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专业是阿拉伯语言文学。毕业后,曾前往巴以地区工作,又自学过一段时间的希伯来语,今生算是与中东的语言和文化结缘。
选择学习阿拉伯语带有很大的误打误撞的成分,至今想起来,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当年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正处于高三下学期,一天看到教室告示板上北外非通用语单独提前招生的通知,因为喜欢学外语,又向往着去北京上大学,便以试试看的心态报名参加了考试。分到我们中学的语种是阿拉伯语,没有其他选项。
高考前一个月接到了北外的录取通知。同学们都还在为那一场决定命运考试做最后的冲刺,而我却松了一口气,像是逃离了一个让我缺乏信心的战场。
北上求学之前,我对阿拉伯语和阿拉伯文化的了解很有限,主要来自清真餐馆的招牌以及儿时读过的《一千零一夜》故事。除此之外,2003年打响的伊拉克战争及长期动荡的中东局势让我对学习阿拉伯语的出路感到担忧,并不时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
无疑,阿拉伯语是一门复杂的语言,与汉语、日语等语种一起,被认为是“超高难度语言”。刚入学时,老师说:学会阿拉伯语后,你们就掌握了两门世界公认的最难学的语言,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么说,当然是为了鼓励大家坚定学好阿拉伯语的信念。但初学阿拉伯语,同学们便遭到不小的挑战。
首先是发音,阿拉伯语中有一个大舌音,或称颤舌音,这在汉语和英语中都是没有的,大部分人不能自如地使舌头连续快速弹动,发不出这个音。老师传授了发音练习的方法,诀窍是将舌尖抵住上颚,然后快速吐气冲开舌头,并告诉我们不必有什么压力,没事就这样多练,某一天不经意间,便能发出大舌音,这其实并不难。
得此要领后,同学们开始勤加练习,在水房洗衣服时练,在宿舍里看书时练,那一段日子里,奇怪的声音常在耳边此起彼伏。一个月过后,伴随着克服障碍的释然与掌握新技巧的兴奋,同学们基本都学会了大舌音,不少人让舌头连续颤动十秒钟以上都不在话下。除此外,阿拉伯语中还有顶音、喉音、叠音,掌握起来除了需要对语言有天分,也着实需要花费一番苦功夫进行模仿。
其次便是阿拉伯语的识记和拼读。阿拉伯文从右往左书写,由28个辅音字母组成,无元音字母。不同于拉丁语系的字母,阿拉伯语字母在初学者看来就像是符咒上蝌蚪文一样,学会如何书写它们,只能靠重复练习,更复杂的是,阿拉伯字母单独写和连写时形态各异,有的字母在词首是一个样子,在词中间是一个样子,在词尾又是另一个样子,甚至与不同的字母连写时都有不同的变化。阿语单词的拼读可通过在辅音字母上方或下方标注元音符号来表示,而这些符号在书写时通常是省略的。因此,辨识和拼读单词成了每天上课的重头戏。开学三个月后,西班牙语系的同学已能进行简单的西语对话,而我们才刚学完字母表。
第三,阿拉伯的语法也相当复杂。名词有性、数、格、式的区别,分阴性、阳性,除了单数和复数,还有其它语种少有的双数,分别用作主语和宾语时,词尾也有变化。而动词有人称、阴阳性、单双复数、时态、语态等复杂变化。阿拉伯语的构词法也很独特,大多数词汇有内在的词根,一个词根由三个字母组成,可派生出若干个含义有相互联系的名词和动词。学习任何一门外语,语法都是让人最头痛的部分,阿拉伯语尤其如此。其实,很多阿拉伯人说话时并不讲究语法,对母语语法的了解和掌握还不如中国阿语专业的学生。学习过程中,也难免认为阿语语法过于复杂麻烦,阿语表达不够简洁实用,不好学,也不好用。英语用简单短语就能表达清楚的意思,换作是阿语就很费劲。当然,这都是后话。
考入北外的学生,大多对语言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出众的天赋,再加上师长的悉心指导和自身的勤奋用功,也便慢慢入了门,走上了正轨,一些人则进步迅速,脱颖而出。
大一和大二低年级时,每天早上开始精读课前,同学们都要轮流上台进行对话。与其说是对话练习,不如说是一场短小的话剧表演,大家自编自导,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经常惹得师生捧腹大笑,在正式上课前就掀起一个小高潮。
阿拉伯人自古喜欢诗歌,创作了很多优秀作品,一些现代诗人更是阿拉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因此,诗歌重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纪伯伦(KhalilGibran)的《先知》、《沙与沫》、《我的心告诫我》等名篇的阿拉伯语版本自然是阅读课上少不了的内容,也屡屡被老师提及。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Adonis)的诗句被印在了新编的教材上,“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大海没有时间与沙子交谈,它忙于谱写浪涛”,读过一次,便被其中的意境深深打动,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学生们常登台朗诵这些经典的诗歌,声情并茂,充分体现出诗歌令人沉醉的音乐性,这也成了每年新年晚会上的保留节目。
进入高年级,才真正从实用的语言学习进入到文学赏析的阶段,开始阅读一些阿拉伯现代文学史上经典名著。《向北迁徙的季节》(The Season of Migration to the North)备受老师的推崇,印在A4纸上发给大家,每周阅读课上读一章,持续了近一个学期。这部长篇小说是苏丹作家塔伊卜·萨利赫(TayebSalih)的成名作,创作于上世纪60年代,被誉为那个时代阿拉伯长篇小说的最佳作品。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了“我”从英国留学回到苏丹后的生活,写出了阿拉伯年轻知识分子在东西方不同文化和制度碰撞中的人生经历,更对阿拉伯文化的衰落和边缘化进行了反思。阅读课开出的书目还包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埃及作家马哈富兹的《宫间街》三部曲,不过,大家只读了这部鸿篇巨制的几页节选。
同学们对阅读文学作品的兴趣并不大,从实用和功利角度考虑,更注重阿拉伯语政治外交经贸等内容的笔译和口译课程,而难以沉下心来探寻文学世界的幽微。而且,阿拉伯语毕竟是一门复杂的语言,只有三四年的学习积累,阅读经典还是比较吃力的。
毕业后,同学们进入不同行业工作,为现实生活奔忙,阿拉伯文学更是无人问津,被遗忘在了昔日的课堂。阿拉伯语时不时需要用到,成了一项非必要的工具和技能。我大学时并没有出国留学交流,工作后去阿拉伯国家出差,常驻,深切地感受到大学所学的阿拉伯语和阿拉伯人实际所说的口头语是多么不同,以至于和当地人顺畅交流都成了困难,作为一名阿拉伯语学习者,这令我很尴尬。
现代标准阿拉伯语的语音和语法基本沿袭了源于《古兰经》的古典阿拉伯语,主要用于学校、政府、媒体等场合。同时,阿拉伯国家还存在许多种用于人们日常会话中的“土语”,西亚和北非不同地区的土语各不相同。阿拉伯语现代标准语和土语更是差异巨大,甚至难以互通。国内院校阿拉伯语专业教的是标准语,而普通阿拉伯民众讲的是土语,拿标准语去跟讲土语的当地老百姓交流,当然是非常困难的。
“土语”或说方言,是在几乎所有语言中都存在的现象,汉语中也有各种不同的方言,粤语、闽南话和“普通话”差异巨大,但受过教育中国人基本都能讲标准统一的普通话,天南海北的人交流起来并无太大障碍。
“普通话”的广泛使用并非社会自发的过程,而是一项巨大的系统工程,需要由政府及专门的机构来进行规划和推广。在此方面,阿拉伯世界做的显然不够。究其原因,这跟阿拉伯世界文化及教育水平整体落后、保守有关,导致了阿语标准语缺乏生命力,也少人将其当做母语。此外,阿拉伯语作为一门伴随古兰经诞生的古老语言,宗教性较强,未能充分实现语言的现代化,对现代科学技术、哲学思潮等专业问题的表述力较差。
阿拉伯世界面临的母语危机日益凸显,并引发了阿拉伯知识界精英的担忧。调查显示,阿联酋的学校普遍采用英语教授科学等专业课程。阿拉伯海湾国家受过教育的年轻一代唯一熟练掌握的语言是英语。不少中上等阶层家庭在家中也使用英语交流。
因此,我也更愿意使用英语作为工作语言。在巴以地区时便是如此,好在巴勒斯坦人普遍都能讲不错的英语,用英语交流反倒比用阿语方便、顺畅。简单寒暄时说阿语,这样可以拉近与当地人的感情。以色列的官方语言是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但通用英语,如果能讲流利英语的话,在以色列基本上可以畅行无阻。
希伯来语是犹太人的民族语言。我决定学习希伯来语是源自一次尴尬的经历。一天,在以色列给车加油,自助加油站系统只显示希伯来语,那天我没记住先按哪个钮再摁哪个钮就可以扣动油枪扳机给车输油,望着屏幕上跳出来希伯来语,一头雾水,满脑子困惑,旁边正好有一位头戴犹太小帽的老者也在加油,我便向他求助,老者说了句“等一会儿”,就拿起拐杖一步一停地向我缓缓走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老人家腿脚不便,顿时十分难为情,只有连声道谢,并为自己沦为“文盲”而深感羞愧。
本想报名参加Ulpan——以色列教外国移民基础希伯来语的集训班。但咨询后发现,Ulpan只有工作日的早上开课,晚间和周末都没有班。这也不奇怪,以色列人向来看重自己的休息时间,而且星期五日落到星期六日落期间是犹太人神圣的安息日,在这“第七日”不能工作。而因为工作原因,我无法在工作日上午上课,只好自学希伯来语。
去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买了Ulpan的原版教材HebrewfromtheScratch,第一册,浅黄色的封面,相当于Ulpan的一级水平,英语希伯来语对照,在语言上循序渐进,内容也很有趣,大都是关于以色列的社会、历史、犹太文化等题材,非常适合初学者。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同属亚非语系闪米特语族,是阿拉伯语的亲属语言,两种语言在词汇、语法上有相似性,比如,希伯来语也是由辅音字母构成,手、家、中国、和平等不少词语及数词的发音基本相同,所以学过阿拉伯语的人再学希伯来语有一定的优势,况且现代希伯来语要比阿拉伯语简单。每天闲来无事翻翻教材,听听录音,一段时间下来便学会不少简单的日常用语,开车通过以色列的检查站时,也能和大兵寒暄打招呼了。
现代希伯来语的复活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奇迹。希伯来语是以色列的官方语言,曾是古代犹太人的语言,是旧约《圣经》的语言。犹太人的大流散后,希伯来语便不再作为口语,仅作为宗教仪式语言和书面语言使用,成了一门日常生活不使用的死文字。现代希伯来语是在19世纪复活的,突出简明、实用的特点,使巴勒斯坦的犹太移民容易学习和掌握,这也是其成功复活的重要原因。希伯来语文学出版由于新生代作家和读者群的出现而得以繁荣,时至今日,希伯来语已经成为一门丰富的、充满活力的活语言,词汇已经由圣经时代的8000个发展到12万个。
相比而言,阿拉伯语缺少进化,未能全面赶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历史上,阿拉伯语言和文明曾创造过辉煌,在数学、医学、天文、地理等方面对人类作出巨大贡献。中世纪的阿拉伯帝国将大量古希腊、罗马、波斯、古印度等文明的经典著作翻译为阿拉伯文,这场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也大大丰富了阿拉伯文明本身。在欧洲文艺复兴时代,欧洲因文本失传,又将阿拉伯文的典籍翻译回拉丁文。
语言的活力源于不断地发展、创新及与其它文明的相互借鉴。阿拉伯语曾从波斯语、土耳其语等伊斯兰世界的语言中吸收了大量词汇。中世纪时期,书面阿拉伯语是欧洲文明科学、数学和哲学等领域的重要载体,英语、西班牙语等许多欧洲语言也从阿拉伯语中借入了大量词汇。英语中,alchemy(炼金术)、alcove(凹室、壁)、alcohol(酒精)、algebra(代数)、almanac(历书、年鉴)等词汇皆是源自阿拉伯语,Al也正是阿拉伯语的冠词。据统计,西语中源于阿语的词有4000多个,约占西语词汇总量的8%,其数量仅次于拉丁语。
但现今,因为阿拉伯文明的衰落,阿拉伯语的地位和影响力也在下降,远无法和中世纪相比。英语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不言而喻,一方面和母语国家的实力有关,另一方面也和英语的简洁、实用、逻辑性和表达力强等原因有关。
语言不单纯是表达工具,更承载和体现了其背后所代表的文明。文明先进,则语言亦先进。这便是我学习英语、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后所得的一点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