林染染说的“对方”是谁,他笑起来:“哈,你以为我和别人吵架了?”
  
  这里的“别人”和林染染说的“对方”一样,是指他同性恋人的意思。
  
  林染染轻轻点头:“到现在为止你都没和他打过一通电话。”
  
  钱宁镇慢悠悠的说:“你……该不会以为我每次通电话都是同一个人吧?咳……其实我通讯录里名单极为有限,一般来说我都是直接拨通话记录里的号码的,或者是只要接电话就可以了。”
  
  林染染呆呆的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
  
  直接拨通话记录里的号码,就是说他常常和新认识的人打电话,没几天就又换了对象,所以甚至都不用存入通讯录。
  
  太乱来了。
  
  ……但也不关她的事情。
  
  林染染闭了嘴,垂头不语。
  
  钱宁镇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她,也不再说什么,慢慢的开着车,过了一段时间,又重新跟着音乐低低的哼唱起来。
  
  声音很好听,但实在是漫不经心。
  
  ******
  
  到了“诊所”之后林染染愣了好半天,说是诊所,但其实是市内很有名气的一套住宅中某栋楼中的一整层楼,周围环境优美,人不算多,但开车去最近的大超市只要十几分钟,门口保安看到钱宁镇之后也立马放行,只是一到这里富丽堂皇的场所,林染染就浑身不自在起来。
  
  钱宁镇看出了她的窘迫,低声安慰她:“放轻松点。”
  
  楼层在第六楼,毕竟太高会让人反而没有安全感。门没锁,钱宁镇轻车熟路,推门而入,两人一进去,入目便是淡雅却并不枯燥的场景,室内设计以暖色系为主,很少看到纯白或冷色系的颜色,墙壁是粉蓝色的,像软绵绵的蓝天,地板上铺着奶白色的绒毛地毯,踩上去又轻又软,宛如置身云端,大厅里实用的东西很少,甚至连电视都没有,但一些奇奇怪怪却可爱的小装饰品倒不少,东边一个玻璃架,西边一个木头柜,里面摆放着一些假盆栽或者小玩偶模型或者水晶什么的,还有很多书本随意摆放,看上去美好又不真实。
  
  最显眼的就是侧边的一个布制大沙发,颜色是和墙壁颜色接近的苍宝石绿,有个人坐在上面,侧面对着他们,带着某款极为可爱的猫耳型耳机,正摇头晃脑的听着音乐。
  
  钱宁镇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对方,那个人才睁开眼睛看向他们,然后“啊”了声,摘掉耳机站了起来:“你们来了啊。”
  
  林染染这才看清对方,是个长的很好看的女子,眼睛大而明亮,肤质很好,左脸有个深深的酒窝,黑长直发披下,发尾却微微蜷曲,多了一点俏皮的意思,她穿着白色长及膝盖的医生大衣,露出底下线条美好的小腿,脚上穿着粉色的豆豆鞋,更显皮肤白皙。
  
  “嗯,”钱宁镇点了点头,指了指林染染,“她就是林染染。”
  
  “你好,我是颜爽。”医生打扮的女子对林染染友好一笑,然后慢慢走上前,看似不经意的伸出右手做出要握手的样子。
  
  林染染愣了愣,然后也伸出右手,和她握了握,只感觉对方肌肤滑腻,和自己甚至有老茧的手掌万万不同。
  
  颜爽收回手:“和我握手之后你感觉怎么样?会不舒服吗?”
  
  “不会。”林染染摇了摇头。
  
  颜爽点点头,对钱宁镇说:“我带她去房间里,你自己随意,反正都那么熟了。”
  
  钱宁镇一笑,果然很自如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看,而颜爽则带着林染染进了一旁的小房间,房间里光线很弱但绝不至昏暗,整体和外面一样是温柔的暖色调,颜爽让林染染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坐在她的侧对面——如果坐在正对面,会比较有压迫感。
  
  因为角落里那盏精油灯的缘故,整个房间缭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这香气和林染染以前时常问道的夹杂在人群中那种呛鼻而不自然的劣质香水味截然不同,它清雅柔和,几乎没有人工的刻意感,反而真的像初初绽放的花朵,悄无声息的袅绕出香味。
  
  颜爽压低了声音,轻轻道:“染染,你先放松一点,深呼吸。”
  
  林染染照做,鼻尖的香味越发浓厚,颜爽继续说:“可以试着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快要睡着一样。”
  
  林染染闭上眼睛,却忍不住开口:“……这是催眠?”
  
  “呃?”颜爽愣了愣,随即笑起来,“不是啦,只是让你放松自然一点。”
  
  林染染不再多问,只按颜爽的要求照做,果然感觉浑身上下都很舒适惬意,好像每个细胞都在懒洋洋的伸着懒腰。
  
  她以前也被钱宁镇带去看过三次医生,可是前两次那两个医生自己都是男的,别说让她放松了,就是要她不害怕都很难,第三个医生感觉又有点压迫感,似乎很急,让林染染无法完全放下心来,这次颜爽,算是很不同的了。
  
  颜爽一笑,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林染染点了点头。
  
  “嗯……你害怕男性,是吗?”
  
  “嗯。”
  
  “那么,是到怎样的一个程度呢?除了害怕身体直接的接触之外,还有什么呢?”
  
  “……”林染染微微沉默片刻,小声说,“在狭小、脏乱的地方单独相处。靠的很近说话。”
  
  颜爽敏感的注意到了“狭小”和“脏乱”这两个字,飞快的记录下来,然后轻声问道:“有时男人是挺讨厌的——但是总有例外呀,你有没有呢?”
  
  “目前来说,似乎没有。”林染染老实的回答,现在的她,哪怕是明知钱宁镇的性向,但和他的触碰,光是想象都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这样吗……”颜爽点了点头,决定再问深入一点,“那么,这样的情况是一直就有的吗?”
  
  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又不能直接问,所以只好迂回一点儿。
  
  林染染闭着眼摇了摇头:“不是的。”
  
  颜爽发现林染染有个特点,就是你推一下她动一下,颜爽问她“是不是”,她就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不会主动说原因……颜爽有些苦恼,这其实也是不配合的一种呀……看起来乖顺,其实暗暗躲避。
  
  “嗯,那是什么时候有的呢?”颜爽问道。
  
  “……”林染染却没再说话。
  
  颜爽也不急,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林染染,她的脸在不大明亮的灯光下越发模糊起来——原本就不是轮廓很深的人,就是很瘦,脸上有妆,但粗略看的时候还好,仔细看就很明显的可以发现化妆的人技术实在很差。眼睫毛刷的不够均匀,粉上的很凌乱,腮红的红虽然恰到好处,但因为林染染本身脸色就很苍白,所以还是显得没什么血色。大概是因为喜欢抿嘴的缘故,嘴唇上并没有涂任何的东西,唇色也因为血气不畅,所以有些暗淡。
  
  房间里的香味又越发浓重起来,像席卷而来的云,悄无声息的让人神智越来越迷糊,戒心也一点点放下,林染染的嘴唇微微翕动:“十六岁的时候……原本该上高一的。”
  
  颜爽松了口气,赶紧在本子下记好,然后趁热打铁的问道:“为什么呢?”
  
  熏香却再也发挥不了作用了,因为林染染睁开了眼睛。
  
  她咬住下唇,说:“不知道。”
  
  很明显是在撒谎。
  
  颜爽只是笑了笑,说:“啊……那就算啦,这毕竟只是第一次,足够了。”
  
  说罢站起身:“可以了。”
  
  林染染愣了愣:“可以了么?”
  
  好快啊,以前都是磨蹭半天的。
  
  颜爽笑着点了点头,伸手让林染染借着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带着她出了房门。外面钱宁镇正坐在沙发里,带着那个原本可爱可是被他带起来就显得很可笑了的耳机在听音乐,手中翻阅着一本书,看见他这个可笑的样子,林染染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很快就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颜爽微微看了看她,然后走上前,把钱宁镇的猫耳耳机摘掉:“你也真是的……居然带这样的耳机!”
  
  钱宁镇见两人出来,无辜道:“也不是我想的啊,你这里只有这样的啊……”
  
  颜爽不理他,对林染染说:“你在这里随意坐,我和钱宁镇进去有事说。”
  
  林染染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钱宁镇则被颜爽拉近刚开始治疗房,大概是去谈关于林染染的病情的事。
  
  林染染猜的没错,颜爽和钱宁镇一进门,颜爽就单刀直入:“治得好。”
  
  “嗯?”钱宁镇有些惊讶,“这么笃定?”
  
  颜爽点头:“她很明显是因为后天的事情才对男性产生抗拒心理,而且……”她把本子递给钱宁镇,上面有三个词,分别是“狭小”、“脏乱”、“十六岁(高一)”。
  
  “这是我刚刚得到的一些信息,她对狭小和脏乱的地方也很害怕,所以这大概是让她害怕男性产生的动因的地方,至于十六岁是时间,只是她自己无意识的强调了一下那是该上高一的时候,所以可能有什么特别之处……”
  
  钱宁镇打断她:“这个我知道。”
  
  “嗯?”
  
  “林染染家境很差,是单亲家庭,初中念下来都是勉勉强强——不过她那时候好像每天要做点赚钱的小活,所以作业也没时间写,也没法复习,成绩也很差,高中学费又增多,因此没办法上学念书了。”钱宁镇露出回忆的神色,“反正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是这么老实交代的。”
  
  “这样啊……”颜爽拿回本子,在上面涂涂画画了一番,“反正她有点抗拒治疗,不过还算配合了,过一个礼拜左右再带她来吧,你不是很急么。”
  
  “好。”钱宁镇点点头,正准备出去,颜爽却忽然又叫住他:“说起来,钱宁镇钱少爷,你……也该来治疗一下了吧?算一算,你都两年没来过了。”
  
  钱宁镇回头,似笑非笑:“颜小姐,同性恋不是病,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补完=====
  颜爽笑的比他还张扬:“我当然知道,我对同性恋没有任何的歧视或者排斥——可是你的确有病。”
  
  面对的人如果不是病人,颜爽就会完全脱掉看似平和温柔的模样,转而犀利不已。
  
  “……”钱宁镇看着她,最终摇头,“不用了,我现在挺好的。”
  
  “那随便你,不过你倒真有本事,你们两个,一个对男人冷感,一个对女人无能……简直就是绝配啊。”颜爽用调侃的语气说着。
  
  “你不必故意刺激我,我不会生气。”钱宁镇摇了摇头,“也不会因此让你帮我治疗。”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出了治疗室,对坐在沙发上的林染染挥了挥手:“走吧。”
  
  林染染点头,跟着他离开。
  
  颜爽在后头看着,半响,无奈的叹了口气。
  
  两人在门口等电梯,钱宁镇状似无意的问道:“我看你现在好像很闲,有没有想过要干什么事?”
  
  “嗯……我想念书。”
  
  “啊?”钱宁镇有些惊异于这个答案,侧头看了一眼林染染,对方习惯性的低着头,长发挡住了侧脸,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林染染重复了一遍:“我想念书……不可以吗?”
  
  “啊,可以。”钱宁镇收回目光,“是去上大学还是请老师来家里?”
  
  “请老师吧。”去大学的话,其实也跟不上,而且人很多。
  
  “好。”钱宁镇点点头,“想学什么方面的?”
  
  “英语和礼节继续学,数学就算了,多学一点文学历史和其他外语吧,还有电脑什么的。”林染染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
  
  钱宁镇满意点头:“这样不错,你不说我其实都没想到,也是啊,你以后是钱家媳妇,什么都不会也说不过去。”
  
  林染染没有说话,正好电梯门也打开了,林染染垂着头正打算进去,却看见从里面也踏出一双修长的腿来,往上看去……
  
  居然是周景皓。
  
  对方看到自己和钱宁镇,似乎也有些吃惊,眉头微微皱起,他身边还跟着上回那个的女生,她扎着可爱的双马尾,与上次相比,感觉小了很多,也活泼了很多,她此时正有些不解的看着停下脚步的钱宁镇。
  
  林染染瞬间睁大了眼睛,随后又垂下头去。
  
  倒是钱宁镇第一个发声:“咦,又碰见周少,真巧。”
  
  周景皓也恢复到波澜不惊的神色,道:“嗯,我妹妹周静宁最近感情受挫,整天唉声叹气,我带她来颜爽这里看看。”
  
  他身边那个娇俏可爱的女生立刻喊道:“哥!”
  
  似在责怪周景皓怎么对两个几乎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家伙说这么私密的事情。
  
  钱宁镇也听出了这句话其中微微带着“辩解”的意味,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还是垂着头的林染染,然后笑着说:“是啊,女孩子嘛。”
  
  周景皓扫了一眼林染染,问道:“钱少来这里是……”
  
  钱宁镇笑了笑,看了眼林染染说:“这是我未婚妻林染染,有点婚前焦虑症,所以我带她来看看。”
  
  “是么……”周景皓才说两个字,他身边的周静宁已经开口:“原来她就是林染染啊!”
  
  此言一出,气氛有些尴尬,周静宁会这么说,肯定是因为左渝有在那圈闺蜜里大肆传播林染染的事情。钱宁镇倒是笑容不变:“怎么,她很有名么?我和她可还没举办正式订婚典礼。”
  
  周静宁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样有些不礼貌,尴尬的笑了笑,说:“不是啦,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所措的扭头,却忽然看见自家哥哥冷若冰霜的面孔,灵机一动道:“没有啦,我刚刚是搞错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我哥哥在回我们本家之前,在邮镇念书嘛,有个初中同学,也叫林染染耶!我哥哥刚回来那段时间老说她的……你们同名诶,很巧吧?”
  
  她自以为这段半开玩笑的话足够缓解气氛,谁知道此言一出,空气里的温度又忽的下降了好几度,另外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林染染是一如既往的垂着头,双手却不自觉的攒紧了,周景皓还是那张没表情的脸,眉眼间却多了一些难以琢磨的东西,而钱宁镇则看了看林染染,又看看周景皓,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周静宁真是紧张的不得了,她简直是说一句错一句,天呐,她只是因为失恋所以来看医生——说是看医生,其实也就是找很久没见的颜爽聊聊天,并且因为想要撮合自己的哥哥和颜爽,所以才拉他来,谁知道碰到这样窘迫的情况!
  
  “不是同名。”
  
  周静宁还在那边自我纠结,谁知道身边的哥哥就忽然开口。
  
  “……啊?”她有点没反应过来,侧头看着周景皓。
  
  周景皓却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对面低着头的林染染。
  
  “不是同名,她就是那个林染染。”
  
  瘦了,高了,白了,沉默了,乖顺了……完全陌生了。但的的确确,还是那个林染染。
  
  她就站在自己对面,垂着头,刘海过长挡住了她的眼睛,嘴巴死死的抿着,穿着简单的白色雪纺连衣裙,可以看见极为明显的锁骨。她看起来简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跟以前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截然不同。
  
  但她的确是林染染啊。
  
  周景皓礼貌的伸出手:“好久不见。”
  
  林染染微微抬起头,眼睛很大,但是黯淡无神。她只是轻轻的看了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也忽视了摆在面前的那只指节分明,还带着一道不起眼的疤痕的右手。
  
  周景皓慢慢的收回手,脸上表情淡然,看不出喜怒。
  
  电梯早已回到一楼,又上过一次十八楼,现在正缓缓下降,已经到了七楼,钱宁镇伸手按了一下六楼,说:“电梯来了,周少我们下次再见。”
  
  正好电梯门打开,钱宁镇大步进去,想要拉林染染,又不敢碰到她,好在林染染自己已经走了进来,还是低着头。
  
  周景皓微微点头:“好。”
  
  电梯门缓缓合上,从头至尾,林染染没有再看过任何人一眼,她始终低垂着头,好像地上有什么珍奇。
  
  见电梯缓缓下降,周静宁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忍不住道:“哥,她真的就是那个林染染?跟你以前说的一点也不像嘛!感觉好奇怪哦……而且她还抢了左渝姐的丈夫……钱少也挺怪的,他条件也不差,怎么拖到现在才想结婚?以前我还听说他其实不喜欢女人呢……现在要结婚了,还不要左渝姐,反而选林染染,真是搞不懂……”
  
  周景皓慢慢开口,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缓:“静宁,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被甩了。”
  
  周静宁愣了半响,才恼羞成怒的大喊:“哥——!”
  
  周景皓看了看她,说:“静宁,你要学会人如其名啊。”
  
  周静宁气的不说话,哼哼道:“亏我还想把颜爽姐介绍给你,哼,现在我不要了啦!”
  
  周景皓看着自己妹妹气鼓鼓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但听到颜爽的名字,忽然心中一动:“对了,你和颜爽很熟吧?”
  
  “干嘛?”周静宁得意的道,“现在知道错了?颜爽姐那么好,多少男人想追啊,就算哥你条件好……”
  
  周景皓打断她:“不……我有事要问她。”
  
  【6】
  
  “啧啧啧,谎话被揭穿了吧?”钱宁镇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还斩钉截铁的说‘不认识’,结果根本是同学……不过,这有什么好说谎的啊?”
  
  他身边的林染染没有说话,只是侧着头看着窗外,目光有些疲惫。
  
  钱宁镇看她这样子,也没了调侃的心思,两人一路沉默回了家,钱宁镇把林染染放下就离开了,走之前让她自己准备一下,明天应该会有老师来,林染染知道他今晚不会来,点了点头就自己进去了。
  
  林染染进了自己的房间,没多久有人按门铃,林染染下去,却是一个陌生的大妈,一问才知道是钱宁镇请来帮她弄饭的,以前钱宁镇没想到这么多,也很少来这边,昨晚他回来发现林染染只吃方便面,便打好电话让人来帮她弄饭。
  
  林染染其实也不是不会做饭,只是做的不大好吃,让人进来之后干脆让对方一边烧菜一边交自己,并让她晚上不用过来,明天中午再过来就行了。
  
  中午吃剩下的饭菜汤,只要晚上热一热就完全可以吃,最多自己再弄个蔬菜。
  
  等吃完饭,对方主动洗了碗然后才走,也没有提工钱的事,应该是钱宁镇都打点妥当了。
  
  林染染再进自己房间,忽然想到了周景皓那句“好久不见”。
  
  她不熟练的打开电脑,更加不熟练的打开网页再在搜索栏里输入“好久不见”。
  
  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歌,是一个香港男歌手唱的,她点开试听,冲缓完毕后,好听的男性声音就缓缓流泻出来。
  
  我来到你的城市
  
  走过你来时的路
  
  ……
  
  拿着你给的照片
  
  熟悉的那一条街
  
  只是没了你的画面
  
  我们回不到那天
  
  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
  
  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会带着笑脸回首寒暄
  
  和你坐着聊聊天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
  
  看看你最近改变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
  
  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
  
  好久不见
  
  …………
  
  林染染趴在桌子上,反复的听着这首歌,听着听着,慢慢的睡着了。
  
  梦中光影斑驳,画面有些沉滞,像拖泥带水的慢电影,一格格拨动着胶片。
  
  那是初二的暑假吧,林染染的妈妈帮她找了个好差事,就是黏火柴盒,黏好一个两分钱,她每天就坐在那里黏啊黏的,一整天从早到晚可以黏好近百个,一天也有两块钱了,为此她妈妈颇为满意,林染染的视力却直线下降。
  
  因为白天还好,但晚上要做这种比较细的活,就必须要光,可她家是不开灯的,也不点蜡烛,林染染只好每天坐在外面,借着月光来黏盒子,她也不大乐意,偶尔瞥见摆在桌子上的课本和暑假作业,心里就有点痒痒的。
  
  她忍不住想,恐怕暑假作业又做不了了,到时候开学,估计那个人肯定会气得又大吼大叫的……她也想做啊,可是哪里来的时间呢?
  
  林染染偷偷看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母亲,她正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搓着衣服,她白天在工厂里上班,晚上还要帮别人洗衣服,赚一点点钱,也真是够累,林染染心里一抽一抽的,最终还是继续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黏着火柴盒。
  
  他们的房子是当初林染染父亲还在的时候单位上分配的,很小的平房,但好在有个小院子,她们母女就都在这个院子里干活儿,不过夏天总是热的,所以院子门都不关,好通风散热。
  
  于是,被周景皓看见,似乎也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但看见周景皓有些疑惑的站在门口的时候,林染染还是吓了一大跳,感觉自己最私密的伤疤就忽然被掀开,暴露在阳光之下,烫的让人发痛。
  
  “林染染?你在干吗啊?”周景皓和父母从外地旅游回来没几天,忽然想起来林染染,他记性一向好,以前做表格的时候看过林染染家的地址,于是干脆来看看她在不在,谁知道一来,就从没没关上的门里看到林染染和她妈妈都在院子里,她妈妈在洗衣服,林染染的面前则摆着很多纸壳和黏纸,上面好像是什么火柴的牌子。
  
  林染染愣了半天,那瞬间真是僵硬的什么也做不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林染染的母亲看了看周景皓,再侧头看着林染染:“你同学?”
  
  林染染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周景皓倒是很自然,走进来对林染染的母亲微微鞠躬:“阿姨好,我是周景皓,是林染染的同学。”
  
  林染染的母亲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周景皓有些尴尬,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阿姨这么冷淡,林染染却终于站起来,推搡着他:“周景皓!你干嘛啊!”
  
  周景皓完全的莫名其妙:“你,你推我干嘛,诶,还推……我自己走啦!”
  
  然后气鼓鼓的走到门口,林染染跟在后面,瞪着他。
  
  “我只是来你家看看么,干嘛这么激动……”周景皓回头,看见林染染气势汹汹的模样,不禁有点委屈。
  
  “就是不准你看!”林染染完全不讲道理,“你以后也别来,知道不!”
  
  周景皓更加委屈:“为什么啊……”
  
  林染染撇嘴:“我跟你又不熟……反正你别来就是了!”
  
  周景皓只好点头:“好了好了,我以后不来了——你刚刚是在干吗?做模型玩?”
  
  林染染抿了抿嘴——她从小就有这个习惯——然后忽然抬脚,狠狠的踩了周景皓一下,踩一下还不解气,还用手拍一下,然后跑回院子里,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周景皓手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林染染给刮出来的,那时候她为了黏火柴盒,有些小细缝要指甲挑,所以就留起了指甲,当时又尴尬又生气,就忘记了,愣是把周景皓刮了血痕出来。
  
  这还是等初三开学的时候林染染才知道的,周景皓特委屈的控诉她,林染染也有些抱歉,只能凶巴巴的说:“不好意思了啦!大不了你抓回来!”
  
  还真的伸出自己的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周景皓当然不会抓回来,只能苦笑说,还挺像个耐克标志。
  
  林染染当时不知道什么是耐克,只是知道他大概没怎么生气,就放心了。
  
  而在那个晚上,又羞又气又窘迫的林染染跑回院子里之后,她的母亲只是看了她一眼,说:“周景皓,就是那个王医生的儿子?”
  
  王医生是周景皓的妈妈,她是医生,而周景皓的爸爸好像很忙,跑东跑西,大家反而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嗯。”林染染点了点头。
  
  她妈妈便没再说话,继续低头洗衣服了,林染染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有些心不在焉的黏着火柴盒。
  
  等两人终于要去睡觉了,她妈妈才忽然说:“刚刚做得对。”
  
  林染染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然后低下头,说,哦。
  
  那晚月光很亮,亮的让人心里发凉。
  
  ******
  
  林染染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桌子上,手臂和背部还有腰以及腿全麻了,手臂和腰更是酸痛的厉害,脖子也几乎落枕,她吃力的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手臂,然后慢吞吞的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
  
  而电脑上已经是屏保图片在不断变动了,那首歌依然在放,正好放到最后一句“好久不见”。
  
  林染染顿了顿,伸手关掉电脑,身体也慢慢恢复了一点,于是一点点挪动到床边,直接躺上去,没多久又睡着了,这次却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是被短信声吵醒的,来信人不用说自然是钱宁镇。
  
  “老师大概九点钟会去找你,她是法国留学回来的,你想学的她都精通,可以尽情问她。早餐不能不吃,冰箱里有酸奶,柜子里有全麦面包。
  
  钱”
  
  林染染合上手机,有些迷糊的去梳洗,她昨天下午就睡了,一下子睡到今早,脑袋难免昏昏沉沉的。等梳洗完毕,再按照钱宁镇的指示吃过早餐之后,也差不多是九点了,老师很准时,九点一到,门铃即响,林染染拿起话筒,那边传来一个女声:“林小姐您好,我是钱先生请来的老师。”
  
  视频里一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女生正看着镜头,和善的微笑着。
  
  看着那张已然有些陌生,却无比熟悉的脸,林染染却一个手抖,电话摔落。
  
  “林小姐?林小姐?”对方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的传来,逐渐带上了不解,然后镜头里的她忽然嘲讽的一笑:“难道……你真的是染染?妹妹?”
  
  听到那声“妹妹”,林染染只感觉头皮都开始发麻,整个人浑身发冷,她不再看那个镜头,快速的跑回房间,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颤抖着拨通钱宁镇的电话。
  
  底下的门铃声还在不停的响着,每一下都比之前更为着急和凌厉。
  
  好在钱宁镇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染染?怎么了?”
  
  “老师……”
  
  “嗯?”
  
  “老师,换掉,或者我不学了,都可以……快点打电话给她,让她走!”林染染激动的大吼,颤抖的声音里到最后已经带上哭腔。
  
  钱宁镇哪里听过林染染用这种声音说话,愣了愣赶紧说:“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你还好吧?”
  
  “让她走……”林染染似乎已经听不到钱宁镇说的话了,只是不断的重复着这三个字,宛如呓语一般,听起来着实有点恐怖。
  
  钱宁镇一边安慰她,一边用另外的手机拨通那位老师的电话,这个人叫杨思茹,是语言方面挺有名气的老师,精通四门外语,翻译过蛮多的书,教过很多人的小孩,口碑不错,他也看过照片,长相清秀,笑容和气,并没有什么不妥,怎么好端端的……
  
  电话接通之后,钱宁镇把正和林染染通话的手机扣好,对那边的老师说:“喂,您好,我是钱宁镇,林小姐出了一些状况,你不必去了,我助理晚点找你,这次的钱照算。”
  
  对方轻笑了一声,不知怎的就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她说:“好,没问题……另外,钱少您的眼光真独到啊……”
  
  然后就这样挂了电话。
  
  钱宁镇皱了皱眉,干脆起身,一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颜爽。
  
  “喂?”颜爽的口气有些不耐烦,大概正遇着烦心事。
  
  “林染染失控了,你快点来,最好带点药什么的。”
  
  “啊?”颜爽愣了愣,然后很快答应,“好,报地址。”
  
  钱宁镇报了地址,便按掉手机,微微加速赶往林染染所在的别墅。
  
  到了别墅之后,门口已经没人了,他径自陶了钥匙开门,一进门就看见垂落在一旁的通讯电话,钱宁镇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喊着林染染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他走进林染染的房间,找了一大圈却没看到人。
  
  忽然,他想到那个“狭小”和“脏乱”。
  
  钱宁镇往阳台方向跑去,于是果然透过落地窗,看见了林染染。
  
  她坐在瓷砖上,穿着浅绿色的长款下蓬中袖衬衫,整个儿人缩成一团,倒是没有再发声,只是微微的发着抖,大概在哭。
  
  钱宁镇想上去看她有事没事,但又想到她的病,只好站的离她远远的,一边尽量轻声的询问:“染染?你没还好吧?她已经走了……染染?”
  
  林染染没有理他,还是自己抱成一团,绿色的身影越缩越小,像团奇怪的植物。
  
  钱宁镇微微叹了口气,稍微上前两步,林染染倒是也没有躲开,只是又缩了一点,抖的更厉害了。
  
  钱宁镇这下子没辙了,只好站在那里,也不大敢动,一边给颜爽发了个短信,催她快点。
  
  颜爽很快回信:放心,很快就到,有人载我~
  
  钱宁镇觉得她这话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只是站在那儿,不尴不尬的和林染染“对持”着。
  
  【7】
  
  颜爽很不爽。
  
  她瞪着眼前这个顶着面无表情的精英脸的男人,以及她身边小心翼翼又不解的女人,最终无奈的开口:“我是医生,有医德的,病人的隐私,绝对不可以说出来……”
  
  那个男人默默瞥了一眼身边的女生,于是女生就哭丧着脸说:“颜爽姐……以前我们一起八卦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说过……你就告诉我嘛……”
  
  颜爽“呃”了一声,挑眉怒道:“少来!周静宁啊,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的嘴撕了……这次不同啦,人家是钱大少的未婚妻,我和钱宁镇的关系可是没话说的,我怎么好泄露他相关的事情?”
  
  周静宁可怜兮兮的道:“你就跟我说嘛……”
  
  “跟你说也行。”颜爽点了点头,却又说,“不过你不准告诉你哥。”
  
  说罢瞥了一眼一旁的周景皓。
  
  周静宁脸刚刚高兴起来的脸立马垮了:“那你还是别告诉我吧,我哥到时候逼问我,很恐怖的!”
  
  周景皓不动声色,继续坐在沙发上,眉眼淡淡,却有点无赖的意思。
  
  颜爽气到不行,说:“周少啊,你怎么回事嘛,就是那个林染染是你小学同学,就算你和她忽然重逢很激动,但也不该窥探人家的隐私嘛!你昨天问我她来干嘛,我就已经说了不会告诉你,你怎么今天还来啊!你真想知道,也可以问她嘛!反正如果你想,绝对可以搞到她电话号码吧?”
  
  周景皓当然不会把自己其实已经给林染染打过电话的事情说出来,只是微微侧头:“我和她现在不熟了。不好意思问。”
  
  颜爽几乎吐血:“我们更不熟啊!”
  
  “可是……”周景皓指了指周静宁,“你和家妹很熟。”
  
  周静宁泪流满面,当一个夹心饼干的滋味真是好难受啊……
  
  周景皓却又开口:“其实,我早发现她有点古怪——因为她好像很怕别人碰她。”
  
  颜爽愣了愣,刚想说话,电话就响了,那边是钱宁镇那个悠哉分子少有的紧张:“林染染失控失控了,你快点来,最好带点药什么的。”
  
  她愣了愣,很快答应,记下地址,准备好药之后就回到大厅,那两个人还在,颜爽看了看冷着脸的周景皓和鼓着脸的周静宁,终于道:“静宁,你留这里等我们,周先生,我们出去。”
  
  周静宁疑惑:“啊?你们去哪里?”
  
  周景皓却是微微皱眉,然后站了起来。
  
  颜爽满意的往门口走去,一边跟周静宁说:“没你的事儿,先待着,待不住了自己出去玩,记得锁门。”
  
  两人出了门,颜爽也不等电梯,直接从楼梯跑下去,周景皓虽然一副办公室精英的样子,跑的倒也是很快,颜爽边跑边说:“你就这么听我的话啊?”
  
  “跟林染染有关。”
  
  笃定的语气,笃定的神态,真是……
  
  颜爽再次不爽,说:“没错!恭喜你猜对了,周柯南先生。钱宁镇说林染染失控了,让我带药过去。”
  
  周景皓的眉头不自觉的皱紧。
  
  两人上了周景皓那辆明明价格贵死人设计却很低调的车,周景皓按着颜爽报的地址快速而行,颜爽跑了六楼,喘着气看着周景皓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暗暗揣测对方一定有定时健身……不过看身材也知道就是了……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林染染的问题很简单,就是没办法接受任何男性的触碰——所以你算猜对了一半。”颜爽呼了口气,说。
  
  周景皓没有回答,专注的看着前方,不断超车。
  
  颜爽撑着下巴看着窗外:“你是她初中同学,那应该知道她的一点事情吧?她以前跟你一起念书的时候有这个毛病不?她说她是该上高一的那年才这样的,又坚决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这次失控也是莫名其妙……不过那时候你应该已经被接回周家了吧……”
  
  她觉得周景皓大概没在听,所以一个人叨叨絮絮的,谁知道周景皓忽然开口:“她家以前很穷,我那时候我没怎么注意到这一点。那时候她并不怕男性的触碰……”
  
  说着,微微瞥了一眼自己右手:“我右手的印子还是她抓出来的。”
  
  “真的?”颜爽大奇,凑过去看了一眼,笑道,“难怪你这么在意她,嗯,当初阿朱被张无忌咬了一口之后,也是这么记挂着她的无忌哥哥的。”
  
  周景皓懒得理她的调侃,继续说:“我初三下学期就被接回来了。”
  
  颜爽点点头,掏出那个小本子记下来,然后连连摇头:“其实按我的经验和猜想来说,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我暗地里有示意过钱宁镇,让他去查一查具体的,但钱宁镇这个人吧,漫不经心的,就告诉我林染染父母双亡的事情。他自己肯定也没怎么认真去查。”
  
  周景皓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接着他说:“林染染父亲很早就死了。我高中毕业被送去国外之前有回过邮镇,她父亲是后来的继父。至于两个人的死因则很奇怪……是殉情而死的。两个人喝了农药,还有一封遗书,大意是说两个人觉得生活太苦,于是选择死。”
  
  “啊?他们就这么死了,也不管林染染?!”颜爽这回真是目瞪口呆了,“那钱宁镇肯定是查到了但是不肯告诉我,他这个人就是弱智,我是心理医生诶,他这也瞒着我,那也瞒着我,还想不想我治好林染染了?”
  
  说罢,得意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晓得更多事儿,要不然才不告诉你呢。”
  
  周景皓没再说话,专心致志的开起车来,颜爽则拿自己的小本子在那边涂涂画画,时不时皱眉叹气,似乎很苦恼的样子。
  
  然后颜爽接到钱宁镇催促的短信,她摇着头,一边回信一边悄声说,到底钱宁镇是希望治好林染染呢,还是不希望呢?
  
  ***
  
  等颜爽和周景皓赶到别墅的时候,已经离钱宁镇回到家过去了十分钟左右了,这期间林染染没怎么动,就是不断试图让自己缩小,看起来可笑又可悲。
  
  因为周景皓是不请自来,所以只是跟在颜爽身后,钱宁镇给颜爽开门之后看到周景皓,真是惊讶的不得了,但也没说什么,赶快让两个人进来了,颜爽一马当先走近林染染身边,林染染也没怎么躲,就还是缩在那里。
  
  颜爽一时间也搞不清她到底是怎样,只是小声的说:“染染?地上很凉,你回床上好不好?”
  
  说完之后,弯□子试探性的轻轻用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林染染忽然抬起头来,让人惊讶的是,大家都以为她在哭,可她的脸上完全是干燥的,双眼迷茫,脸色苍白,但的确没有哭。
  
  颜爽愣了愣,说:“染染?”
  
  林染染直直的看着她。
  
  颜爽被她看的有点发毛,想蹲□子,跟她平视:“染染……”
  
  话还没说完,林染染却猛然站了起来,捂住脑袋尖叫,颜爽被她吓了一跳,身后的钱宁镇和周景皓也被吓到,情急之下都想上前,但他们越是想上前,林染染越是跌跌撞撞的后退,加上她严重贫血,根本站不稳,整个人往斜后方倒去,颜爽一边制止两人,一边冲过去想扶她,但还是晚了一步,林染染已经一头撞到身后的栏杆上,砰的一下,响的吓人,然后双眼一翻,慢慢昏死,滑了下来。
  
  这回颜爽总算接住了她,但她后脑勺受创严重,血红的液体从头发里渗出来,滴在白色的瓷砖上,刺眼极了。
  
  钱宁镇和周景皓都上前两步,但又忍住,停了下来,两个人表情相似,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颜爽气的大吼:“刚刚不该过来你们都过来,现在人都昏了你们装什么木头人?!滚过来啦,难道我抱得起她?!长得一副精英相,根本是猪脑子!”
  
  周景皓先动了一下,却又立马停住脚步,看着钱宁镇急急忙忙上前,把林染染打横抱起来,往卧室跑去,经过周景皓面前的时候,他看见林染染脸色惨白的简直不像个活人,天气也算热,嘴唇却发青。颜爽忙不迭的跟在后面,她胸前和手上也都是血,看起来很吓人,一边跑一边还骂骂咧咧的:“关心则乱,关心则乱个P啦,根本是关心则傻吧……”
  
  周景皓站在原地,盯着地上那滩血迹发愣。
  
  ——毕竟钱宁镇,才是林染染的未婚夫,他一个“不是很熟的初中同学”,凑什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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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倒是这么想,但过了一会儿,周景皓还是慢慢的往房间里走去,钱宁镇和颜爽两人正忙成一团,倒也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这次真是幸运,颜爽够机灵,来的时候不仅带了安定的药物,还带了整个医药箱,就是怕出意外,也是她厉害,会的不止是心理学,这些外面的伤,她能处理。
  
  “现在只是紧急处理,我估计脑震荡是躲不掉的,你们先出去,我帮我和她换套衣服,再送她去医院。”颜爽扯了扯自己血淋淋的衣服,指挥两人。
  
  钱宁镇和周景皓平日也算是只指挥别人的人了,现在也不得不被颜爽随便骂随便指挥,两人出了房门,钱宁镇往墙上一靠,掏出了烟盒,递给周景皓。
  
  周景皓摇摇手,钱宁镇便自己拿回来,拈了一根出来,点起火慢悠悠的抽起来。
  
  钱宁镇在那儿吞云吐雾,面色却还是很明显的不大好,半响他才说:“周少真是有同学爱。”
  
  周景皓勾了勾嘴角,眼里却毫无笑意:“还好。”
  
  钱宁镇没再说话,两个人静静的站在那儿,周景皓对林染染的态度明显有问题,但钱宁镇也没再多过问什么,只是抽着烟不说话,他整个人都是这样暧昧不明的,就像他和林染染的关系一样。过了一会儿,颜爽把门打开了,见钱宁镇在抽烟,也没说什么,毕竟抽烟也是缓压的方式。
  
  “我大概处理好了,你去把林染染抱起来吧。”颜爽对着钱宁镇说,顺便看了一眼周景皓,周景皓脸色已经恢复到最初那种平静无波的模样。
  
  钱宁镇点了点头,走进房间,林染染躺在床上,头上弄了一圈绷带,黑发凌乱,颜爽帮她换了件天蓝色的T恤,看起来倒显得比平常活泼一些。
  
  林染染的衣服鞋子都是那时候钱宁镇按照林染染告诉他的尺寸买的,当然不是他自己买,毕竟他也不大懂——他的女助理比他更在行。钱宁镇自己没吩咐什么,但女助理心思灵巧,各种类型和颜色的都有买,钱宁镇给她看过林染染的照片,她认为林染染性格是偏文静乖巧的,钱宁镇也没否认,于是她挑的风格以淑女和浅色系为主,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林染染本来存在感就薄弱,这么一来,有时候真像是一眨眼就该不见了的人一样。
  
  林染染也不挑衣服,舒服就穿,且为了顾及钱宁镇,她多挑选比较合适外出的衣服,所以钱宁镇倒是第一次看见她穿这样休闲的服饰。
  
  钱宁镇把林染染给横抱起来,这人轻的不可思议,钱宁镇很少离她这么近,现在林染染就毫无设防的躺在他怀里,头垂下,露出纤细苍白的脖颈,像轻易就可以折断一样。让人苦笑不得的是她睡觉的时候都还皱着眉头,真是苦大仇深的脸。
  
  把林染染抱到门口之后,颜爽和周景皓就跟着一起出了门,颜爽走在最前面,负责开门什么的,周景皓则走在最后,等钱宁镇和颜爽上了钱宁镇的车,周景皓就往另一边走,那里停着他自己的车。
  
  “诶……”颜爽叫住他,“你不一起去么?”
  
  把林染染放在后座里然后出来的钱宁镇打开车门,听见颜爽的话,也顿住身子,微微侧头看着周景皓。
  
  周景皓摇了摇头,语气淡然:“不了,本来也就没我的事。”
  
  颜爽愣了愣,点头说了句再见就坐到了副驾驶座上,钱宁镇礼貌的也说了句感谢和再见——其实没什么好感谢的,如周景皓所言,他从头到尾还真的没帮上什么忙。
  
  林染染躺在后座,无知无觉,只是昏昏沉沉间忽然看见了一点什么东西,听见了一句什么话。
  
  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对她说,我要转学了,以后再联络?
  
  她没回答,但心里清楚的很,不会再有联络了。
  
  不会再有联络了。
  
  两辆车分开行驶,如果这是一部文艺片,这时候就可以把镜头拉高拉远,从最顶处的地方照下去,划过蔚蓝的天空,掠过飞行的鸟群,从密集的树枝枝桠间穿过,像一只不带感情的眼睛,注视着它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就好像当年那个瘦小的女生和容易脸红的男生,他们肩并肩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散了,没人发觉,或者发觉了也无法抵抗。
  
  只能这样僵硬疏离的走下去,走下去,背后是遗落一地的时光之花。
  
  【8】
  
  把林染染送到医院之后,立马有人迎过来,清一色的女医生和女护士,都是刚刚在车上钱宁镇吩咐好了的,接下来的事钱宁镇和颜爽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两人一起坐在医院冰凉的椅子上,彼此心里都有很多事情。
  
  钱宁镇是在回忆。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林染染的情景。
  
  大概是半年前左右,他和当时的情人吵架——说是情人,其实也不过是时常相约一起寻乐子的人,两个人一起去郊外玩,回来时吵架了,对方自己很有骨气的坐上了大客车回来,而他则开着自己的车慢慢回城市,中途觉得车很脏,就干脆找了个地方洗车顺便吃饭。
  
  那是一间看起来很穷酸但意外干净的饭馆,老板颇有生意头脑,饭店和洗车店都是他的,两间相邻,一般经过的旅人都会自己去吃饭然后把车丢到隔壁去洗。
  
  钱宁镇在小店里随口吃了点东西,觉得味道很一般也就没再吃什么了,干脆回车里坐好,车门紧闭让人在外面洗车。
  
  洗车的人是个女生,当时天气还蛮冷的,她穿着极大的黑色羽绒服,罩在极瘦的身子上,让她整个儿人看起来像刚刚修炼成型的白骨精硬是堆了一堆棉花在身上,看起来有一点滑稽。且那衣服,就算是深黑色,上面也可以看到很多其他颜色的污渍。她带着个大大的皮制手套,袖子挽起一点,连接的地方露出纤细到像刚长成的甘蔗一样的手臂。头发凌乱的绑在脑后,有几缕垂在眼前她也毫不在意,一直低着脑袋专注的洗车,哪怕是洗挡风玻璃的时候,也并没有要抬头看一看车内人的意思,只是蹲下去洗轮胎再站起来的时候,可以看出身形有点不稳,大概是贫血——也是,看她这样子,瘦的吓人,皮肤又是惨白的,嘴唇也都毫无血色,乍一看还以为她在吸毒。
  
  钱宁镇在车内无事可做,除了间或接个电话发个短信,就干脆看一看外面的景物,再看一看洗车的奇怪女人打发时间。
  
  等洗完之后那个女人站在车窗旁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洗好了,钱宁镇点头,降下玻璃,问她多少钱。
  
  “刚刚打了蜡,加起来一共150元。”
  
  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很轻很细,和她整个人一样单薄,像被风吹起来的玻璃纸,窸窸窣窣的发出微弱的声响。
  
  钱宁镇拿了两百给她,然后看着她缓慢的走回去,把钱给了老板娘再拿着五十元走回来。
  
  接过钱的时候,他的指头不小心挨着了她的手心,于是女生的手就像被十万伏特的雷电给击中了一样,瞬间缩了回去,而且还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洗车工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惹得所有人都为之注目。那五十块钱也轻飘飘的掉在了地上。
  
  钱宁镇愣了愣,一旁的老板娘立马上前,她开这店这么多年,自然是有眼见的,稍微一瞥这汽车和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就堆起满脸的笑容,看起来又真诚又抱歉,眼角的皱褶都撑的恰到好处。
  
  她蹲□子先捡起那五十元,略带责怪的塞到那个女生手里,然后回过头,对钱宁镇说:“哎呀,这位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啊,她就是这样,怪里怪气的,男人碰到她她就躲躲闪闪哆哆嗦嗦的,不知道别扭什么,下次如果您来绝对不让她来洗车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个女生站在老板娘身后,手里攒着湿漉漉脏兮兮的五十元,低着头。
  
  钱宁镇知道对方绝无脸上看起来的这么歉意满满,只不过是害怕少一个回头客罢了,周围有一些人不动声色的往这里看,是以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表示没关系,然后驱车回去。
  
  回去大概一个月之后就被左渝给灌了酒,醒来左渝就羞涩的表示两个人已经那个那个了,过了半个月她又表示自己怀孕了且这段时间她只和钱宁镇一个人做了那件事。当然,钱宁镇完全没有反应,他自己知道他不可能和女人发生什么,因此只是看着左渝一个人演着独角戏。
  
  可当左渝说自己怀孕了,并且打算通知左、钱两家的大家长,这事就有些收不住场了。
  
  钱宁镇不断拒绝,并劝说对方去“堕胎”,事实上钱宁镇晓得,对方应该是没怀孕的,就算有,也绝对不是自己的。可左渝当然不听,她昔日说的话句句在耳——彼时她被钱宁镇劝说去堕胎,于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仿佛看见钱宁镇被丧尸咬了一口正在变异一样,先是怔忪了半天,然后忽然发狂一般吼道:“钱宁镇,你是不是人啊?!这是你的孩子诶!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堕胎?你疯了么?我告诉你,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你凭什么不喜欢我,拒绝我啊?!你又没有喜欢的其他人!!颜爽你也和她分了啊!”
  
  那是钱宁镇见过左渝最失态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钱宁镇的话语还是因为这件事并没有按左渝自己所计划的进行,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左渝是左家独女,除了一个大哥就她了,又是早产儿,全家都最宠她,钱宁镇之前就不大搭理她,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反而让左渝对钱宁镇上了心,后来有一次晚宴上钱宁镇刚刚和自己床伴分手,于是抽着烟思考自己晚上怎么过,看着看着就发现宴会上有个男人很是不错——当然,对方一看就是直的——后来他知道那是左渝的哥哥左享。
  
  可是左渝当时也在左享旁边,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个以前不怎么拿正眼看自己的钱少终于对自己上心了,于是高兴的不得了,没多久就干脆拿酒灌昏别人了。
  
  钱宁镇看着左渝这样子,忽然就想到了那个洗车站的女孩子,当初就有想过的计划再一次浮上心头,于是他点头:“其实,我是有喜欢的人了。”
  
  左渝一脸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钱宁镇一笑:“娇么,当然是用金屋来藏的。”
  
  然后他就动身去找那个女生。
  
  钱宁镇不是不犹豫的,毕竟那个女生看起来又瑟缩又冷漠,如果自己这么跟她说,她想都不想就拒绝怎么办?然而他终究还是去了,并且顺利的找到了那个女生。
  
  钱宁镇去的时候正是洗车店人的午饭时间,他们比别人吃饭要晚点,他去的时候吓了一大跳,那个女生坐在台阶上,一个人端着一个大碗,里面严严实实的压着许多白饭,上面分门别类的装了好多菜,虽然看样子也不是很好吃,但对方拿着筷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划的时候,看起来也隐隐有点美味的意思了。不过重点是,她吃饭的样子就像是个饿死鬼投胎,和她整个人一点不符合,一旁的老板娘则没了上次责骂她的那股劲,而是好笑的说:“吃慢点呗,没人和你抢——真是的,这么会吃,怎么就胖不起来呢。”
  
  说完就半真半假的捏着腰上的肉抱怨起自己新长了多少多少斤,那个女生大口着嚼饭,腮帮子里鼓鼓的,间或抬起头来看一眼老板娘,看起来多少有点搞笑的意思。
  
  钱宁镇下车,走到那个女生旁边。
  
  那个女生和老板娘都吓了一跳,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钱宁镇礼貌的对女生说:“你好,请问我们可以单独谈一下吗?”
  
  那个女生想都没想就摇头。
  
  老板娘一眼认出这个人就是上次那个“老板”,毕竟开那种车子,又这么年轻好看的人并不多,于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开来的车,这一看就发现对方又换了一部,于是立马推搡着女生:“哎呀,摇头干嘛,答应呗,说说话,又不要你挨着他。”
  
  女生只是低着头。
  
  钱宁镇想了想,说:“我们不用走远,就在这家饭馆里——我请你吃饭,只说几句话就好。”
  
  这句话果然有点用,既然可以吃免费的白食,又就在这里,反正老板娘也在——女生点了点头。
  
  钱宁镇和女生一起进了饭馆,其他工作的人都好奇的打量着他们,钱宁镇特地带她走到周围没人的位置上去,老板娘亲自拿着菜单让两人点菜,钱宁镇表示自己吃过了,让女生点就可以,结果对方果然不负所托,一口气点了数十样菜,倒也没有挑贵的点,只是专门挑分量足的那种。
  
  老板娘笑着说她:“你干脆全部都点算了。”
  
  女生摇了摇头,然后终于转头看向钱宁镇。
  
  钱宁镇清了清嗓子:“你好,我叫钱宁镇。”
  
  对方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叫林染染。”
  
  林染染?好奇怪的名字。
  
  她的声音还是小小的,还是玻璃纸上的声音,但好歹比当初好了点,钱宁镇一笑,尽量柔和的说:“林小姐,我想冒昧问一个问题,你是害怕男性触碰对吗?——那我是否可以大胆的揣测,你也不会喜欢上男性呢?”
  
  林染染大概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于是迟疑的点了点头:“也不会喜欢女性。”
  
  钱宁镇一笑,道:“那就好。事情是这样的,我其实是GAY,也就是说,我也只喜欢男人,可我被骗婚,不得不娶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于是我想要找人陪我演戏,可就算是演戏,也很危险——电视剧里不是常演,假戏成真吗?因此像您这样的,实在是太适合了。我希望我们可以假扮情侣,甚至是夫妻,我可以提供给你住所和生活费以及你需要的东西,其余的,我们都要保证,不干涩彼此的私生活。当然,因为我们没有喜欢上彼此的可能,所以不必担心。”
  
  当然,他选中林染染,还有一些其他零散的原因,却是没必要告诉林染染的。
  
  本以为林染染应该会很犹豫,会说“让我考虑一下”,甚至干脆直接拒绝,可没想到林染染只是愣了愣,像是在消化钱宁镇说的话一样,消化完了之后,她居然毫无迟疑的直接点头:“好。”
  
  这回轮到钱宁镇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这么豪爽的就答应了,还想说话,老板娘正好就端着两盘菜进来了,见两个人这样,把菜放上桌,说:“怎么啦……染染,怎么了?”
  
  林染染却忽然对钱宁镇伸出手:“身份证请给我一下。”
  
  钱宁镇不解的拿出了身份证,林染染小心的没碰到他的手而拿了过去,然后拿一旁点菜有的圆珠笔和纸抄了名字和号码,给老板娘:“老板娘,我可能要和他结婚,如果我没打电话给你让你确定,你就报警。”
  
  老板娘错愕万分,钱宁镇则是哭笑不得,接过自己的身份证,没再说什么。
  
  老板娘好半天才“哦”了一声,莫名其妙的拿着那张纸离开了,林染染则大快朵颐起来,又是那样的狼吞虎咽,像可以生吞一头象一样。
  
  等后来林染染跟着钱宁镇去了别墅区,住进别墅,钱宁镇又帮她买了一大堆衣鞋首饰化妆品,还带她出去过一次,她才知道,这一切果然是真的。
  
  钱宁镇带林染染出去的那一次,左渝刚好不在场,所以才有了后面餐厅的那一幕,那一次之后,钱宁镇再也没有带林染染去过任何宴会,这和林染染在宴会上的表现毫无关系,只是本身林染染就不是适合那种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场合的人,何况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很多人都知道了钱宁镇有个平凡又贫穷的恋人,那人不是左渝。
  
  左渝气恼之下说出自己是假怀孕的事情,让钱、左两家都大为生气,钱老爷子是完全的愤怒,而左家则是又羞又怒,钱老爷子也因此不得不让钱宁镇和林染染“这样的女生”在一起。
  
  这就是钱宁镇的另一个用意——这次就算摆脱了左渝,下次也许还有别人呢?何况总会被逼着结婚,还不如找一个不会喜欢自己的人,两不干涉的生活。
  
  林染染舒适的生活着,然后给老板娘打了个电话,让她放心,不用报警了。
  
  老板娘在点头那头笑了出来:“我早知道啦!那个人,啧啧啧,我用他名字托人查过了,家里不得了的啊!染染啊,你运气怎么这么好啊?现在在我们这里简直是奇迹啊,灰姑娘啊!”
  
  钱宁镇后来有一次经过那里,也碰到了老板娘,她说过类似的话,钱宁镇听了,只是笑,老板娘说不知道钱宁镇是为什么爱上林染染的,他也只是笑——他和林染染从来没有说过任何涉及“喜欢”或者“爱”一类的感情词语,然而群众的想象力,总是可以帮他们更好的自圆其说。
  
  是啊,突兀的在一起,奇怪的相处方式,有云泥之别的两人冲破门第之间……都是因为爱啊。
  
  【9】
  
  林染染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茫茫的白,不是像雪那样剔透晶莹的白,也不是像云那样绵软舒适的白,而是无暇却有浓重压迫感的白色,像一大团一大团的纯白色塑料带,一股脑的不断压缩,最后忽然膨胀起来,满满的充斥在周身,让人喘不过气,也无法躲避。
  
  她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那股窒息感才散去,于是重新睁开眼睛。
  
  环视周围,是很好的单人病房,和自己以前去的医院截然不同,那些地方都很小,又脏,虽然墙也是白色的被单也是白色的,但因此上面的污渍才越发明显,一块一块的黑斑像无法一个个睁着不肯闭上的眼睛。而现在却是整洁干净到不像话的环境。
  
  颜爽和钱宁镇都在,两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中间是一个小茶几,钱宁镇已经睡着了,微闭着眼躺在椅子上,颜爽却没睡,手肘撑在那个茶几上,侧坐着盯着钱宁镇,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看着一个最美好的梦。
  
  然后,她小心的站了起来,上半身越过那个茶几——她整个人忽然就褪去了之前所有那种身为医生的和善,和身为大小姐的锐气,她褪去了一切伪装,这个时候,她是一条冷静又执着的蛇,抿着带有毒液的尖牙,用最轻柔的嘴唇,轻轻的,轻轻的触碰了一下钱宁镇的脸颊。
  
  像触碰一个最美好的梦。
  
  林染染面无表情的看完这一幕,直到颜爽依依不舍的盯着钱宁镇,重新坐了回去,脸上带着微笑,也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睑。
  
  她忽然又觉得很是困顿,于是闭上眼睛,重新坠入梦境。
  
  ***
  
  其实她是记得自己见到杨思茹以后,还发生了什么的,她尤其记得,周景皓也来了。
  
  但是周景皓的到来,并没有让她有任何的欣慰或安心的感觉,她只觉得更加害怕,害怕被发现什么自己拼命想隐藏的东西。就像那晚,被看到黏火柴盒的自己。
  
  她有太多无法提起,却又无法忘怀的东西了,周景皓,也是其中一个。
  
  ***
  
  快中考的时候,所有人都变得紧张起来,连时间也是,一个眨眼,周一就又变成周末,而周末一眨眼,又成了下一个礼拜五。时间快到不可思议,而中考逐渐逼近,只有两个人没那么紧张,一个是周景皓,一个则是林染染。
  
  周景皓的原因自不必说,其实现在已经有重点高中的校长来找周家父母了,表示周景皓只要去他们学校,学费都可以不用交,这一切自然归功于周景皓以前得过的大大小小的奖项。
  
  而林染染的原因,则是因为她本来就无法再念高中了,她母亲最近生病,花掉一笔不算小的开销,病是好了,但人还要修养,除了正常的上工,平日里接的什么洗衣服啊,带孩子啊之类的活是绝对不能再做了,不然绝对又要垮掉。而且为了让身体恢复一点,还要间或的吃点不算便宜的药。
  
  高中的学费本来也比初中多,林染染的成绩本来也不是好的,所以林染染的母亲干脆跟她说,让她别念了,一是没钱,二是没必要——其实让林染染一边念书,一边又要为了做事而耽搁学业,本来就是很矛盾的事情,只是林染染的母亲觉得林染染不该像自己一样这么悲剧,连取名字都会弄错字,所以才勉强让她念完九年的书的。
  
  林染染很知道这一点,听了母亲的话之后,只是点了点头。
  
  她并不觉得委屈,也并没抱怨,只是接受。
  
  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但周景皓当然不知道这事,他见林染染比以前还无所事事了,上课还做那种塑料花,很是生气,于是念叨她:“你喜欢花,可以下课做啊,为什么上课要做呢?”
  
  林染染很是悠哉,一边把珠子串好一边说:“我下课也做啊。”
  
  她才不喜欢花,更不喜欢这种看起来假的要死的劣质假花,这也只是她做的活而已。
  
  周景皓被她这句话弄的无比郁闷:“你,你可以不要做花啊!”
  
  林染染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不做?我乐意啊。”
  
  “马上就要中考了!”
  
  “哦,所以呢?”
  
  周景皓气的打哆嗦:“你比以前更奇怪了!有话好好说啊,干嘛这么阴阳怪气的……”
  
  林染染也不理他:“好嘛,我就是阴阳怪气,你到底干嘛来的?我跟你说过了,我就是不喜欢念书,你少管我。”
  
  “好,我以后再也不说你了!”周景皓脸都气红了,转身就走。
  
  后来他们两个果然将近一个月都没讲话,虽然都是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就算见着了,也跟没见着一样,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把对方当做空气。
  
  对于这件事,林染染的想法很简单,他不理自己也没关系,反正以后他念高中,自己估计得打工,两个人天南地北,本身也就谈不上什么联系了。
  
  林染染那时候很小,但想的很透彻,虽然一旦想起来以后两个人真的彻彻底底要变成陌路,心里还是怪不舒服的,可她没有细想,也无法细想,对于那个时候的林染染来说,很多东西都是绑在树上的气球,你解开绳子,它就越飞越远直到无法控制,可你不动它,它就会乖乖在原地,然后慢慢泄气,最终成为耷拉下脑袋的一小团塑胶。
  
  而这场“冷战”的终结是周景皓主动跟林染染说话。
  
  那时候已经是五月份,离中考很近了,周景皓在林染染打扫的时候没有走,而是一直在门口等着,直到林染染扫完地。林染染心里说不得意是假的,对方终究是服软,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直到此刻林染染也能大概揣测出那时候自己的嘴角上扬了几个弧度,又是怎样在听见周景皓说“喂,我们别吵架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过一个礼拜吧,我就要去B市了——可能不回来了”的时候,快速而错愕的恢复到往下撇的架势,而眼中的那抹笑意,也在看见对方认真的神色后成为呆滞涣散的光芒。
  
  B市?在课本上有的,那个离邮镇十万八千里的B市?那个象征着繁华、富饶、发达的B市?那个如果坐火车要做两天甚至更多的北边城市?那个冬天下雪春天飘柳絮的B市?
  
  小小的林染染在脑中把所有关于B市的内容全部掉出来过滤了一遍,可没有剩下任何东西留在脑中可以告诉她B市和眼前的周景皓能扯上什么关系。
  
  好半天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B市?”
  
  说完又后悔了,怎么反反复复就是这个城市的名字呢?
  
  周景皓点了点头:“是啊,我爷爷终于同意我爸妈的婚事了——这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原来我爷爷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所以不允许爸爸和妈妈在一起,他们两个人就一起跑出去了,厉害吧!现在爷爷年纪大了,想看孙子,我大伯却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就终于同意他们在一起啦,把我们接回去了——我爸爸也很想爷爷呢。”
  
  那时候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太阳下山的还是早,此时已经渐渐下落了,橘色的余晖洒在周景皓身上,林染染看着他,他身后就是渐落的夕阳,却散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这一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雀跃,脱掉了平日里不符合年纪的故作老练,像一个被剥了外壳的糖,露出色彩斑斓的内里,他站在林染染面前,眼睛亮的好像会发光,他说:“厉害吧!”
  
  那实在是当时正因为母亲复发而发愁的林染染所完完全全不能理解的世界。
  
  林染染说:“厉害,本来你家里人就厉害,你最厉害。”
  
  虽然内容有点奇怪,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林染染的表情倒是难得的真诚,周景皓笑着看着她,又说:“不过B市离这里也没那么远,我回B市念高中,以后放假就过来玩——你以后考大学,也可以去B市啊。”
  
  林染染这回没接话了,只是敷衍着发了个音节表示知道了,然后就以自己要快点回家为由,一路小跑冲回了家。
  
  第二天林染染上课的时候,身边那个也不怎么念书的男同学拿了一本武侠小说津津有味的看着,林染染侧趴在桌子上,不知怎的眼角就瞥到了那本书的封面——《神州奇侠-寂寞高手》,作者是温瑞安,她好像听过。
  
  于是视线就再过去了一点,却不期然的看见了两行字——
  
  “柳丝拂在江南岸那边
  
  这边欲雪了”
  
  林染染盯着它半响,直到那个男生已经看完这面,哗啦一下,翻过一页。
  
  【10】
  
  等林染染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颜爽已经不在了,钱宁镇倒是还在,不知道跟谁打着电话,好像在说什么生意上的事情,打电话的中途他往林染染这边瞄了一眼,正好看见林染染睁着眼睛迷茫的看着他,于是匆匆说了句“一会再说”就挂了电话,走到林染染身边:“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痛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过头,往她脑后瞄去:“还好不严重,不然得把头发都剃了,那你可成光头了。”
  
  林染染看着他的面容和翕动着的嘴唇,忽然想起昨晚不经意看见的那一幕,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说:“渴。”
  
  钱宁镇愣了一会儿,果然帮她倒了杯水来,看着她安安分分的喝水,交代着:“我去让医生来帮你看看。”
  
  来了个女医生,大致检查了一遍,表示情况良好,不必担心,今明两天就可以出院。钱宁镇松了口气,等医生走后,坐到了林染染床边。
  
  林染染往另一边缩了一点,钱宁镇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无奈的站了起来,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染染:“林染染,虽然你是病人,可我有件事必须问你,杨思茹究竟是什么人?让你反应这么大?”
  
  林染染还没开口,钱宁镇就说:“你别又跟我说不认识,我查了一下杨思茹,她也是邮镇人,你们肯定认识。”
  
  林染染原本一直垂着头,右手捧着玻璃杯,听钱宁镇说了这话,才猛然抬头,有点惊慌的看着钱宁镇,她皮肤更苍白了,却让那双眼睛越显得乌黑,在这整个白茫茫的医院中清亮的吓人。
  
  钱宁镇安抚她:“我只查了她——你的事,我没查。当初说好不干涉对方隐私的。”
  
  林染染看起来果然放心了一点,钱宁镇于是接着说:“可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以后可能还会碰到。”
  
  听了这话,林染染咬住下唇,然后点了点头:“嗯。”
  
  那声音又轻又哑,让钱宁镇有些不忍心继续追问,但林染染已经开口:“杨思茹是我继父带来的女儿,我父母死后,她做了一些事情,让我……很不想见到她。”
  
  说完这不算长的句子之后,林染染又大口的灌了水进嘴里,动作急促,好像被捏住腮拖上岸的鱼,抱着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水源。
  
  钱宁镇没再说什么,他原本应该问杨思茹究竟做了什么,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疑问一路上来却又在喉咙里打了个圈又吞了回去,钱宁镇说:“你饿了吧?我去外面帮你买吃的。”
  
  林染染看了他一眼,大概因为他没再问而感到松了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了很多,她很感激,钱宁镇问的实在不多,尤其周景皓的事情,他更是提都不提。
  
  钱宁镇出了门,就看见颜爽正站在那里,她回过家一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穿着束腰小黑裙和高防水台金底黑色高跟鞋,拎着黑色漆皮小包,柔顺的长黑发盘在脑后,只留耳边几缕微卷的散发——极度压抑的装束。
  
  见钱宁镇有些不解的看着自己,颜爽疲惫的摆了摆手:“没什么,我今天凌晨接到电话,嫂子的父亲死了,一会儿就要赶去参加葬礼。”
  
  钱宁镇愣了愣,倒也没说什么节哀之类的话,颜爽的疲惫绝不是因为伤心,看她一脸不爽的表情就知道了,果然,下一刻她就说:“哎,我那位嫂子平日里对父亲不知道多冷淡,现在人死了才想到装孝女,弄个白事花了不知多少钱,偏偏又是孝顺,我爸和大哥只能掏钱——谁让嫂子家没钱呢——可是,我昨天去拿包的时候,就看见了她,她不知道我在里面,在外面跟店员大声嚷嚷,说自己是颜家未来的老板娘,买个包怎么还要等什么的……最后气的跑掉了。”
  
  说罢,她无奈的提了提手中的包:“喏,就是这个,限量新款,我都是当初订好的,一会儿不知道她看到这个该有什么反应。”
  
  钱宁镇一笑,说:“你故意的。”
  
  正说着,钱宁镇的手机也响了,他看了看屏幕,露出复杂的神色,接完之后,对颜爽说:“你嫂子打来的,说让我去参加。”
  
  颜爽愣了半天,苦笑道:“你跟她一点也不熟,见过两次面没有?就为了个红包……真是丢人现眼。”
  
  钱宁镇说:“她刚刚跟我说,我好歹也是你前男友。”
  
  他是用轻松的口气说出这件事情的,谁知颜爽却并没有接茬,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到爽朗的样子:“那也是。他们都这样以为呢——可是这样才说不过去啊,如果我们真是分手了的前男女朋友,葬礼上见面,该多尴尬啊。”
  
  钱宁镇笑了笑:“不过我今天还是不能去了。”说着,往病房的方向看了看。
  
  颜爽看着他:“我知道,要照顾林染染么——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说钱宁镇,你真是说话不打草稿啊,依着你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查她?她父母双亡,还有个继父,你当初还不告诉我!周景皓都比你诚实。”
  
  钱宁镇挑了挑眉:“周景皓告诉你的?”
  
  “嗯。”颜爽点头,“你干嘛呢,藏着掖着还不让我知道,到底想不想她病好啊。”
  
  钱宁镇倒没立马回答,而是思考片刻之后,说:“我不知道,她是该好,可是她如果没这毛病,那就违背我当初选她的初衷了。”
  
  颜爽露出唾弃和惊讶的表情:“钱宁镇,你真不是人,说老实话,我昨天见你那样子,还以为你对她动心了呢,现在才发现不可能。”
  
  钱宁镇依旧温和的笑了笑,没反驳也没承认,颜爽低头看了看表,说:“我也该走了,本来过来就是想看看她——不过看来没这个必要了,反正我看吧,这关键问题还是在她继父和杨思茹身上,过几天再说。我现在该走了。对了,你可千万别去啊,在就算了,我估计左渝也在,我嫂子脑子根本就是抽水马桶,里面除了水什么也没有。你要真想做个样子,就让人送个纸包,多包点钱,我嫂子就乐呵了。”
  
  钱宁镇点了点头,把颜爽送到了门口,然后自己去食堂买了几个包子,再回到林染染的病房里。
  
  林染染半坐在雪白的病床上,床单一直盖住了胸口,略嫌宽大的病服套在她身上,袖管里伸出细白的手腕,点滴水正顺着刺在上面的针头细密的流进她的身体。林染染侧着头看着窗外,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听见声响,才微微回头,像被惊扰的小动物,见是钱宁镇,又重新扭头盯着窗外被太阳照的白花花的世界看。
  
  钱宁镇把包子放在床边:“趁热吃吧。”
  
  林染染听见吃字,又难得灵敏了一些,伸手提过袋子,一口一口的咬起包子来,虽然动作比起她以前来说,已经够轻柔的了,但还是让人觉得她吃的很急很快。因为要拿包子,所以袖管往下滑了许多,直接到手关节那里才突兀的停住,露出大截纤细白皙的手臂,跟当初看见的两根甘蔗似的手臂没什么区别,最多就是更白了些,白的不正常。
  
  “这么会吃,又不运动,怎么还这么瘦?”钱宁镇略带笑意的说,“都养你这么久了,也不知道长了几斤肉出来。”
  
  林染染没理他,专注的吃着包子。
  
  钱宁镇又说:“以后还是要多出门,都白成什么样子了——你一个月晒太阳的时间超过一小时没?”
  
  林染染还是没说话,但钱宁镇隐约看见她点了点头——在吃包子的空隙里。
  
  钱宁镇哭笑不得:“又不是真问你——一个小时肯定是有的,但五个小时就不一定了吧?”
  
  这回林染染没反驳。
  
  钱宁镇于是说:“这样身体不垮才怪,以后每天必须出门一个小时,实在不行去院子里种种花养养狗也行,我明天就去买花籽菜籽。”
  
  林染染以极快的速度吃完了包子,抽过一边的纸擦了擦嘴,对钱宁镇的提议没什么意见,只是边嚼着最后一口包子边含糊不清的说:“不要养狗。”
  
  钱宁镇点头:“行。你不喜欢狗?”
  
  林染染言简意赅:“命太短,活受罪。”
  
  钱宁镇终于发现自己足够了解林染染了,因为这六个字,估计也只有他钱宁镇可以听出来是什么意思。
  
  命太短说的是狗,活受罪说的是养狗最后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狗死去的人。
  
  “嗯。”钱宁镇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于是便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钱宁镇的助理帮他把电脑给提了过来,还带了几本书,是给林染染看的,大概也是钱宁镇一起吩咐的。钱宁镇的助理是个挺漂亮的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带着黑框眼镜,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见了林染染,她只是稍微打了个招呼,并没有特意套近乎。林染染礼貌的点了点头,便自己一个人捧着那些书看起来。都是学习方面的,比如英语基础入门之类的。
  
  林染染英语实在是很差,以前邮镇对英语完全不重视,就算要学也是高中之后学,所以直到毕业,也只是会说几个很简单的常用词汇而已,音还不一定准确,后来来了外面,多多少少又会了一点,跟了钱宁镇之后,因为要出去应酬,于是把基本的交际用语大致都记了下来,但总的来说还是个英文盲。
  
  钱宁镇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电脑摆在茶几上,就地办公。中间偶尔瞥一眼林染染,就见她一个人埋头在厚厚的书本里,右手的食指伸在外面,在空气中不自觉的比划着单词。长长的头发随意的披着,因为低头的原因全部往前滑,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脸,只能看见一点点苍白的皮肤和翕动的嘴唇。林染染整个人像被包裹在黑色的海藻中,四周是静谧幽暗的深海,她团在海藻中飘荡,不知道会往哪里去。
  
  “哗”的一下,钱宁镇忽然伸手把窗帘全拉开,接近正午的太阳透过干净的玻璃射入,满地的尘埃都像被惊醒一样,纷纷显露出原本的样子,一个个小心翼翼的在空气中漂浮。同样被吓到的还有林染染,她略带惊慌的抬头,然后被刺眼的阳光弄的眯起眼睛:“怎么了?”
  
  的确没什么拉开窗帘的必要,明明头顶灯光彻亮。
  
  钱宁镇没接话,只是说:“你把头发剪短一点吧。”
  
  林染染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啊?”
  
  “听说头发是用血养的——难怪你吃这么多还贫血。”钱宁镇解释道,“稍微剪短一点吧,不是说你们女生头发长了还会分叉吗?”
  
  林染染的头发里,最长的那一撮已经可以轻易的越过腰线义无反顾的往下延伸,钱宁镇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林染染摸了摸搭在手臂上的头发,点了点头:“好。”
  
  她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本来头发也是因为不愿剪所以才留的——如果要把原因往前追溯,那就是更早的时候,自己因为觉得留长发可以卖钱。
  
  就是那种会骑着三轮车在路边喊“收头发”的人,他们根据头发的长度和质量来算钱,以前林染染在一个地方打工的时候,同事中有个女孩头发很长,大概快到大腿那里,又黑又亮,养的很好,一直舍不得剪,后来因为缺钱就剪掉了,从耳后开始剪,极长一束,卖了将近八百元。
  
  于是林染染才开始留头发,但还没到理想的长度的时候,就被钱宁镇接回去了。
  
  林染染应了一声之后,就又继续低头看书了,把藏在被子底下的两条腿拱起来,书放在中间,顺手将头发别在了脑后。
  
  窗帘依旧没拉上,光线却似乎从一开始的锐利逐渐变得温和起来,均匀的撒在整个房间里,将林染染的侧脸勾出了细柔的线条,她和之前一样,右手比比划划,嘴唇微微翕动,睫毛也偶尔轻轻眨动——钱宁镇默默的看了两三秒,然后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11】
  
  第二天林染染就出院了,钱宁镇全程监护,让林染染有些惊讶。送林染染回家之后钱宁镇就先离开了,林染染回了家却无事可做,一个人看着镜子里自己黑色的长发发呆,过了半响,最终从大衣柜中拿了一个包出来,附上钱宁镇给的卡和一点现金,一个人出了门。
  
  钱宁镇有帮林染染配置司机,可林染染几本不出门,所以后来钱宁镇干脆就让他们公司原本负责接送客户的老王也一起负责林染染了。收到林染染电话之后没多久老王就来了,林染染上了后座,却半天报不出一个地名。
  
  老王也不急,说:“林小姐,您想去做什么呢?逛街还是什么?”
  
  林染染说:“剪头发。”
  
  老王虽然不是很了解林染染,但也是知道她喜静的性格,于是说:“那可以跟钱先生说一下,可以让……”
  
  林染染打断他:“不用了,就去附近的理发店吧。”
  
  老王于是不再说什么,载着林染染往市中心开了一段时间,结果半路真的发现了一家规模极小装潢极差的理发店,理发店的牌子歪歪斜斜的挂在门上,看起来很不好。
  
  但林染染却下了车,进去看了一下,发现店主是位女性,于是让老王先去做自己的事,晚点她回打电话给老王。
  
  女店主正在百无聊赖的看杂志,见有人来了,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染还是烫还是洗头?”
  
  林染染说:“剪头。”
  
  女店主点头:“到哪里?”
  
  林染染想了想,说:“学生头吧。”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要齐刘海的。”
  
  齐刘海太麻烦了,稍微长点就要修。
  
  女店主放下杂志,有些吃惊的说:“学生头?那很短诶。”
  
  “嗯,就是学生头。”
  
  店主耸耸肩,拿了剪刀站起来,让林染染坐在已经有点塌陷了的椅子上,用手在林染染的脖颈比划:“到这里吗?”
  
  “再上面一点吧。”
  
  店主点点头,专心致志的工作起来,林染染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一点点一束束变短,地上红色的瓷砖上黑发一点点增多,没多久便觉得有点困,昏昏沉沉的半睡过去。
  
  等醒过来的时候,店主正拿着一块有点脏的海绵在帮她把脸上的细碎头发给弄掉,林染染一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又觉得头上轻了很多,舒服了不少。
  
  再看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是自己的头发。
  
  这种时候,心里居然生出一点不舍。
  
  店主一边帮林染染擦脖颈后的头发,一边说:“还可以吧?”
  
  “嗯。”林染染一边打电话给老王,一边付了钱,然后就坐在店里等老王,店主也自顾自的拿起杂志重新开始看。
  
  过了一会儿,店主忽然说:“感情不顺啊?”
  
  林染染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跟她说话,摇头道:“没有。”
  
  “哦……我看现在的女生,感情不顺就会在头发上做文章呢,”店主笑着说,“我昨天还碰到一个女生,说和男友分手了,要剃光头,我真是快笑死。”
  
  林染染并不觉得很好笑,但也扯了扯嘴角,没多久老王来了,林染染打开后座车门,却发现里面还有个人,一看……吓了一跳——居然是周景皓。
  
  他坐在后座上,穿着剪裁考究而合身的西装,脸上神色淡然,听见开门声后微微侧过头看着自己,明明已经是很陌生的人了,可从车窗外射入的阳光让林染染产生了奇妙的错觉,好似这一刻周景皓的脸忽然和十多年前那个在夕阳下笑的张扬的男生重叠在了一起,旁边是影影绰绰的光圈。
  
  周景皓看见林染染,先是一愣,然后挑了挑眉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却并没有说话。前面老王回头对林染染解释:“林小姐,周先生正好要去我们公司呢,他汽车半路坏了,我刚刚去接他,结果正好你打电话来,我本来想另外让人来接你,但周先生说没关系。”
  
  “啊……”林染染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缓慢的上了车,尽量靠周景皓的另一边坐着。
  
  “这里离公司近一点,先送周先生去公司可以吗?”老王一边扭头询问着林染染,一边用眼神暗示她“这位是很重要的客户,麻烦你啦”。
  
  林染染于是表示没关系,老王便松了口气开起车来,汽车性能良好,架势平稳没有颠簸感,像是在平地上滑行一般,正如林染染和周景皓之间此刻的气氛,平平稳稳,毫无波澜。
  
  然而周景皓却开口打破这平稳:“怎么忽然想到剪头发?”
  
  林染染原本正专心致志的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人流和车辆以及建筑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周景皓是在和自己说话。他声调平和,态度自然,好像只是两个很熟识的人自然而然的开□谈——明明上次见面,还是可以几乎用“惨烈”来形容的状况啊,就算是之前,也只是陌路而已。
  
  但林染染还是有些不自然的伸出右手拨了拨自己耳根下方的头发:“长发太麻烦。”
  
  周景皓了然的点头:“那也是。”
  
  说罢又忽然露出怀念的神色,“以前你也都只留短发,最长也就是到肩膀,然后用个皮筋松松垮垮的扎起来。”
  
  林染染感觉自己像是忽然被“从前”这个刺眼狠狠的刺了一下,从心底生出痛来却也不敢露在脸上,只是含糊的应着“嗯”。
  
  从前,那是多早的从前啊。
  
  林染染一副不愿多说话的样子,周景皓也一样可以继续谈起那些个“从前”:“上次和你大电话,有些事还没说完。你父母的事情我大致知道……”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林染染正看着窗外,一副无谓的模样,但双手其实已经微微攒紧,有些长的指甲深深陷入掌中。
  
  周景皓继续道:“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林染染终于又回头看他一眼:“嗯?”
  
  意思是说,那你要说什么呢?
  
  “我离开的那天,你没有来送,后来写信给你,你也没有回,原本高一暑假我想回来,却因为要融入周家需要大量的时间,所以只好一直耽搁到了高三暑假才去了一趟,结果你已经不在了,之后我被送去国外念书,最近才回来,又去了一趟邮镇,你还是不在……谁知道那天在餐厅里却听见了你的名字。”
  
  自从林染染和周景皓重逢以来,两个人都改变许多,比如两个人话都变少,表情也变少,但此刻周景皓却仿佛忽然回到了小时候,用几乎带着埋怨的口气滔滔不绝着这些事情,最终化为一句总结:“其实我一直有写信给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回?”
  
  林染染没有看他,神色淡然的说:“没钱。”
  
  周景皓大概怎么也没料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会,反而没追问了,只是点头:“这样就好。”
  
  林染染有些好笑,什么叫这样就好?
  
  周景皓接下去的话则给出解答:“我本以为你是懒得回信。”
  
  林染染没有说什么,其实也有吧,自己那时候累死累活的,哪来的时间回信呢?其实如果真的想回信,买信纸信封和邮票的钱怎么说也是可以凑的出来的,可林染染偏偏就是要这么说,她从前最害怕会暴露在周景皓面前的贫穷,现在却恨不得死命抠出来给他看,好叫他明白,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多么的不同。
  
  其实也还是有想过要回信的吧。
  
  周景皓那时候在班上人缘很好,所以他要离开的消息让很多人都很难过和失落,大家还特意帮周景皓弄了个小型的送别会,也算其乐融融,还一人写了一句话送给周景皓,轮到林染染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随手写了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和很多人一样的句式,绝对谈不上用心。
  
  结果周景皓却不甚满意,全班那么多人,他偏偏找她的麻烦,让她重写一个。
  
  林染染愁眉苦脸的想了半天,最终忽然想到前几天自己忽然看到的一句话,于是大笔一挥写了下来——冠盖满京华。
  
  周景皓和林染染当时都不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又是冠盖又是满京华的,一看就像是那种得志的感觉,而且B市也算得上是京华了,所以的确很符合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两个人都甚为满意,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冠盖满京华,说的是京中官员的冠盖接连,却是有感叹的意思的。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句话,重点是在之后的“斯人独憔悴”。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林染染知道了意思之后,总觉得好笑,她这不是咒周景皓吗?
  
  但周景皓显然并没有受“诅咒”的影响,生龙活虎的,等到他离开的那天,恰好是周末,大家约好一起去送他离开,但林染染的母亲忽然晕倒,林染染一通忙乱,总算将母亲安置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景皓的火车早就离开很久了。
  
  那时候林染染从医院回家,正好经过火车站,天阴阴的,没什么人,她算了算时间,想,这时候周景皓所在的火车是在哪里呢?
  
  他离B市越来越近了,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
  
  再后来一点,林染染看见一首诗,觉得真是适合无比,但她已经没办法写给周景皓了。那首诗是位土耳其诗人塔朗基写的: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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