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吟
沈明明·文
一百年前,叠加着丧父失业疾病等不幸的二十岁青年刘天华写出了后来名为《病中吟》的二胡独奏曲。我读中学时,学习演奏过这首二胡曲,指法并不难,拉弓却不易,曲名虽然凄苦,我却实在拉不出凄苦的感觉。
这两天,当我再次拉响这首独奏曲的时候,却静默地落下了眼泪。
我在自问,几十年过去了,心灵为何没有变得更加坚强,反而是更加伤感易碎了?空乏黯然地想着,始终没有找到自己信服的答案。
本月7号那天晚上,偶然遭遇了一场车祸。当时我只以为自己受了些许皮外伤。于是,只在一家小诊所里做了简易的处理。及至第二天凌晨起床,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站立,四周的景物都在快速转动,想扶着墙站起来,却发现墙正在倒塌,不知不觉中,是自己倒在了地上。我躺卧在地上,一切依然在旋转,除了沉重无比的头颅,一切都在轻柔地飞舞,包括自己的身体,腹内强烈的呕吐感在一阵阵上窜,全身冒着虚汗……
我知道,这不是外伤导致的,而是大脑出故障了。程度较严重的脑震荡!
我在清楚地问自己,莫不,这就是自己的末日?
我躺着,让心情尽可能地平静下来。终于摸着了电话,接通了姐姐姐夫……他们将我送到了医院。CT结果,大脑并无器质性改变。大家松了口气的同时,我倒纳闷了,为何如此眩晕?
这一天我有六节课。显然,课是不能上了,电话请假。
接下来的时间,我只能静躺着,强忍着腹内不断上涌的呕吐感,任凭思绪天马行空地飞来飞去……突然,想起了刘天华的《病中吟》。诗人刘半农的弟弟刘天华,名副其实,其卓越才华多秉自天赋,是个音乐天才。二十岁开始创作的二胡曲《病中吟》,其实原名是《胡适》,意思是在茫然地问,该往哪里去啊?一个本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华的青年人,居然创作出如此悲恸的音乐,着实让人匪夷所思,转念一想,莫名的烦恼也总是青春的“副部主题”,于个人而言,只是彰显的方式不一而已。于超常的音乐天才刘天华来说,其心灵深含的悲情种子其实早已悄悄萌动发芽。虽说他后来在北大、北京女师等当上了国乐教师,日子过得不错,然而,《病中吟》却像魔咒一样,纠缠着他的一生,直到三十七岁那年暴病而死。其性其情,着实有些类似于康熙皇帝的表兄弟纳兰容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中忆平生”,死于三十一岁!
我都五十二了,算得上很幸运了!我决定试试能否坐起来。
眩晕似乎好了些。我挪动着身子,够着了不远处的那把二胡。僵直着躯体,拉了一曲《二泉映月》,接下来,便是《病中吟》了。二胡演奏此曲,多是用慢弓,长弓,非常契合“病中”我现在的心境和身体状态。然而,乐曲第二部分的快弓,让我感到了明显的不适。心里在疑惑,刘天华在病中居然能拉出这样的快弓?只有两者可能,一是可能因为他那时还非常年轻,虽有小恙,却无大碍。二种可能是,他得的是心病,快慢都可疗伤。
伤感中拉着琴,电脑QQ滴滴响起了警示音:有信息!网名为“Amoy”发来信息说,“老师,我觉得我们老子哲学品鉴的课可以建一个讨论组哦,以后你要是有事的话就可以在组里通知我们了。”这一短信提醒了我,现在这个时间本是我应在教室里给同学们讲授公选课程《老子哲学品鉴》的。因为是公选课,学生不是来自固定的同一个班级,而是全校学生自主选择而临时拼凑起来的“班级”,所以老师临时有事,是无法及时通知到每位同学的。同学们只有到了教室,才能得到老师请假的消息。我这堂课,他们算是白跑了一趟。
我有些过意不去。但从Amoy的信息里,我又读懂了一些温暖。他(她)的建议非常好,建一个QQ群,让我们这个成员来自四面八方的“班级”,能相互随时随地联系上,有关教学内容,还多了一个交流平台!我立即回复说,行,就由你来牵头建立这个群。问过他(她)的真名后,才知道她是文传学院的万晶同学。上个学期我上过他们班的《西方哲学史》,课时不多,大家感到意犹未尽,所以这个班级的部分同学,这学期又选择了我开的这门公选课。
我开始觉得有些感动。同学们不仅没有因为白跑路而埋怨我,反而出谋划策替我着想。都说这一代独生子女只知道替自己着想,看来,并不尽然如此。
又开始眩晕,我只得又静躺下来。《病中吟》的旋律,在耳旁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我突然觉得,“病中吟”中的“吟”字,至少有两解,一解是“呻吟”;另解是“吟唱”。刘天华的本意是什么?我想,如果只是一味地痛苦“呻吟”,此曲肯定难以传世,只是悲苦的啼哭,算不得至美的艺术。只有当这种身心的痛苦,升华为一种战胜苦难的力量和精神愉悦时,它才能是美的!如此想来,这里的“吟”,应该是“吟唱”。换句话说,“病中吟”,以点题的方式直抒胸臆,点明了这首曲子健康向上、直面阳光的真意。它,可能有痛苦的哀怨、哭诉和无奈,而更深层的,该是痛苦的抗争、反击和超越,是“病中”的放歌和对健康生命的全新感悟!
生活,原本就是这样一种哲学:没有病痛折磨的比照,便没有健康体魄的幸福感;没有危险惊恐的提醒,便没有平安祥和的安逸感……人性有个基本误区,拥有时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懊悔不迭……疾病,是最好的老师,教导人们懂得健康,珍惜健康。
对于一个失去健康的病人来说,健康就成了愿景,成了歌颂吟唱的对象。就像当下的我,多么希冀能双脚站稳大地,哪怕是三五分钟……
是日晚上,学院党委高翔书记打来问候电话,老哥,要紧吗?我尽量洪亮着声音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皮毛之伤,皮毛之伤!他表达了要来看我的意思,我连连回应说,不用不用。
一声温暖的问候,让人如沐春风,阴霾尽扫。几乎在一秒钟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幸福其实很简单,容易满足的人,是幸福的,难怪古人云,知足常乐!心理希冀的阈限越低,便越能感触到身边让你感动和带来幸福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经常为人们视而不见或者熟视无睹。幸福也因此与之擦肩而过。
再一次操练《病中吟》时,复杂的心境中,似乎多了些感激之情和感恩之情。这不,那段让人心悸的快弓,开始变得流畅律动起来。情到真处,其实就像深潭的水,面上平静,唯有互不相干的圈圈涟漪,而深处呢,则彼此给力,难分难舍。
我知道,我会很快康复的。同时,我的理智也在提醒我,别再好了伤疤忘了痛,珍惜这段“病中”时光吧,它是一笔财富,它能以生动具体的方式唤醒美好的健康记忆。
《病中吟》问世到现在,恰好整整一百年。我在自问,刘天华此曲的创作初衷,是否含有上述感悟的成分呢?